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耳被什么堵住, 短暂的沉寂中, 迦罗唯一能听到的只有南卡沉沉的呼吸, 时间一点点流逝, 他看着南卡茫然的睁着黑白分明的双眼,凝眸在随风拂动的帷幔上, 不安、惶惑, 霎时间倾巢而出将他淹没。
近在眼前之人, 却像是去了一个无论他怎么追赶都去不到的地方, 远得令他心悸, 他抿紧薄唇, 像从高处掉到海底那般, 四肢百骸逐渐发麻, 思绪却迅速清晰起来。
赤烈与赤卓是他主动向南卡举荐的, 原因很简单,这两兄弟都是他的人, 除了能力出众能保护南卡之外,还能帮他留意她的一举一动。
在南卡陷入昏迷的那一两个时辰内, 他从赤烈口中得知了她这一路发生的事。
白无络是她的巫师, 她所做的每一件事自然都会有他参与其中, 可照赤烈细致的描述来看, 那种程度的参与,确切的说应该叫并肩作战才对。
白无络深夜入她军帐, 一定是有要事相商。
青梅竹马的关系, 他们默契十足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她能无条件的信任白无络, 那也是因为……因为她太过了解他……
嫉妒是无能的表现,至少,在南卡还未醒来之前,迦罗是这么劝说自己的。
但在他头脑一热,莫名其妙就将话题扯到白无络身上后,他才发觉他有多畏惧白无络。
良久,南卡转过头,眸光淡淡扫过迦罗阴鹜的脸。
“我……”
我几时说对你失望了?
我几时说讨厌你了?
在你胡乱抛出那些离我的中心思想有十万八千里远的请求之前,你就不能先反驳反驳我的论调么?
告诉我,你从没想过要通过这种刻意将别人扯进来制造矛盾的方式,找借口背叛我。
告诉我,我对你来说很重要,告诉我,西蕃的奴隶需要你,但你只需要我……这很难吗?
这些原是南卡准备说出口的话,但她只启唇勉强往外蹦出一个字,就匆匆打住了。
她承认,此刻的她,像是将心爱的冰糖葫芦打翻在地后急需大人安抚的孩童,迫切渴望着他能说几句她想听的话,来抚平她心内的不安。
她知道这很幼稚,所以才没有接着往下说。
不想成为无理取闹的向别人释放负面情绪的人,尤其是在面对迦罗的时候……她或许不够克制冷静,但矛盾的是,她明知不能克制,仍不愿让他看到她不成熟的样子。
“适才我说的那些都是气话,我娘总同我说,女人得有骨气。察觉到一个男人离你越来越远之时,抢在他开口前说要离开他,抛下别人,而不是成为被别人抛下的人,保全自己的尊严……这便是我的骨气。我之所以会将骨气二字理解成这样,是因我……胆小如鼠,直觉告诉我,你心里有我,可我不是神佛,我的直觉并不一定是对的……我怕你会像行刺我的那个奴隶一样,突然带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奴到我跟前,告诉我说你不需要我,不需要我这种贵族女人成为你的妻。
我脑子里乱得厉害,来到昌孜之后,我发现奴隶制已快要废除之时,贵族和奴隶间矛盾却越加明显了,我知道这是为什么,也知道你不是有意要杀那些贵族,可我仍控制不住往坏的方向想……迦罗,我只是……只是有些害怕,不是很多,只有一点点,可土司是不能有所畏惧的,所以我很讨厌因你而畏惧的自己……”
看着迦罗怔愣的仰头,南卡涩然笑了笑:“你看,我就说我脑子乱得厉害,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下意识觉得若不说这些,你就会离我更远了……其实,你想做赞普,或是那些奴隶想让你做赞普,我都不介意,我只是怕,怕你也有了需要背着我去做的事,怕……”
她有些语无伦次,垂眸将一旁的短刃插回刀鞘内递给迦罗:“怕你想要的,我却给不了……”她眼底虽有笑意,语气里的哽咽却越发明显。
高高在上的位置,却连恐惧都不敢承认,她想,如若土司是种食物,那它吃起来一定很苦。
屋内静了半晌,迦罗也直勾勾的盯着南卡看了半晌,他孤寂冷清的眉目微微蹙起,像在沉思什么很严肃的问题。
这阵沉默让南卡隐隐开始发慌,她想开口说点什么,但唇只动了动,就被突然靠过来的迦罗狠狠吻住了。
