“哦……”宁致远盯着安逸尘缓缓点头,眼睛半刻不曾离开。
安逸尘晃晃自己的手,扰断了宁致远的视线,笑说:“没时间让你愣神盯着看了,我只回来二日。”
“怎么就回来了?”宁致远这才眨眨瞪的干涩的眼睛,复又难以置信的一笑,哑着声问,“可是前线告捷?”
“正面战场不曾告捷……”安逸尘落寞的摇摇头,只思索片刻说,“不过听说我党虽未根本放弃**立场,却在对内政策上,基本确定了停止内战,实行国共合作。”
“国危至此,本应同仇敌忾,共御外敌。”宁致远叹口气,轻轻拍拍安逸尘的肩。
安逸尘握住放在自己肩头的手,问:“不说这些了……这么久不见了,你怎么不问我过得好不好?”
“我不问,是因为我知道你过的不会好,”宁致远有些无奈,说着眼眶也微微泛了红,“我也不想问你为何瘦削至此,更不愿问你额角的伤疤从何而来……”
宁致远的低絮被打断了,安逸尘把宁致远拥进怀里,他因握枪而粗糙的手掌轻柔的抚着宁致远的后脑,让他埋进自己的肩窝里。
“好了好了……我瘦了可不妨碍我能保护你,对吗?”安逸尘温和的在宁致远的耳边说道,“我投笔从戎,为国为民,岂不也是为你?”
宁致远从安逸尘的怀抱里挣出身来,因这突然的过于亲密的拥抱而感到无所适从,他的脸竟发起烫来,磕巴着说:“你……你说的话,我……我不太,明白……”
安逸尘仍然耐心的再次握住宁致远的手,异常郑重的看向宁致远的双眼:“你知道我因为你自寻了十年的烦恼吗?从前我想我人不知而不愠,可一上了战场,看到生死是如此的飘渺,我想我……该趁我还能够告诉你的时候,让你知道。”
宁致远让自己陷入寂静,却难以抑制的感到自己心下的禁锢正在一分一毫的被冲破,他静静望向安逸尘深邃的眼眸,突然展开了一个粲然的笑颜。
安逸尘试探似的重新环住宁致远的肩,动作一瞬一滞的把宁致远带进自己的怀抱,宁致远感到安逸尘这个不自然的轻飘飘的环抱姿势,主动把手抚上他的背。
宁致远的语气能够使一个人历经风霜的人瞬间安适下来:“别怕。”
安逸尘深呼吸了一下,终于紧了紧自己手臂上的力道,面对一个正用尽全身心安抚自己的人,他想要保护住这每一分每一秒的温存,哪怕,拼命。
“从前我从未试过为了谁而奋力一搏,如今,我想我已经找到了归宿。”安逸尘松开宁致远,语气隐忍而不可违背。
宁致远了然的垂目笑笑,皱起眉提醒:“在战场上别太拼了,那不叫对得起我。”
安逸尘却似没有听见一般,搂着宁致远的肩,看了看外面不知何时再次飘起的鹅毛大雪,却一时再也感觉不到寒冷。他说:“会好的。”
“……会好吗?”宁致远侧目看着安逸尘在无数征战中愈加显着地轮廓,不安地问。
“会的。”安逸尘的咬肌收缩了一瞬,点点头应道。
会好的,我不会给你太多的许诺,只许你在这诺大的中国里一张安静的书桌。
作者有话要说:
☆、动乱1937
宁致远所在的女校在年假过后的两月里就停了课,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被再次砸开的时候,可想而知那将是一场屠杀。北平被日军踩在脚下践踏着,昔日光华不复,一眼看去,满是疮痍。
全国抗日战线初步建立了,安逸尘的书信在烽火中已然断了数月。
宁致远亦顾不上托人联系寻找安逸尘,因父亲宁浩天的身体也已经越来越不好,因病而致的斑白头发衬得的他更加苍老,宁致远觉得父亲像是残垣中孤立的石柱,任凭他物被一把火烧个精光,他却依旧强立着,看上去萧索极了。
宁浩天应服的西药在市面上已经找不到,宁致远看着被抢掠一空的药店柜台,握着几枚银元的苍白的手微微颤抖着。他压低了帽檐,离开了那家日军常出没的药店。
回到家后,宁致远看着宁浩天坐在空荡荡的厅里的一把躺椅上静静睡着。
宁浩天连有人进门这样的响动也已经不太能察觉了,仍然阖着眼沉睡。
宁致远为宁浩天掖了掖毛毯,沉默的站在一旁看着老父亲,看了很久。
我多么想抱抱他,但我做不出那样的动作,我这一生恐怕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也许在他死前我会抱着他,在他合上双眼后,我会伏在他身上恸哭,除此一次机会再没了。
宁致远吸了吸鼻子,坐到了地上,把头靠在椅边,那时候他只是一个即将失去父亲而无助恐惧的孩子。
日子仍在艰难的过着,在劝说父亲之后,宁致远取了宁浩天存下的几样古玩小件去了当铺,当铺老板浑浊的老眼亮了一瞬,随即开了个在这个时节已然不算便宜的价钱。
宁致远寻上黑市,黑市的药贩贼笑着晃晃的手里的药瓶,把里面的药晃得叮当响,让人听了莫名的新生悸动。
药贩子从药瓶里倒了一把药到掌心里,复又用他肮脏的手指一粒一粒的拨拉着,数到十片时便把药倒回药瓶里,只把那可怜的十粒药片包进从他口袋里拿出的皱巴巴的一张纸里。
药贩一手握着装着药片的纸包,另一只手向宁致远摊开,没有多说话,只是示意宁致远交钱。
宁致远看着药贩完全不近人情发国难财的嘴脸,把握着银元的手缩了缩,想开口与他辩论一通。
这办法在黑市里是决计行不通的,那药贩把药包收回口袋,二话没说便从腰间抽出了一把匕首指向宁致远。
“我认识你,宁少爷。”药贩子轻飘飘的拿着那把锋利的匕首,并不把宁致远当做他的威胁对象。
“我只想再与你多讨些药。”宁致远下意识的倒退了一步,却已经让自己显得弱势。
“黑市里可不是讲理的地方,”药贩轻蔑的冷笑着,走上前逼近宁致远,“宁少爷怎么敢独自来到这黑市里?”
