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土司与奴隶二三事》119.相爱也不是万能的

    
    南卡呆愣的目视前方, 除了涌入鼻端的浓重血腥味, 以及紧贴着的那副胸膛内传来的剧烈心跳之外, 再感觉不出什么。
    时间在此刻凝滞。
    她讨厌那种类似铁锈的血腥气味, 每次闻到都不会有发生什么好事,然而, 嗅觉被这股气味完全包围时, 她不但不觉得恶心, 反倒莫名安心下来, 她想, 她大概是疯了……
    神思渐渐抽离身体, 脑海中唯余下大片空白。
    她听到迦罗在她耳边说话, 用她最熟悉的喑哑深沉的嗓音, 说着她从未听过的无助话语。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 像从某个遥远的空间传来,飘啊飘的, 飘到她耳膜附近,然后不知哪里刮起一阵风, 这些话语倏然间, 就都随风四散而去。
    天色晴好, 有束光, 将好照在迦罗似雕塑般俊逸的脸上,就像……就像她从前在白府里见到的那样。他静静站在角落, 一张脸一半陷在晦暗中, 另一半被光影斑驳离析, 随她怎么看,都不会露出任何神情。短暂的那几日里,总是那么个情形,她看他看得出神,他却似座木雕般岿然不动。
    忽地,心脏像是喝饱了陈醋又接着吃了根苦瓜,没来由的翻起一阵酸涩,她眼眶通红,想说点什么,想着自己至少该点头告诉迦罗,“对啊,回东境之后,我就要嫁给你了”,可她翕动着嘴唇,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末了,只能将脸埋进他胸口,沉沉吸气。
    意识逐渐远去时,手却颤抖着,想要抓住眼前越来越模糊的湛蓝色身影,南卡能感觉到迦罗的身体猛地一僵,也能感觉到他反手用力抓住她的手,他用了很大的劲,像是要将她的手骨生生捏碎。
    恍惚间,她听到白无络轻叹了口气,周遭有细碎的交谈声响起,时远时近。
    “她是谁啊?为什么赞普要抱着她?”
    “看她的穿着打扮,应该是个奴隶,说不定是赞普的心上人。”
    “瞎说什么!我在城外看得一清二楚!她和我们可不一样,人家是日光城里尊贵的布萨土司,我听人说这次就是她举兵攻打的南境,在此之前,西、北两境早已被她攻破,我们的赞普是这位土司大人的亲信家奴。”
    “她一个女人,怎么会懂打仗的事?我看啊,这些胜仗中有九成九都是咱们赞普的功劳,就算迦罗赞普拥戴她,我也只认迦罗赞普做我们西蕃的赞普!”
    紧跟着,一道冰冷的声音,蓦地响起。
    “来人,将这两边的奴隶拖到城外,割掉他们的舌头!”
    四周顿时一片哗然,随后,又是那道冰冷的嗓音,打破了短暂的喧哗。
    “我不是你们的赞普!她才是!她是东境的布萨土司,很快也会是整个西蕃的赞普!是她决定废除奴隶制,我才会出征东境,我不需要你们感激我,我只想守住我的宝物。若再让我听到有谁称我为赞普,城楼上还留有许多空位,我不介意多割下几颗脑袋上去挡风!”
    迦罗打横将晕厥的南卡抱在怀里,眉目间如常冷淡。
    对周围的惊惶目光视若无睹,他垂眸看了眼怀里的南卡,便径直朝驿馆方向走去。
    那样的称呼对旁人来说,或许代表了至高无上的权利,但对他而言,却是会让他失去她的诅咒。世间万物,他想守护的仅有怀中这一件宝物而已,弄脏双手也没关系,成为比恶魔还要可怖的存在也没关系,把一切阻碍和潜在的威胁都消灭殆尽的话,她就再也不会离开他了。
    …………
    昏昏沉沉,也不知过来多久,清醒过来后,南卡的双眸宛若流连于奉游山间的寥寥雾气,氤氲着翳翳之色。睁眼不过片刻,一张脸倏然取代了深色的床帐闯入眼中,旋即,有温热的气息拂至面上,抬眼,迎上迦罗那双似野狼般深邃幽暗的眼眸时,她略微愣了愣。
    未几,微凉的薄唇沿着她额间、眉眼、鼻梁,落下一路的吻,她没有躲,也没有推开迦罗,像是怕压到她似的,他弯着腰,将手撑在她身体两侧,这动作看起来很辛苦,但他眉眼中却带着罕见的笑意。
    染血的衣裳,不知何时已被他换下,遮住他如铸面庞的血迹也已消失无踪,他用冰凉的唇,在她秀挺的鼻尖轻蹭了蹭。
    忽觉有些发痒,南卡扯了扯嘴角,想要露出的笑容,却都顺着眼眶内流了出来,一串接着一串,透明的泪珠自眼角滑落,她抬手遮住双眼,嘴边却突兀的勾出一点弧度,悲喜难辨。
    迦罗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抚过南卡眼角,收回手时,他神情微滞,木然看着指尖沾着的晶莹液体,不知在想什么,须臾,他将手指凑至唇边,伸出舌尖舔了舔,随即哑然失笑。
    死了的人,是不会从眼眶中留出这种温热液体的。
    耳边传来迦罗低沉的笑声,南卡顿时止住眼泪,自指缝间看了他一眼,他低着头,双肩随渗出的笑声微微耸动着,她看不清他此刻是什么表情,也不知他为何突然就笑了起来。
    蓦地,一道黑影倏地朝压了下来,南卡吃了一惊,而迦罗的舌头,就这么顺势滑入了她微启的双唇间,像是饥饿的毒蛇发现了猎物,他急切的缠上她柔软的舌尖,含住她温润的唇瓣,凌乱炙热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再分不出彼此。
    唇舌肆意侵袭着她口中的每一寸空隙,他脑海中却不合时宜浮现出那日在昌孜城外,小霍努土司得意洋洋的说她已经死在了左隆城时的情景。
    “布萨南卡死了,是我命人下咒术致使她在左隆城暴毙而亡,白巫师已为她举行了天葬仪式,你呢?还要守着她给你的这个不名一文的破名字,继续在这里等她么?她连一根头发都没留下,你守在昌孜又有何用?有这功夫,还不如早些滚回日光城,让上师为她诵经超度她的亡魂!”
