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土司与奴隶二三事》121.归途的风景

    
    在昌孜那几日, 除了议事之外白无络都甚少露面。
    迦罗虽未言明, 但从他见到白无络时的神情来看, 他恐怕是认定了白无络在阿翔送信一事上做了手脚, 而南卡因为白无络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的回避,一直都没能找到合适的机会去向他询问阿翔的去向。
    离开昌孜前的议事会上, 南卡极有先见之明的提前将迦罗打发到城外整队去了。
    她知道迦罗有多介意在昌孜发生这些事, 也知道白无络归城后, 他整日心神不宁编出不同的借口, 将她强留在驿馆独院内是为了什么。
    这世上懂是非对错的人有很多, 却极少能有人不犯错, 南卡不想让白无络戳到迦罗还未愈合的伤口, 于是, 在这个没有迦罗参与的议事会上, 白无络就与她起了争执。
    “看来,你是打算执迷不悟了?”
    这是白无络自领兵回城以来, 第一次直视着南卡的眼睛说话,语毕, 他眉峰微挑, 淡淡扫了南卡一眼。
    让他们争执不下的问题是, 该留哪部分将士驻守昌孜。白无络直言不讳的道出, 如今迦罗的存在对南卡来说是个多大的威胁,所以昌孜城内绝不能留下任何迦罗的将士, 这是防患于未然的最好举措。
    若非南卡及时打断了他, 恐怕他还会继续这个问题上深究下去。
    并不是南卡偏心于迦罗, 营地的兵马归来后,昌孜的奴隶已基本从那些兵士口中了解到,南卡在南境战事上起到的作用。
    倘若最初护卫队没有兵分两路,倘若坎城一役未能得胜,迦罗不可能如此顺利的攻下昌孜城。但即便是清楚了这些,仍没有撼动迦罗在奴隶心目中的地位,由此可见,奴隶们有多想要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王,而迦罗又有多符合他们的期待。
    若是冒然将迦罗手下的将士尽数撤回东境,届时奴隶们将作何感想?南卡相信,目不识丁的人,也会有从异类身上嗅到危险气息的本能,而今,南卡俨然就是奴隶们眼中的异类,若是此举令奴隶们误以为,她是想打压他们好不容易盼来的英雄,那就算他们日后无胆做出反击,也难免会影响奴隶制废除后一系列举措的实施。
    防患于未然固然没错,但这就和防范洪灾一样,总不能为了防灾而彻底抽干江水,让百姓失去赖以生存的水源吧?
    信任来自于了解,而威胁来自于野心和期待,这两者的相同点在于,都得由别人赋予才可成立。
    奴隶们赋予迦罗期待,旁人便觉得迦罗对南卡来说是个不小的威胁,有趣的是,这些威胁和期待都是旁人强加在迦罗身上,与他本人并没有什么关系。所以南卡既相信迦罗不会奔叛她,也相信白无络说那番话是为她好。
    身在高位者,除了要有安静听完你想听不想听的话的耐心之外,还得有最起码的判断力。好在不论白无络说的多么头头是道,最终的决定权仍在南卡手上,她从两边的将士中各选出一万五千人留守在昌孜,这一决定彻底激怒了白无络,以至于议事会还未结束,他就非常不给面子的提前离场了。
    几日后的清晨,南卡起了个大早来到院中透气,当时,白无络正背对着她站在空旷的院子里。
    单薄的晨雾笼罩着他颀长的身姿,不知为何,他的背影看上去格外落寞。
    “小白,早上好,你找我有事么?”
    议事会之后,南卡就再没有见过白无络,看得出他应该是气坏了,其实事后,南卡也在私下进行了多次的反思,可她想来想去,也没想出自己的处理方式到底有何处不妥。
    “我几时说过,我是来找你的?”
    轻飘飘说完,白无络转过身看着南卡,一双勾人的凤眸内,蒙了一层灰似的晦暗不明。
    南卡没有大清早跟别人吵架的特殊癖好,所以在略微讶异了片刻后,她偏过头礼貌的回道:“哦,那我就不打扰你沐浴阳光了。”
    单从一个土司的角度来看,南卡并未做错什么,但若从一个朋友的角度来看,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驳回了白无络的提议的她,的确有些不给他面子。反思至此,南卡本想趁着刚才的机会向白无络道歉,奈何事与愿违,在短暂的交锋过后,她彻底败下阵来,并就此打消了道歉的念头。
    “我不明白,你为何还不肯放弃他?”
    温润的声音蓦然自身后响起,南卡脚下一滞。
    “感情是相互的,若不能接受全部的他,在他犯错时就抛下他离开他的话,我又有什么资格被他喜欢呢?我对迦罗的感情没你想得那么浅薄,迦罗需要我,我教会了他什么是爱,所以我得对他的一生负责。小白,我想牵紧他的手,带着他一起往更好的方向走,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放弃他。”
    “是么?”
