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妆悦心生》第022章 暑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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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过饭，凌然然哼着小曲收拾，冲澡，将换下来的衣服小心手洗，再展平晾好。看得出来，她心情很好。在玉带湖两天的旅游中，同学们都对她盛情有加。

    男同学们甚至半天玩笑地说她风韵犹存。

    ——如在以前，她会将这话当作贬义词而气急败坏，经过和同学们的两天相处，她的心情豁然开朗。

    现在她才明白，被人怀念当年的倩影，被人称赞美丽优雅，哪怕仅仅是一句话，也会带给人许多快乐。

    她更知道，漂亮时尚合体的衣服对掩盖她无力而蹒跚的双腿，修饰她慵懒而略显赘肉的腰部是多么重要；那些遮瑕功能完美的化妆品对自己松弛的皮肤、下垂的眼袋、两颊的老年斑是如何必不可少。

    不不不，她原本就知道，哪个青春少女不知道些呢只是，在长达三十三年的小学教师工作生涯中，她从小学一年级新生入学开始包班，直到孩子们小学六年级毕业，如此循环反复五次，三十三年中，除生下心凌那半年休产假外，其余的三十二年半，她都是尽职尽责的孩子王。

    职业标签已经烙于她骨骼。

    她是孩子们的临时母亲，她要陪伴那些交托到她手上的孩子度过一千多个时光。她是老师。她身上唯一的标签就是老师。她要为人师表，要行得端站得直，说话做事要掷地有声，她是一根标杆，孩子们一生是否健康成长，青少年时期相当重要……

    她不会开色 情玩笑，不会打情骂俏，没有时间去说人是非和摆龙门阵，尤其是在丈夫季若蜀死后，她的个人标签上，除了老师、母亲之外，还贴上寡妇这个词。

    这三个普通词语，注定她的生活波澜不惊，如同冬季笼罩成都的雾霾一样，毫无色彩可言。

    时光进入二十一世纪，全民群生活来临，qq群、微信群，同学群、朋友群、亲友群、暴走群、k歌群甚至吃货群满天飞，学校老师和同事都有许多的群，每天都在利用可资利用的碎片时间埋头看手机，但她不，她依然匆匆上班，匆匆下班，每天有改不完的作业，做不完的家务活。

    或许，她是知识一代中唯一不玩群的人。

    而现在，在短短的两天里，她的手机里蓦然增加二十多个群，如同山旮旯里走出来的刘姥姥，突然空降到知识爆炸时代，她新奇而有些不知所措。

    杨班长很好心，邀请她加入他的许多群，而她每加入一个新群，杨班长都会招呼大家来欢迎她，并介绍说：这是我们大学同学，知性优雅的美女同学。

    掌声遍地，各种表情包满天飞。

    为了加入这些功能各异的群，她和杨班长在玉带湖边郑重商量了半小时，最后，她们取得一致意见，在这些新的群友面前，她有了一个新的网名：蒙拉莎。而在以前的学生家长群和教职工群里，她向来只用她的真名示人。她是凌然然，凌老师。

    比达.芬奇的蒙拉丽莎少一个字，但同样神秘，高贵，永远不为世人所知晓，永远有微笑的面纱。

    将家务收拾妥当，凌然然端坐在电脑前，愉悦地记下她这两天的感受：或许，是到了走出家门的时候，只是要远离小区那些婆婆们。

    关电脑回到卧室，穿着睡衣的凌然然拉开镜前灯，仔细端详镜中的自己。不管杨班长和别的男同学如何恭维自己，她知道自己老了。她拉拉眼皮，摁摁脸上的老年斑，拿起桌上的爽肤水和精华液轻轻涂抹在脸颊、脖颈，打开一盒从没有开启过的眼霜，看看说明，用指甲蘸了一点点膏状液体，涂于眉间。

    ——眼霜是心凌给她的，似乎有两三个月了，哦，是年初她过生日时给她的，她当时很不高兴，“我又不用这些没用的化妆品，”她说。

    “我看你总是睡眠不好，经常有黑眼圈。用这个试试很便宜的，据说效果杠杠的。”

    “不用。我也不大出门，就买个菜，管我是不是黑眼圈。”她还是不以为然。

    “可是你还要到学校开退休职工大会什么的对不对别让人家说你退休了就变了大样。”心凌眨眨眼，“我看人家肖老师精神都比你好——话说，我问过人了，说是有个睡眠中心，专治睡眠不好，明天我休息，陪你去看看医生”

    “你要让我睡得好吃得香，最好是早点嫁出去，免得我操心。”她呛白道。

    心凌傻笑不再吭声。

    她知道自己是更年期综合症，她偷偷去看过中医。中医说让她调理，还开了一些中成药给她。但调来调去，几个月了，她依然是睡不眠、吃不香，就干脆不调理了。

    凌然然双手互搓，将手掌心里的晚霜拍散，均匀涂于脸颊。

    她拉开另一个抽屉，抽屉里放着季若蜀的遗像。遗像原来搁放在梳妆镜旁边，十年如一日，有天晚上她睡不着，半夜起床遗像收进抽屉。她端详着逝世十多年的丈夫，良久，又将遗像放在梳妆镜旁边老地方。

    这些年，也有同事和镇上的干部给她介绍过丧妻或离异男人，她总是漠然地摇头，她的生活很累，要还房贷，要供女儿读书，每天奔波在学校和家二点一线，她没有心情，也没有时间来思考个人的后半生。