    城墙外,有数万老弱病残的奴隶围在那里,在听到这些话之后,他再也记不起先前的不忍,连夜就带着几千轻骑,挥剑杀出了一条血路。
    利刃的寒芒划破无边夜色,一时间女人的尖叫、稚童的哭泣,齐齐自四面响起,但他神情麻木,手起剑落,一遍遍重复着这个动作,两眼死死的凝望着不远处的城门。
    世人的生死与他何干?在遇到她之前,生死不过就是从一个地狱到另一个地狱的过程,是她让他体会到活着的乐趣。
    偶然照进他心底的这道光,哪怕原本就不属于他,他也不允许任何人将她夺走!
    小霍努土司编出那些谎话,是为了让他一蹶不振继而放弃攻城,她没有死,是小霍努土司将她藏了起来,只要入了昌孜,便能见到她了……
    如是想着,终于攻破城门时,他身后已是一片血海。
    他趁夜杀入霍努府,未等小霍努土司开口说话,便割下了他的首级。
    诅咒她的人,直接杀掉就行了,他不需要这种人提供她的下落。
    后来,他找遍全城都没能找到她,他惶然无措,将昌孜贵族们统统抓到了广场上,逼他们说出她的下落,可那些人不是哀声告饶,便是顺着小霍努土司的话说她已经死在了左隆城。
    派去的人,最快也得七/八日才能抵达左隆城,这期间,他每日都要杀几十个贵族,她说过,没有人不怕死,只要用刀架在这些贵族的脖子上,他们早晚会说实话,若是他们不说,那留着这些脑袋就没什么用了。
    一连数日,除了去广场上杀贵族和等左隆城的消息之外,他只会独自坐在那间,清理了全部树木的院落里,发很久的呆。白日,毒辣的日光直直照下来,他闭目仰头,幻想那是她赠予他的温暖,夜里,他躺在冰凉的地上,举着她送的十二条红绳,仔细在月光下端详着。
    她答应过,不论发生什么都不会丢下他,所以她一定会回来。
    “南卡……”
    迦罗喘息着轻声唤道,不等她回答,他就低下头用舌尖轻轻舔舐着她的双唇。
    “南卡……”
    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南卡两颊通红,将将匀过气来,就又听到迦罗唤了她一声。
    “嗯。”
    “现在换你来亲我,好不好?”
    迦罗的指尖一下下摩挲着她的脸颊,自他冷峻的脸上隐隐流露出温柔。
    “现在不是做这些……”
    “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你是真的还是……我的幻觉。”
    迦罗的脸色一暗,南卡的心便跟着猛地颤了颤,他用唇抵住她的手背,用极淡的口吻将这几日发生的事叙述了一遍。
    对小霍努土司来说,曾经的家奴带兵攻至城下,可说是奇耻大辱了。他自知手上的兵力不足以与迦罗抗衡,便想着用南卡的死讯来激迦罗,估计是以为他知道此事必定会立即崩溃,不想却适得其反,让他当夜便攻城取下了他的首级。
    唯一一个知晓南卡生死的人,就这么被迦罗杀了,余下的又都是些对战况一无所知的贵族,迦罗自然是什么都问不出的。
    心头疑惑悉数解开后,南卡后知后觉的翻身,捧住迦罗的脸,一字一句问道:“信呢?我让阿翔送去给你的信笺,你没收到么?!”
    答案是没有,若是有那封信笺,迦罗又怎会魔怔了似的大开杀戒呢?