    南卡没有回头,自然也就看不到白无络眼底闪过的那丝悲伤。
    清晨的凉风缓缓从脸侧吹过,耳边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以及锦缎衣料随着步伐移动发出的摩擦声。
    南卡其实很想问白无络,信函之事是否与他有关,可话到嘴边她又不敢说了。
    那个善将无所不能的属性掩藏在温润笑意下的白无络,那个永远身处于云端,惯于冷眼旁观人间疾苦的白无络,怎么会放下身段主动挑起是非呢?
    可南卡转念一想,若是她对他的了解程度,也仅到他愿意被她了解的程度而已呢?
    若是他那份在她看来并没有多深刻的感情,其实早已深不见底,让他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了呢?
    若真如此,那么她又该如何面对他呢?
    南卡心头盛满了疑惑,但她什么都还没想通,一双手便突然从身后环住了她。
    白无络轻轻从身后环住了南卡的腰,他几乎没使出什么力,身体明明已快贴到她背上,那姿势看着却像他在为她量腰身似的疏离。
    半晌后,他玩笑似的低声道:“要是我说,我也需要你呢?”
    南卡心下一颤,皱紧了眉,缓缓道:“就算你再需要我,我也只有一颗心。小白,你还年轻,千万别想不开在我这颗歪脖子树上吊死!你是我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你对我来说很重要,我不希望你在一件注定无果的事上坚持下去,我也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
    “原来,你也知道自己是颗歪脖子树啊?”
    一番肺腑之言还没说完,就被白无络的揶揄打断了。
    他迟疑了一下,终是伸手过去似从前一样,用力揉了揉南卡的脑袋,“你别忘了,即便你是颗歪脖子树,那也是我先找到你的。”
    …………
    离开南境之前,南卡和迦罗回到了他们初遇的那座牧场,当年迦罗住过的那顶黑色帐篷早已不见了踪影,数年之后再回到此处,除了遍地青草之外,再没有什么能和记忆里的那些场景重合。
    她和迦罗一起在草地上躺着,一语不发的等到了翌日的日出。一轮红日冲破地平线缓缓升起时,她俯下身,笑着亲了亲他微蹙的眉头。
    “迦罗,能遇到你是我这辈子最高兴的事。”
    “这句不算,你重说一次好不好。”
    “为什么?”
    “这句,听着……像遗言,不吉利……”
    南卡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金色的阳光柔柔洒在身后,她定眸看着眼前那张白皙俊逸却没有什么表情的脸,堪堪凑到他动不动就红得滴血的耳侧,轻缓道:“那就换成……夫君……”
    本想逗逗迦罗,不料,南卡只说了两个字就憋红了脸,那之后无论迦罗怎么央求,她都不好意思继续说下去了。
    回程的路上,南卡毫不避讳的和迦罗同骑在一匹马上,像是为了弥补先前不能光明正大的那些遗憾,即使是在马背上,迦罗仍然会牢牢抓着她的手,与她十指紧扣。
    有时,在马背上待的久了颠得腰疼,南卡就会仰头靠在迦罗的胸口,眯着眼傻乎乎的冲他笑,笑了没多会儿,她就会突然伸手探到他耳后,检查他两耳有没有发烫。
    被南卡骚扰的次数多了之后,迦罗也会恼得一把抓住她的手,放到嘴边咬上几口,说是咬,其实也就是张嘴吓唬吓唬她,他根本舍不得用劲,至多也就是拿唇在她手背上轻蹭几下而已。
    途经迦罗出生的那座庄园时,队伍在此修整了一夜。彼时富甲一方的庄园主,早在数年前就因嗜赌成性将全部家产输给了小霍努土司。战事结束后,这座无人看管的庄园,立即被附近的奴隶搬了一空,而今失了往日风光的庄园里,处处飘着银丝似的蛛网,呛人的气味扑面而来,天黑的时候这里跟座荒坟似的阴森可怖。
    有严重洁癖的白无络,表示他宁可在马车上凑合一宿,也不会住进这座庄园,知道他的洁癖已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南卡也就没再勉强他。
    反观将士们倒是迅速适应了新环境,在赤烈、赤卓的带领下围在篝火边,十分应景的轮流说起了鬼故事。南卡只跟着大家凑了一会儿热闹,就不见了踪影,迦罗绕着庄园找了一圈,最后在牛棚里找到了她。
    她身上盖着一条薄毯,枕着手臂惬意的躺在草堆上,两眼正直勾勾的望着牛棚顶上的破洞出神。
    迦罗面色一沉,迅速走过去挡住了南卡的视线,“睡在这么脏的地方会生病的。”
    他语气轻柔,蹲下身准备把她抱回去。
    “既可以纳凉,又可以看星星,迦罗,我就知道你出生的地方一定很美。”
    盛夏的夜里,顺着南卡手指的方向,看到顶棚破洞内将好网住的那几粒星辰时,迦罗略怔了怔。
    他对自己的出生地并没有什么印象,唯一记得的便是旁人提到他,提到这间牛棚时,语气里的不屑和鄙夷。
