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寄人间/千金求骨》我寄人间/千金求骨分节阅读6

    陆云亭呆了呆,问:“你知道?”

    哑奴道:“我知道。”

    陆云亭问:“你何时发现的?”

    哑奴抿了抿嘴角:“你第一次让我做那事的时候。”

    陆云亭轻声道:“是了,你连催命蛊都认得,我暗中给你下蛊,自然瞒不过你。可你既然认出来了,为何还要继续做下去?”

    哑奴默然了良久,方道:“你买了我。”

    “就凭二十两银子?”

    “二十两银子。”

    陆云亭合上眼,又笑了出来:“我那二十两银子你又没拿到半分,胡扯。再去给我倒杯水。”

    哑奴兑了点冷水,让杯中温度恰好暖而不烫,再端给陆云亭。陆云亭接过来,却不喝,只是用指尖在杯壁上摩挲。哑奴也不催他。他望着杯上腾腾的热气,又道:“你这是在怜悯我?因为昨晚听了我说的故事?”

    哑奴道:“不是。”

    陆云亭问:“你从前被卖了多少银两?”

    哑奴道:“多的五两,少的一两半。还有时候是被捡回去的,我……我曾经疯疯癫癫过了许多年。”

    陆云亭嗤笑:“我知道。做活偶本就是逆天改命的事,你现在还能谈吐行动如常,已经算是幸事了。”

    哑奴不做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他昨日与白袍人打斗时,曾被剑刃划出许多条长而深的伤,现在却连痂都落了,只剩一道道泛着粉的新皮。陆云亭戳上去,将新皮按得发白,道:“你的伤好得挺快。”

    哑奴道:“是比你的病快一些。”

    陆云亭低低哼了一声。

    哑奴抽回手,安慰他:“你继续休息,我还是去帮你抓点药。”

    陆云亭靠在床头,怔怔地想,这句话倒真像师兄的语气,但师兄又哪来这样哑的嗓子。这种思绪上了心头,他便更没心思吃药了。哑奴拿着钱袋,已经走到了门口,陆云亭唤他:“慢着。”

    哑奴将手放在门背上,没走过来,只回头看他。

    陆云亭道:“过来。”

    哑奴叹了口气,慢慢地走来,按陆云亭的意思在床边弯下腰。陆云亭碰了碰他脸上的长疤,道:“我应该是能让你的脸复原如初。”

    哑奴颤了颤,脸颊绷了一瞬,仿若多年以来的旧伤又疼了起来。他涩然道:“不必。”

    陆云亭轻笑:“为什么?你现在这么丑。”

    哑奴道:“以前也很丑。”

    陆云亭道:“总不会比现在还难看。”

    哑奴摇头。

    陆云亭的指尖顺着哑奴颧骨上的一道刀伤画下来,一直触碰到颈间,然后按住喉结。哑奴避开陆云亭的目光,喉结微微地动了动。陆云亭嘘了一声,小声斥道:“别动。”

    哑奴在他的指尖下沉默。

    陆云亭病得眼角也泛了红,仰头看他,看了良久。

    “我师兄若是还活着……”陆云亭道,尾音在房里散开。

    哑奴嘶哑地说:“你烧糊涂了。”

    陆云亭低笑了一声,带着七分冷静与三分疯狂道:“大概是糊涂了。你要不要趁这个机会来**我一回?”

    第13章

    当年在九叹峰上的时候,陆云亭就不爱喝药。刚煎出来的药又苦又烫,没法入口;待放一放,就凉了。冷药下肚,更难受得他五脏六腑都要结成了冰。

    唐苍木不耐烦做这种哄小孩的事情,说了两回,就往桌子上一拍,怒道:“你喝不喝?不喝我就亲自来帮你灌。”

    陆云亭鼓起腮帮子,慢慢拉起了被子,把头蒙住。

    唐苍木黑着脸朝窗外喊:“子骞,你进来。你有耐心,哄哄你的好师弟。”

    蒋子骞应了一声,走进门里。唐苍木气冲冲拂袖而去,到了门边,却还是回过头,悄悄地看两个徒弟的动静。

    蒋子骞端起碗,试了试温度,然后对着陆云亭道:“师弟,来喝药了。”