    此时,南卡才想起自阿翔出去送信后,她就再没有见到过阿翔了,疑心阿翔是不是在送信途中出了事,她忙不迭的起身就要出去找白无络问个清楚,却被迦罗告知,白无络已领着一队人马先行回了营地,最快也得明日晌午才能返回昌孜。
    “白无络手上那条红绳,是你亲手做的,我认得。”
    将南卡拉回来重新压在身下,迦罗皱着眉,语气低沉。
    “他说我若不做,就不随我出征,我才给他做了一条。”
    南卡扭头闪躲着,下一瞬,下巴就被迦罗扣住再动弹不得。
    “入城时,有奴隶对你出言不逊,还想行刺你,是他保护了你,还替你杀了那个奴隶。”
    很显然,在她陷入昏迷的这段时间里,迦罗已将之前发生的事都打听清楚了,但她不明白,这些事,有什么可值得他介意的。
    “嗯,这一路确实多亏了小白。”
    “入城时遇到行刺你的奴隶,听到那些人称我为赞普,那之后,又看到我在高台上残杀贵族的样子……南卡,你后悔了么……”
    迦罗语气轻柔,唇边两道梨涡渐趋明晰,眸中却透出深深的绝望。
    “后悔什么?”
    深色的床帐将日光隔绝在外,南卡偏过头,淡淡问了一句。
    “后悔在霍努家的牧场上认识了我,后悔将我从白府带回还给我赐了名……后悔喜欢上我这种人,后悔没有和白无络在一起。”
    南卡心下顿燃起一股怒火,但她脸上却反常的平静,“嗯,我后悔了,然后呢?然后你想怎么做?用白无络当借口,说我负了你,好给你一个成为奴隶赞普的正当理由是么?”
    说出来了,还是忍不住说出来了……
    南卡很清楚,她和迦罗不是一对普通的恋人,时日渐长之后,那些与爱情无关的东西,会在不经意的时候跳出来影响他们的感情,也是在所难免的。可直到今日,在所有的误会都解开之后,随之产生的裂缝却不见愈合时,她才切身体会到,再相爱也没办法修复横在彼此间那道裂痕的感觉,有多莫可奈何了。
    怒意不知不觉就消减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迷惘,南卡突然顿悟了,原来白无络将她引到昌孜来,想让她看清的就是这个真相。
    “想想也是,替我打仗的是你,替我出谋划策的是白无络,我这个什么都没做的人,何德何能当你们的土司……你若是想走,我不会留你,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我虽有自知之明,但布萨家的脸不能丢,我也得对随我出征的将士负责,我已是个半吊子的土司,要是再半途而废,连我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分出去的那三万护卫队,你可以带走,南境是你的,往后若是再见,就只能兵戎相见了,但……在这之前,请你把我的拉孜短刃还给我。”
    贵族的教养,说白了就是打肿脸充胖子,明明心里早已溃不成军,再多说一个字就有可能哽咽落泪,面上却仍维持着镇定,硬逼着自己用淡漠的语调,将那些伤人伤己的话,缓缓吐出来。
    贵族恐怕是这世上最善于自虐的群体了,这么想着,南卡涩然一笑。
    这或许是她和迦罗最好的结局,她不喜欢成为别人的累赘,更不想成为纠缠不休的那一方,奴隶们需要奴隶赞普,迦罗是他们对西蕃未来的期待,物竞天择,迦罗和她一样有资格成为西蕃的王。至于当初那个决意废除奴隶制时,坚持过的有些愚蠢的初衷……
    奴隶们既已获得自由,从某些方面来说她也算是达成所愿了,这就够了,那些初衷就都忘了吧,她有权选择废不废除奴隶制,奴隶们一样有权选择他们的赞普。
    就在南卡坐起身,伸出手等着迦罗归还短刃时,她腰间猛地一沉,又再度被迦罗按回了身下。
    “南卡,这是你第二次从我手上收回这把短刃……”
    绯红的双眸,紧盯在南卡脸上,迦罗直起身,垂首自腰间取下那把拉孜短刃。
    “看到我杀了那么多人,你对我很失望,觉得我令你恶心作呕,所以你不愿意亲我,所以你想把短刃拿回去转送给白无络,对么?这把短刃是你爷爷留给你的,全西蕃再找不出第二把这样的拉孜短刃,比起我这种人,它的确更适合送给你心目中独一无二的白无络……”
    空气莫名燥热起来,利刃出鞘,迦罗勾唇浅浅一笑,“我会把短刃还给你,待我们成婚之后,我就把短刃还给你……”
    他凝眸望着锋利的刀刃,倏然收敛了笑意,像只受伤的野兽那样,无力的趴在了南卡身上,“不如……不如我们今日就成婚吧,你不是说废除奴隶制之后,便要和我光明正大的牵手走在日光底下的么?今日日光这么好,你不牵着我出去走走么?你说过,总有一日你会骄傲的告诉全西蕃的人,你喜欢的人是我,是我这个奴隶……你不是,很想让别人祝福我们的么?南卡,你是土司,你不能不信守承诺,南卡,你今日就嫁给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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