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土司与奴隶二三事》120.有所畏惧是人之常情

    
    双耳被什么堵住, 短暂的沉寂中, 迦罗唯一能听到的只有南卡沉沉的呼吸, 时间一点点流逝, 他看着南卡茫然的睁着黑白分明的双眼,凝眸在随风拂动的帷幔上, 不安、惶惑, 霎时间倾巢而出将他淹没。
    近在眼前之人, 却像是去了一个无论他怎么追赶都去不到的地方, 远得令他心悸, 他抿紧薄唇, 像从高处掉到海底那般, 四肢百骸逐渐发麻, 思绪却迅速清晰起来。
    赤烈与赤卓是他主动向南卡举荐的, 原因很简单,这两兄弟都是他的人, 除了能力出众能保护南卡之外,还能帮他留意她的一举一动。
    在南卡陷入昏迷的那一两个时辰内, 他从赤烈口中得知了她这一路发生的事。
    白无络是她的巫师, 她所做的每一件事自然都会有他参与其中, 可照赤烈细致的描述来看, 那种程度的参与,确切的说应该叫并肩作战才对。
    白无络深夜入她军帐, 一定是有要事相商。
    青梅竹马的关系, 他们默契十足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她能无条件的信任白无络, 那也是因为……因为她太过了解他……
    嫉妒是无能的表现,至少,在南卡还未醒来之前,迦罗是这么劝说自己的。
    但在他头脑一热,莫名其妙就将话题扯到白无络身上后,他才发觉他有多畏惧白无络。
    良久,南卡转过头,眸光淡淡扫过迦罗阴鹜的脸。
    “我……”
    我几时说对你失望了?
    我几时说讨厌你了?
    在你胡乱抛出那些离我的中心思想有十万八千里远的请求之前,你就不能先反驳反驳我的论调么?
    告诉我,你从没想过要通过这种刻意将别人扯进来制造矛盾的方式,找借口背叛我。
    告诉我,我对你来说很重要,告诉我,西蕃的奴隶需要你,但你只需要我……这很难吗?
    这些原是南卡准备说出口的话,但她只启唇勉强往外蹦出一个字,就匆匆打住了。
    她承认,此刻的她,像是将心爱的冰糖葫芦打翻在地后急需大人安抚的孩童,迫切渴望着他能说几句她想听的话,来抚平她心内的不安。
    她知道这很幼稚,所以才没有接着往下说。
    不想成为无理取闹的向别人释放负面情绪的人,尤其是在面对迦罗的时候……她或许不够克制冷静,但矛盾的是,她明知不能克制,仍不愿让他看到她不成熟的样子。
    “适才我说的那些都是气话,我娘总同我说,女人得有骨气。察觉到一个男人离你越来越远之时,抢在他开口前说要离开他,抛下别人,而不是成为被别人抛下的人,保全自己的尊严……这便是我的骨气。我之所以会将骨气二字理解成这样,是因我……胆小如鼠,直觉告诉我,你心里有我,可我不是神佛,我的直觉并不一定是对的……我怕你会像行刺我的那个奴隶一样,突然带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奴到我跟前,告诉我说你不需要我,不需要我这种贵族女人成为你的妻。
    我脑子里乱得厉害,来到昌孜之后,我发现奴隶制已快要废除之时,贵族和奴隶间矛盾却越加明显了,我知道这是为什么,也知道你不是有意要杀那些贵族,可我仍控制不住往坏的方向想……迦罗,我只是……只是有些害怕,不是很多,只有一点点,可土司是不能有所畏惧的,所以我很讨厌因你而畏惧的自己……”
    看着迦罗怔愣的仰头,南卡涩然笑了笑:“你看,我就说我脑子乱得厉害,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下意识觉得若不说这些,你就会离我更远了……其实,你想做赞普,或是那些奴隶想让你做赞普,我都不介意,我只是怕,怕你也有了需要背着我去做的事,怕……”
    她有些语无伦次,垂眸将一旁的短刃插回刀鞘内递给迦罗:“怕你想要的,我却给不了……”她眼底虽有笑意,语气里的哽咽却越发明显。
    高高在上的位置,却连恐惧都不敢承认,她想,如若土司是种食物,那它吃起来一定很苦。
    屋内静了半晌,迦罗也直勾勾的盯着南卡看了半晌,他孤寂冷清的眉目微微蹙起,像在沉思什么很严肃的问题。
    这阵沉默让南卡隐隐开始发慌,她想开口说点什么,但唇只动了动,就被突然靠过来的迦罗狠狠吻住了。