“我们都是生活所迫,你因生活做了这份事,我因生活来到了这里,我们都是一样的。”宁致远小心的避着与自己越来越近的刀尖,他已经靠到了狭小的胡同的墙壁上。
“我们可不一样,前半生您活的光彩照人,我活的猪狗不如,可现在世道变了,这路子就得换着走了。”药贩眼睛里闪着贪婪的凶光,他已经完全把宁致远控制的动弹不得,他手中的匕首变得有力,稳贴在宁致远的咽喉处。
“我知道是我多话了,”宁致远伸长了脖子,匕首的刃尖已在毫厘之处,他几乎已是绝望的乞求着药贩,“可我会交钱的,你总该把药给我吧。”
药贩的另一只手已经摸向宁致远的口袋,毫不客气的摸索寻找着宁致远的钱财,直到确定宁致远身上已经没有其他的值钱物什,才撤了匕首,后退一步。
宁致远躬了下身子才站正,擦了把额上的冷汗,仍惊魂未定的喘息着,药贩子把先前的药包扔打在了宁致远的胸口,随之落到了宁致远的脚下。
“长点记性,这世道里,不狠,是活不下去的。”药贩子冷冷的说,揣好了刚从宁致远身上搜出的钱,扬长而去。
宁致远缓缓地撑着墙蹲了下去,把浸泡在地上污水里的药纸包捡了起来,他急切地打开纸包检查药片是否安好,急切到双手不听使唤的狂打颤。
药片已经开始溶化成粘糊的一片,宁致远把药糊抠在手里,踉跄的站起身子朝家里飞奔去。
宁致远也顾不得脏净,把手里的药糊冲进开水里,让它化成一片白浊的药水。他不能确信这药是不是还能用,甚至比之救父亲已经算作是对自己的安慰。
宁浩天皱了皱眉头喝光了苦到令人发呕的药水,并不多问,他仍然对着宁致远慈祥的笑着,哑声道了一句:“谢谢,我的好儿子。”
原本强压着自己的委屈与恐慌的宁致远在听了父亲一如既往的温和安抚后终于失控,他坐倒在宁浩天的床边,抱着自己的膝盖隐声抽泣着,宁浩天闭上双眼,默默地听着自己儿子无助的哭泣,一行老泪滑进自己的华发中。
宁致远终于开始学着让自己不那么实在起来,至少这样的好处就是不会敞开心肺的任人剜取。
三天后,宁浩天逝世。
那天宁致远的眼睛干干的掉不出一滴泪来,父亲陷入安眠,宁致远就那样站在一边陪着自己的父亲,连自己当初所想象的唯一一次拥抱与恸哭也没有。
人之不幸,莫过于负尽青春后,留下永不瞑目的憾恨。
后来宁致远在寂寥空荡家徒四壁的房间里只身站着,那时候,他已经一无所有,似是尝尽寒凉般的淡漠。
老宅被宁致远变卖了,他要离开这里。
变卖祖宅的钱还被他奢侈的去买了一份报纸,报纸上一块大版面都在报道着令人不敢相信的好消息——说是南边打胜仗了。
父亲离去时他仍目光空洞,可此时光是一看报纸上抖擞的字眼就足以让宁致远在崩溃的边缘痛哭起来。
那就去南边吧。
大家都在一路从北逃到南边。
当宁致远虚弱的背着行李随着逃难的人群一同跌跌撞撞的时候,环顾四周,他真的是一个人了,没试过之前,他不知道从北方到南方会是这么艰难的一段路程。
老年人常思既往,少年人常思将来,思既往故生留恋心,思将来故生希望心。
面对着一个虚无的未来,他已做不回少年。
宁致远觉得自己是个不伦不类的生物,他正在可悲的用老态龙钟的心过完他剩下的一生,用永恒的七十岁过完七十年。
作者有话要说:
☆、重逢1940
那一年,**终于取得了一场胜利,在那种生死胶着的时候,政府的官衔总是派的格外大方。
民国二十九年,一个荒凉的初春,于北平。
一个男人沉沉的迈着步子,像是瘸子一样摸索着身边的墙壁,像是瞎子一样艰难的寻着回家的路。没人知道这个看上去落魄无神的人是刚打了胜仗的某上尉连长。
安逸尘回来了,没了容光焕发,他的目光里深深地盛着厌倦。
安逸尘一打眼就看见挂在记忆中的“宁府”牌匾已经不在,他仰着脖子越过屋檐看了看晴空,阳光明晃晃的,一下就刺得他冒出眼泪来。
安逸尘眨了眨被阳光照得疼涩的眼睛,迟迟没有上前叩门。
他不是不知道,那是三年了。
三年,在战乱中对于提心吊胆小心度日的宁致远当是个很长的日子,而对于吃土咽灰带兵打仗的安逸尘来说,那只是一段分不清黑夜白天的时光。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