诚然,在经历过数日前的那场人生中最大的劫难之后,此刻的迦罗所承受的恐惧不会比南卡少半分,但就在南卡露出那种柔软的像是团快要化掉的绵云的神情,说她只是有些害怕的时候,那些会失去她,会被她嫌恶丢弃的恐惧,便倏然褪了干净。
她是他的日月星辰,是他唯一想要抓住不放的那道光,她将耀眼高贵美丽睿智的那部分自己留给了世人,却将她最不敢暴露的脆弱和委屈尽数摊开来给他看。
“我想要的,只有你能给我……”
迦罗说着,戏谑似的轻咬住南卡的唇,修长的手指缓缓摩挲她的脸颊,“我想要你。”
“想要你的神情……”
轻柔的吻缓缓落在她脸上。
“你的呼吸……”
英挺的鼻尖,轻轻蹭过她的鼻尖。
“你的心脏……”
微凉的手掌,轻按在她心口的位置。
“你的身体……”
手掌顺着心口徐徐下落,猛然间扣住她的腰,将翻身,重新将她抱在怀里。
“你的过去……你的未来……南卡,我想要全部的你,我此生唯一想要的东西,只有你能给……”
迦罗语气轻缓,捧起那张已位于他正上方的脸,“你一句话,就能置我于死地,所以南卡,别怕,你没有什么好怕的。”
身体似被阳光照过的沙砾层层包裹住,有股暖流堪堪涌入胸口,暖得让南卡觉得她一闭上眼,便能安然做个美梦。她瞥见迦罗轻抚她脸颊时眼底泛起的柔光,他冷冽眉目间露出的温柔,像只无形的手,轻轻一戳,顷刻间,那颗名为心脏的沙坑,便轰然陷落下去。
蓦然听到这样的话,说不感动是假的,南卡深深吐息了几次之后,用手撑起身体,仰头凑到迦罗嘴边慢慢吻了下去。
南卡不擅长亲吻,这个迦罗还是知道的。
耐心的由着南卡略显笨拙的在他唇上磨蹭,迦罗眼底逐渐浮出满足的笑意,其实这就够了。
那些心有余悸的不安和灵魂剥离身体般的痛苦,正被她一点点抚平。
厚厚的帷幔已将阳光尽数遮住,所剩的光线仍足以让迦罗看清南卡弯似新月的眉眼。
喉结紧张的滚动了一下,他眸光一沉,突然反客为主,猛地将南卡压在了身下,只是还没来得及具体做点什么,他整个人就彻底僵住了。
身下的南卡顶着火烧火燎的一张脸,捂住正在往外冒血的鼻子,有些不好意思的干笑了几声:“哈哈……那个,你别误会……我最近好像有点上火……”
她话音刚落,迦罗就一把掀开帷幔,连鞋也顾不得穿就箭步冲了出去,“御医呢?!御医在哪儿!!”
在他身后慢慢爬起身来的南卡一脸的费解。
流个鼻血而已,有必要请御医么?
…………
大热天里,连着两次跑到驿馆,两次还都是给同一个人看病的御医,在迦罗如炬眸光的注视下,战战兢兢的给南卡开了两张补血的方子,才得以踏出院门。
砍下那么多人的脑袋,也不见他皱皱眉,她不过是流鼻血,他便吓得魂不附体了。
南卡本想揶揄迦罗几句,但见他面色煞白的僵在原地一动不动,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她就打消了念头,举步走过去伸手环住了他的腰。
“能把你吓成这样,我猜,我流鼻血的样子一定很难看。”
迦罗缓缓抬起黯然无光的眼眸,定定望着南卡,“不难看……我只是,只是从未见过你流那么多的血……”
心下蓦地一颤,南卡抬手揉了揉眼前这张毫无血色的脸,正色问道:“倘若我那时死在了坎城,你打算怎么办呢?”
迦罗愕然怔住,倏然抱住南卡,将额头抵在她肩侧,低声说道:“如若你不在了,我会……”他顿了顿,似在踟躇,“会先像你希望的那样废除奴隶制,让奴隶们过上新的生活,然后找个巫师,想办法让我在下一世还能遇到你,过了一年之后,我会杀光整个西蕃的贵族和奴隶为你陪葬,再用和你一样的死法死在左隆城……若是死在别的地方,我怕我会找不到你……”
迦罗的回答着实吓了南卡一跳,她不禁在心下庆幸着,还好小霍努土司请的是个技术不过关的巫师,否则她不仅会毁了迦罗,还有可能成为整个西蕃的罪人。
脑海中浮现出迦罗血淋淋站在高台上的样子,他会如此失控,想来也是因为害怕吧。
鼻尖一酸,南卡神色复杂的踮起脚尖,摸了摸迦罗的头发:“傻瓜……我没那么容易死,布萨家几代才出了我这么个女土司,我若英年早逝怎么对得我家先祖呢?而且,我舍不得你,在没和你白首到老子孙满堂之前,我是不会死的。”
“好。”
迦罗点点头,反手将南卡抱在怀里,低声喃喃道。
“回到日光城之后,你就会嫁给我,和我生很多很多的孩子对不对?”