    现在，她有的是时间，她要思考自己的后半生了。她也应该思考了。

    手机不停地震铃。

    她拿起手机，她新加入的二十多个群里很是热闹，大家都在嚷嚷着新人爆照什么的，作为介绍人，杨班长煞有介事地吹捧，说他的女同学如何如何知性，如何温婉可人。

    看着群友们蜂拥的聊天记录，凌然然浅笑。她不愿意聊天，但愿意看聊。400小说

    “你回家了吗吃过晚饭了吗”杨班长见她qq头像亮了，第一时间给她发来亲切问候。

    在昨天和今天上午的旅游中，杨班长总是有意无意地走在她身边，有时帮她拿提包，有时提醒她小心沟坎，甚至会体贴入微地提醒她多喝水，不要中暑之类。今天下午又专门开车送她回家，两人之间的友情直线上升。

    “呀，班长，你不会兔子吃窝边草吧”昨天上午，肖老师半真半假地玩笑。

    “人家然然同学漂亮高贵，哪会看上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杨班长呵呵笑，非常礼貌地回答，“不过淑英同学，如果你不介意，咱们还是可以加深印象的。”

    肖老师学名叫肖淑英，一个很普通的名字。在蓦地听到杨班长的亲昵称呼时，肖老师愣愣，娇俏地捂嘴吃吃笑：“呀，班长，你不会老少通吃吧我可是有家有丈夫的。你还是和咱们然然同学加深印象吧！要不要拼房拼床呀我当大媒人如何”

    凌然然有点恼羞成怒，却也无可奈何，她不是斗嘴的料，这些年也没有和谁吵过架练过嘴上功夫，她的思维慢了半拍，吭吭哧哧，“我们……我们是同学。”

    “同学才好呢，他没娶，你没嫁，正好一方二便。”肖老师说完这句，立马跑得远远的，大叫，“凌然然，别怪我没提醒你呀，过了这村，后面没村啦！”

    远远的，同学们轰然大笑。

    杨士安很大度，对同学们的玩笑泰然自若，但凌然然就一样了，她忙红着脸走得远些。

    “你别和肖淑英计较，她就一大嘴巴。”杨班长似乎看穿了凌然然的心思，劝解道。

    凌然然脚步踯躅，如果此时跑到同学们那里去，似乎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但如果继续和杨班长并肩前行，那不坐实了肖老师的玩笑吗

    凌然然一生只谈过一次恋爱，那就是和丈夫季若蜀，但季若蜀也是一个不会说甜蜜情话的闷葫芦。此时年过五十，她觉得自己竟如初出家门的稚龄女子，不知如何应对这个大千世界的繁华和缤纷的**世界。

    她尴尬地走着，不知道自己应该走快点还是就这么陪着杨班长慢慢走，一直在犹豫着。

    走在前面的同学不停地回头，对他们指指点点，嘻嘻哈哈，和肖老师一样，可着嗓门吼暧昧的话：“杨班长，照顾好我们然然同学哟。”

    这话无论从字面意思还是理解意义上来说，都没有任何问题。但谁都知道这句表面上的糖霜语言有另一样可以意会的暧昧气息。

    凌然然的脸色很难看，满脸潮红，似乎中暑了似的。

    “老同学在一起就是开心，什么话都可以不经大脑，反正也没有人当真，就图个快乐，是吧”杨士安有意无意地说道，“年老了才知道，我们失去了多少年轻快乐的日子啊。”

    这么一说，凌然然也顿时觉得自己这些年真的是虚度光阴，喃喃而言：“我……似乎是从某天早晨起来，才发现自己到了退休年龄，才发现自己无班可上了。”

    “是啊，不管我们承认不承认，我们都到了退休年龄，就算没有退休的男同学，或者在体制内的女同学，也都差不多在这三五年退休。我们老了。虽然话是说最美夕阳红，可是只有真正到了这年龄，我才知道自己有多么不中用了。”杨士安也感叹道。

    “我们快些走，跟上大家吧。”凌然然终于说出口。

    “好呀。”杨士安点头，“我给你拿水喝这天气热，你真的要多喝点水。”

    两天的旅游，让凌然然收获了很多的快乐，也打开了她退休后被自我弥蒙着的视野。

    凌然然没有给杨班长发回qq短信，她不习惯半夜还和男人聊天。她关掉手机wifi，将手机调成静音，准备睡觉。

    隐隐的，她听得心凌还在房里和人说话，是刻意小声的声音。

    不用猜，心凌此时的房门是从内里上锁了的。

    从什么时候起，在这个两个人的家里，女儿将房门上锁了呢她想不起来了。

    或许是大学时候吧，她想。

    凌然然躺下，觉得有些热，又起身将空调温度调低，喝了些水，再睡下。

    她觉得浑身都不舒服，却又说不出来哪里不舒服，只觉得额头虚汗直冒。她的直觉是有些中暑了。她拉灯起床，趿着拖鞋踉跄到客厅找霍香正气液，打开喝了，见季心凌门下还透着光，便啪啪拍打：“这么晚了，还不睡明天不上班吗”

    “就睡了。”心凌没开门，对着门外吼了一声。

    凌然然愣愣，叹口气，又慢慢回到床前，怔怔地呆坐着，不知为什么，她的视线开始模糊，身子发软，直往地上瘫去。她歪坐在地上，想喊，喉咙却如着火似地滚烫，她够着手拿手机，摁下。

    正趴在床上和李悠清聊微信的季心凌看来电显示是她妈，以为又是催她睡觉的。她接起电话，不耐烦地朝电话吼：“我马上就睡！”

    电话里是凌然然有气无力的声音：“我觉得……我觉得应该去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