    诚然,在经历过数日前的那场人生中最大的劫难之后,此刻的迦罗所承受的恐惧不会比南卡少半分,但就在南卡露出那种柔软的像是团快要化掉的绵云的神情,说她只是有些害怕的时候,那些会失去她,会被她嫌恶丢弃的恐惧,便倏然褪了干净。
    她是他的日月星辰,是他唯一想要抓住不放的那道光,她将耀眼高贵美丽睿智的那部分自己留给了世人,却将她最不敢暴露的脆弱和委屈尽数摊开来给他看。
    “我想要的,只有你能给我……”
    迦罗说着,戏谑似的轻咬住南卡的唇,修长的手指缓缓摩挲她的脸颊,“我想要你。”
    “想要你的神情……”
    轻柔的吻缓缓落在她脸上。
    “你的呼吸……”
    英挺的鼻尖,轻轻蹭过她的鼻尖。
    “你的心脏……”
    微凉的手掌,轻按在她心口的位置。
    “你的身体……”
    手掌顺着心口徐徐下落,猛然间扣住她的腰,将翻身,重新将她抱在怀里。
    “你的过去……你的未来……南卡,我想要全部的你,我此生唯一想要的东西,只有你能给……”
    迦罗语气轻缓,捧起那张已位于他正上方的脸,“你一句话,就能置我于死地,所以南卡,别怕,你没有什么好怕的。”
    身体似被阳光照过的沙砾层层包裹住,有股暖流堪堪涌入胸口,暖得让南卡觉得她一闭上眼,便能安然做个美梦。她瞥见迦罗轻抚她脸颊时眼底泛起的柔光,他冷冽眉目间露出的温柔,像只无形的手,轻轻一戳,顷刻间,那颗名为心脏的沙坑,便轰然陷落下去。
    蓦然听到这样的话,说不感动是假的,南卡深深吐息了几次之后,用手撑起身体,仰头凑到迦罗嘴边慢慢吻了下去。
    南卡不擅长亲吻,这个迦罗还是知道的。
    耐心的由着南卡略显笨拙的在他唇上磨蹭,迦罗眼底逐渐浮出满足的笑意,其实这就够了。
    那些心有余悸的不安和灵魂剥离身体般的痛苦,正被她一点点抚平。
    厚厚的帷幔已将阳光尽数遮住,所剩的光线仍足以让迦罗看清南卡弯似新月的眉眼。
    喉结紧张的滚动了一下,他眸光一沉,突然反客为主,猛地将南卡压在了身下,只是还没来得及具体做点什么,他整个人就彻底僵住了。
    身下的南卡顶着火烧火燎的一张脸,捂住正在往外冒血的鼻子,有些不好意思的干笑了几声:“哈哈……那个,你别误会……我最近好像有点上火……”
    她话音刚落,迦罗就一把掀开帷幔,连鞋也顾不得穿就箭步冲了出去,“御医呢?!御医在哪儿!!”
    在他身后慢慢爬起身来的南卡一脸的费解。
    流个鼻血而已,有必要请御医么?
    …………
    大热天里,连着两次跑到驿馆,两次还都是给同一个人看病的御医,在迦罗如炬眸光的注视下,战战兢兢的给南卡开了两张补血的方子,才得以踏出院门。
    砍下那么多人的脑袋,也不见他皱皱眉,她不过是流鼻血,他便吓得魂不附体了。
    南卡本想揶揄迦罗几句,但见他面色煞白的僵在原地一动不动,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她就打消了念头,举步走过去伸手环住了他的腰。
    “能把你吓成这样,我猜,我流鼻血的样子一定很难看。”
    迦罗缓缓抬起黯然无光的眼眸,定定望着南卡,“不难看……我只是,只是从未见过你流那么多的血……”
    心下蓦地一颤,南卡抬手揉了揉眼前这张毫无血色的脸,正色问道:“倘若我那时死在了坎城,你打算怎么办呢?”
    迦罗愕然怔住,倏然抱住南卡,将额头抵在她肩侧,低声说道:“如若你不在了,我会……”他顿了顿,似在踟躇,“会先像你希望的那样废除奴隶制,让奴隶们过上新的生活,然后找个巫师,想办法让我在下一世还能遇到你,过了一年之后,我会杀光整个西蕃的贵族和奴隶为你陪葬,再用和你一样的死法死在左隆城……若是死在别的地方,我怕我会找不到你……”
    迦罗的回答着实吓了南卡一跳,她不禁在心下庆幸着,还好小霍努土司请的是个技术不过关的巫师,否则她不仅会毁了迦罗,还有可能成为整个西蕃的罪人。
    脑海中浮现出迦罗血淋淋站在高台上的样子,他会如此失控,想来也是因为害怕吧。
    鼻尖一酸,南卡神色复杂的踮起脚尖,摸了摸迦罗的头发:“傻瓜……我没那么容易死,布萨家几代才出了我这么个女土司,我若英年早逝怎么对得我家先祖呢?而且,我舍不得你,在没和你白首到老子孙满堂之前,我是不会死的。”
    “好。”
    迦罗点点头,反手将南卡抱在怀里,低声喃喃道。
    “回到日光城之后,你就会嫁给我,和我生很多很多的孩子对不对?”