“孩子?”
南卡一时有些跟不上迦罗跳跃的思维。
“子孙满堂你才会长命百岁,若不生很多孩子,就坐不满土司府的大堂。”
听迦罗如此认真严肃的,同她解释着生很多孩子和子孙满堂的关系,南卡面上一红,偏过头清了清嗓子,绕开了当前这个令她万分羞窘的话题。
转移话题的功夫不到家,南卡沉思了一会儿,就突兀的说起了昌孜贵族的善后之事。
她的想法是,收回城楼上那些贵族的脑袋,和他们的身体一起带到奉游山上埋了。就眼下的情形来看,若是冒然为这些贵族举办天葬,必会惹得城内奴隶议论纷纷,不让这些贵族在死后身首分家,是她折中后唯一能给他们的交待。
至于这场杀戮背后的罪孽……此事全因她而起,这份罪孽合该算在她头上。
翌日破晓时分,迦罗和南卡带着一队人马,前往奉游山。
待兵士们将成堆的尸首埋好之后,南卡俯身跪了地,朝前叩了三个长头。
双手合十在胸前,她在心下默念道:“此事皆因我而起,你们要恨就恨我一个人好了,等我入了地狱,你们想怎么报复我都行,千万别去纠缠迦罗。”
迦罗垂首神色凝重,遥遥一望,他修长的身姿似要与山间的缭绕雾气融为一体那般,模糊不清。
未几,见南卡跪拜完毕,他上前几步,伸手扶她起来,而后又蹲下身替她拍去了膝上的泥土。
“我浑身是血面目狰狞的跑到你面前,当时,你吓得后退了一步……我砍下那些头颅时,那副恶鬼似的模样,你都看到了吧……南卡,你怕鬼么?倘若我说,这些人死后化作的鬼魂只会来找我,绝不会去烦你,你还会害怕么?”
迦罗蹲在地上,仰起头眼巴巴的等着南卡的回答,但他等了半晌,南卡始终一语不发。
“你讨厌我了?”
虽是问句,但他的语气却十分笃定,沉郁双眸内唯余一片深不见底的黑。
顾不上说话,南卡一把牵过迦罗的手,就带着他往山下跑,十指相扣时,手心传来阵阵凉意,令她不禁皱了皱眉。
飞快的下了山之后,南卡将迦罗的双手紧贴在她脸上,气喘吁吁的说:“迦罗……我……很爱很爱你……你什么样我都能接受,你得对我有信心……我不是什么正义凛然的大英雄,只要你安然无恙,其余的事便都在我可承受范围之内。”
一番话,断断续续的分了数次才说完,南卡抿唇笑着看向迦罗。
“可你那时往后退了一步……”
他也定定回望向南卡,低沉的嗓音里带着明显的委屈和悲伤。
“一月未见,你突然间就……就冲我跑过来,我不吓到当场晕厥,就已经很坚强了!你见我流鼻血,不也吓得说不出话了么?”
“那不一样,而且你后来,的确晕过去了……”
没想到迦罗对她往后退了一步这件事,有如此深的怨念,南卡无奈的皱了皱眉,要是能控制,她也不想突然晕过去啊!
“是我不好,我不该贪快让阿翔去送信,要是派个兵士过去,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城外的人墙……那个时候,你一定肯定很难过吧……”
没办法,既然迦罗这么执着于退不退后的事,南卡只得再度将事件的起因搬出来,分散他的注意力。
果不其然,一听南卡这么说,他立即摇头,反握住她的手:“不难过,我以为你就在城内,急着去见你,所以一点也不觉得难过。早晚都要攻城,那样的人墙,除了硬攻之外找不出更好的办法,我很庆幸是我杀了那些奴隶打开了昌孜的城门,没让你的双手沾上鲜血……”
呼吸减趋平稳,南卡环顾四下,确定这里只有她和迦罗两个人之后,她大着胆子,正准备偷袭迦罗的侧脸,却见他蓦然一怔,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按住她的双肩,“你是怕那些尸首听到你说的话,所以才拉着我跑下山的,对不对?”
姗姗来迟的心电感应,让南卡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若说是,迦罗就会认定她很怕鬼,然后绕回到她好不容易避开的问题上,继续喋喋不休。若说不是,可她刚才的确就是这么想的……
“尸首都是死的,哪里还听到得到人说话,你可不能迷信……而且,我也没说什么……”
“你说了。”
迦罗浅浅一笑,伸手将她按到怀里。晨曦透过薄雾,渗落丝缕光斑,他垂首凑到她耳边,轻声道:“你说,你很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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