    陆云亭将被子往下拉了拉,露出一双黑漆漆圆溜溜的眼睛。蒋子骞笑道:“你不肯吃药,师父几乎要气得打你。”

    陆云亭苦着脸摇头。

    蒋子骞道:“听话。”

    陆云亭可怜兮兮地道:“我要病好了之后,师兄带我下山玩。”

    蒋子骞道:“好。”

    陆云亭道:“还要师兄吹笛子给我听。”

    蒋子骞道:“也行。”

    陆云亭抱着被子,不情不愿地伸手去拿碗。伸到半路,又缩回来,飞快地补充:“还要师兄给我讲故事。”

    蒋子骞敛了笑,看着手里的药碗道:“我看你是真不打算喝药了。”说罢,就把碗放回桌上,往门边走去。

    陆云亭喊他:“师兄。”

    蒋子骞不理。

    陆云亭跌跌撞撞地下了床,去牵住他的袖子:“师兄别走。师兄我错了,我喝药。”

    蒋子骞道:“药在桌上,不在我这儿。”

    陆云亭求道:“那师兄和我一起回去,你看着我喝。”

    他俩回到床边。蒋子骞把药端过去,陆云亭便接过来,苦着脸咕噜一口闷。他喝得痛苦万分,蒋子骞在床边却翘起嘴角,露出了一个笑。

    陆云亭喝完问:“师兄在笑什么?”

    蒋子骞压低声音道:“笑你。师父拂袖而去,你不肯喝,我转身要走,你怎么就喝了?师父要是看到,怕是要气得不行。”

    陆云亭也小声应到:“因为师父太凶了。师兄,你说他现在是真出去了,还是在门外偷偷地听?你这番话被他听到,师父岂不是要更生气了?”

    蒋子骞呆了呆。

    正说着,门上突然传来重重的一响。唐苍木的声音传了出来:“两个逆徒!”

    陆云亭抱住蒋子骞,不出声地笑弯了眉眼。

    第14章

    哑奴终究是没肯**他。

    陆云亭病得太清醒,也太糊涂。他褪了衣裤,张开双腿,膝盖上方还留着昨日在马车上撞出来的红印子。哑奴缓缓地将手覆上去,掌心滚烫,却烫不过陆云亭的体温。

    陆云亭眼角发红,一双眼亮的怕人。他道:“你不进来,就别想出去帮我抓药。”

    哑奴沉默了半晌,忽然道:“我又不是你师兄。”

    陆云亭蓦地变了脸色。

    他自己能这样想,却听不得旁人说出来,仿佛是被拆穿了伪装,血淋淋露出真相来。他被这一句话戳在心口,胸膛急剧地欺负。直板板地坐着,却如没了三魂七魄。他瞪哑奴,又是痛恨又是酸楚,嘴唇微微地哆嗦。哑奴张了张嘴,终究没出声,只是帮陆云亭把被子又盖了回去。

    陆云亭将他推开:“凭你也配。”

    哑奴木然道:“是,我哪配。”

    哑奴转过头,继续向门外走去,最终掩上门。门外便是楼梯,哑奴向下定定看了半晌。大堂冷冷清清,零星的散客在角落自斟自饮,小二百无聊赖地坐在台前剥豆子,哪会有人注意一个又丑又怪的不合时宜的他。于是他慢慢地回到门边,靠在门背上,仰头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陆云亭气得发抖,耳朵里都是嗡嗡的鸣声。蒙湖的潮气从窗外涌进来,浸透了被褥,让他的左腿钻心地发痛。陆云亭将被子甩到地上,抱着自己在床上缩成一团,咬住了自己的手背。

    他觉得疼,又不够疼。

    拖着断腿一脚深一脚浅地踩过风雪,忍着经脉寸断的剧痛驯服蛊王,陆云亭曾因错救了一个人而经历了许多常人所不能忍的苦难。他觉得自己罪有应得,可再那场动乱中死去的师父和师兄却再也不能为此而责罚他。

    活着是为了报仇,亦是为了赎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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