    “孩子?”
    南卡一时有些跟不上迦罗跳跃的思维。
    “子孙满堂你才会长命百岁,若不生很多孩子,就坐不满土司府的大堂。”
    听迦罗如此认真严肃的,同她解释着生很多孩子和子孙满堂的关系,南卡面上一红,偏过头清了清嗓子,绕开了当前这个令她万分羞窘的话题。
    转移话题的功夫不到家,南卡沉思了一会儿,就突兀的说起了昌孜贵族的善后之事。
    她的想法是,收回城楼上那些贵族的脑袋,和他们的身体一起带到奉游山上埋了。就眼下的情形来看,若是冒然为这些贵族举办天葬,必会惹得城内奴隶议论纷纷,不让这些贵族在死后身首分家,是她折中后唯一能给他们的交待。
    至于这场杀戮背后的罪孽……此事全因她而起,这份罪孽合该算在她头上。
    翌日破晓时分,迦罗和南卡带着一队人马,前往奉游山。
    待兵士们将成堆的尸首埋好之后,南卡俯身跪了地,朝前叩了三个长头。
    双手合十在胸前,她在心下默念道:“此事皆因我而起,你们要恨就恨我一个人好了,等我入了地狱,你们想怎么报复我都行,千万别去纠缠迦罗。”
    迦罗垂首神色凝重,遥遥一望,他修长的身姿似要与山间的缭绕雾气融为一体那般,模糊不清。
    未几,见南卡跪拜完毕,他上前几步,伸手扶她起来,而后又蹲下身替她拍去了膝上的泥土。
    “我浑身是血面目狰狞的跑到你面前,当时,你吓得后退了一步……我砍下那些头颅时,那副恶鬼似的模样,你都看到了吧……南卡,你怕鬼么?倘若我说,这些人死后化作的鬼魂只会来找我,绝不会去烦你,你还会害怕么?”
    迦罗蹲在地上,仰起头眼巴巴的等着南卡的回答,但他等了半晌,南卡始终一语不发。
    “你讨厌我了?”
    虽是问句,但他的语气却十分笃定,沉郁双眸内唯余一片深不见底的黑。
    顾不上说话,南卡一把牵过迦罗的手,就带着他往山下跑,十指相扣时,手心传来阵阵凉意,令她不禁皱了皱眉。
    飞快的下了山之后,南卡将迦罗的双手紧贴在她脸上,气喘吁吁的说:“迦罗……我……很爱很爱你……你什么样我都能接受,你得对我有信心……我不是什么正义凛然的大英雄,只要你安然无恙,其余的事便都在我可承受范围之内。”
    一番话,断断续续的分了数次才说完,南卡抿唇笑着看向迦罗。
    “可你那时往后退了一步……”
    他也定定回望向南卡,低沉的嗓音里带着明显的委屈和悲伤。
    “一月未见,你突然间就……就冲我跑过来,我不吓到当场晕厥,就已经很坚强了!你见我流鼻血,不也吓得说不出话了么?”
    “那不一样,而且你后来,的确晕过去了……”
    没想到迦罗对她往后退了一步这件事,有如此深的怨念,南卡无奈的皱了皱眉,要是能控制,她也不想突然晕过去啊!
    “是我不好,我不该贪快让阿翔去送信,要是派个兵士过去,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城外的人墙……那个时候,你一定肯定很难过吧……”
    没办法,既然迦罗这么执着于退不退后的事,南卡只得再度将事件的起因搬出来,分散他的注意力。
    果不其然,一听南卡这么说,他立即摇头,反握住她的手:“不难过,我以为你就在城内,急着去见你,所以一点也不觉得难过。早晚都要攻城,那样的人墙,除了硬攻之外找不出更好的办法,我很庆幸是我杀了那些奴隶打开了昌孜的城门,没让你的双手沾上鲜血……”
    呼吸减趋平稳,南卡环顾四下,确定这里只有她和迦罗两个人之后,她大着胆子,正准备偷袭迦罗的侧脸,却见他蓦然一怔,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按住她的双肩,“你是怕那些尸首听到你说的话,所以才拉着我跑下山的,对不对?”
    姗姗来迟的心电感应,让南卡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若说是,迦罗就会认定她很怕鬼,然后绕回到她好不容易避开的问题上,继续喋喋不休。若说不是,可她刚才的确就是这么想的……
    “尸首都是死的,哪里还听到得到人说话,你可不能迷信……而且,我也没说什么……”
    “你说了。”
    迦罗浅浅一笑,伸手将她按到怀里。晨曦透过薄雾,渗落丝缕光斑,他垂首凑到她耳边,轻声道:“你说,你很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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