    墨色夜光,稀疏散落在各处,他伸手将南卡捞到怀里,“你觉得美就好。”
    迦罗并不觉得这间破旧的牛棚有什么好看的,他只是觉得南卡用手指着那个破洞,弯起眉眼看着他时的样子很美。在看到她露出笑容的那一瞬,他忽然找到了过往那些不堪存在的意义。
    若能换得她的笑容,那他从前经受的那些痛苦,便都是值得的。
    夜深后,南卡非要睡在牛棚,迦罗连着劝了几次都以失败告终,最终只得留下来陪她一起霸占了牛棚。
    “你是土司,不能睡在这种地方。”
    即便是留了下来,迦罗仍不死心的劝着南卡。
    “我知道我是土司,只要我想,我就可以睡在我不能睡的地方。”
    至此,迦罗就没什么话好说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像是怕周围的空气会污染到南卡似的,他侧身将南卡的脑袋紧紧按在怀里,心下正琢磨着,要不要趁南卡睡着后将她抱回去。
    就在这时,一只手蓦地伸到他脸上轻戳了几下。
    “不许趁我睡着的时时候,把我搬回去。”
    “好,不搬。”
    他点头立即打消了适才的念头,须臾,那只手又戳到了他脸上。
    “怎么了?”
    “你再不松手,我就要闷死了……”
    他吃了一惊,急忙松开按在她后脑勺的手,却见她掩嘴嗤笑道:“你小时候一定没想过,将来会和一个喜欢睡在牛棚的姑娘在一起。”
    之后,也不知过了多久,朦胧间,迦罗听到身旁传来一阵细碎低语。
    “我听人说,儿子大多长得像娘亲,所以你娘亲一定是个大美人。冒着生命危险也要生下你……我想,她一定很爱你……我没有见过你出生时的情形,但这会儿,我却能想象出你刚出生时的样子,就像我亲眼目睹了你的出生过程似的。
    迦罗,你人生中的每一个时刻我都不想缺席,我时常在想,要是我们能早些相遇就好了,最好能早到刚出生的时候,不行不行……”
    南卡语气一顿,连连摇头:“若是刚出生就相遇的话,我们俩说不定就成一对龙凤胎了……总之以后,我会和你一起创造很多美好的回忆,这样等你老了以后,我就能每天不重样的慢慢唠叨给你听了。”
    迦罗睡得迷迷糊糊,下意识将手臂收紧了些,梦呓般喃喃道:“为何是你唠叨给我听,而不是我唠叨给你听呢?”
    “你想啊,我好歹是个土司,武艺虽不及你强,但总还是有一些其他优势的,我有信心,等我们老了以后,我的记忆力会比你好。”
    “不会的……”
    他闭着眼,伸手过去抚摸她的脸颊,“我脑子里只会保留跟你有关的记忆,除非有谁把我的脑袋挖空,否则我是不会忘的。”
    ……
    连着赶了几日的路,快到日光城时,许是为了透气,白无络抛弃了他那辆舒适的马车,翻身上了马背,扯着缰绳悠然来到了迦罗附近。
    突然间拉近的距离,让迦罗立刻浑身不适起来。
    行路无聊,白无络来了之后,南卡时不时就要扭过头和他聊上几句。
    也不是南卡故意找茬,除了私下独处的那点时间之外,迦罗基本都处在惜字如金的状态。不想硬逼着他开口说话,又不想跟自言自语似的对着他说个没完,南卡佯装着沉默寡言的样子憋了这一路,好不容易盼来了心情好的时候,偶尔也能跟她正常聊聊天的白无络,一时没留神,她就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迦罗心下焦躁难安,不时就会用防贼似的目光偷瞟白无络一眼,白无络被他看得不耐烦起来,望向南卡淡淡笑道:“他似乎,很怕我接近你?”
    迦罗闻言倏然收回目光,有些心虚的将怀里的人环得更紧了些,南卡忍笑冲白无络耸了耸肩,随后,迦罗就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别乱动,会从马背上掉下去的,你先睡一会儿,等到了之后我再叫你。”
    一行人终于回到土司府时,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
    在闭目养神中不知不觉睡过去的南卡,揉着惺忪的睡眼,望着杵在大门外迎接她的那群人,困惑的启唇道:“我那两位管家呢?没和你们一道出来么?”
    土司得胜归府乃是大事,府里但凡是有口气的人,都得出来凑个数,身为管家的锁儿和曲丁,不可能弄错她回府的时辰。
    见家奴们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南卡心下顿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
    两个管家同时缺席……
    难不成,是府里出事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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