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寻尔》踏雪寻尔分节阅读9

    ☆、不成妙觉

    祁安将笨重的门关上,卸下电脑包搁在脚边的大理石地面上,把帆布袋放到取款机器外的延伸台面上,从里面拿出《无比芜杂的心绪》。

    银行这地方既危险又安全,既狡诈地阴险又满是仁慈的关怀。无可寻得根本途径获得永久性彻底的本质性调和的,却又具有相当稳定性的矛盾附着物。不知是矛盾本身的意念性存在诞生了银行这样一个有实在称呼的东西,还是银行这一有着实在称呼的东西,催生了矛盾这样一个理不清的概念。也许,此种矛盾性是所有存在的人事物特有的无法摆脱的却可以忽略不去计较的存在属性。

    因为,似乎实在不应该去深究它已然存在的非合理性,继而排斥它的存在。既然已经存在了,也应该就着它的合理性让它继续存在下去,直到它自然而然地或不可扭转地消亡。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边享受着它提供的便利,一边又质疑它的存在。然而这不过是一个无所事事之人,无伤大雅的想多了罢了。个人在没有明确目的性的时候,就会对入眼之物尽量做一些不啻较为荒诞的设想。对一个明显具有存在合理性的存在物的存在质疑,不过是含沙射影般的对自己的存在丧失信念支撑罢了。客观消失了,便活在了自己构想的主观世界里,直到某一分隔界限被打破。

    祁安径直翻到书页间空隙最大的页面。那里边明显藏有一些什么,常识中显然类似于书签的东西。确实是厚而硬的书签,只不过较一般的书签独特了那么一点。书本大封皮之外外加的为大封皮三分之一宽度的小封皮。摊开后的光滑长纸张从对称线上折起,两个方向的长宽用透明胶严实封锁住空隙,另留出一面横排介绍性文字之上的宽,从而使书签发挥出作为书签之外的价值。

    然而这张被作为兼有其它功用的书签的原料并不是《无比芜杂的心绪》的封皮。祁安将书签拿在手上。灰色底面之上,黄色的字体果然较白色的字体耀眼。即使已经看到了颇为怪异的应当是作为书名的白色最大号字体“小泽征尔x村上春树”,还是自然而然地将目光移到黄字上。“关于古典音乐、关于人生的6次公开课”、“就像爱一样,好音乐永远不嫌多”。她曾经坐下来一口气删了手机里的一百多首音乐,大多是来自早已忘了观看时日的电影的配乐,直接原因自然是移动手机的存储空间也是有限的。

    看着封皮,想去回忆内容,却只明确想到了作为内文标题的“在瑞士小镇”,然而具体内涵又是无从回忆。也许是那五字标题太过于具有她所熟悉的音乐性了。一本,也忘了是在哪个城市买的书,却能够记得它并不在祁连山家里的书架上。一本一看完除了小封皮即被转赠到也已经记不起模样的人手里的图书。刚过去的半年里,她竟又一次频繁地买起了村上春树的书。即使是一些已经在很久以前就看过好几遍的并且尚且立在祁连山的书架上的同一版本,那些想在当下的行走途中再念一遍的书。或许行李已经在什么时候突然更沉起来,或许高昂着价目没有半点优惠,或许那张卡里那不知底细的数字已经孤零零地颤抖起来。

    总是有些同一本书,让她再三消费。那是一种值得的奢侈,说是浪费也没有关系。很多事物和行为的存在或发生,似乎也自有其命理趋势。

    “专家与业余人士、创作者与欣赏者之间,其实隔着一道高墙。但我觉得这未必是敞开心胸对话的障碍,最重要的是找出一条这道墙的路。——村上春树”

    看罢细小白色两行字,转到背面。定价为四十元差五角。一本原价购买的书。

    即使已经忘了书本的具体内容,那三十九元五角也看似已被付之东流,其实在看书的彼时当下已经沉淀了某种具有潜移默化效力的因素了吧,就算没有这所谓长远影响的潜移默化因素的一回事,彼时当下内心的共鸣何曾不是一种物超所值的最好明示呢?书和人,果然也是存在缘分关系的。而那缘分关系,也就是那越过高墙寻找道路的依凭了。

    总是会有一些书,需要个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去遇见,甚至不惜掏钱去一而再再而三地购买,至少对于现在的她是这样的。不是对自己的孱弱记忆力的一种辩护。理解与被理解也总存在不可预测的时间差。再遇见的时间里,异样心境之下,才惊觉一些琐碎细节较之微言大义更似作为越过高墙的道路而潜伏着。然而,就算是一种辩解,也无可厚非吧。人的行为因书产生的这一共性,如实存在也不至于大惊小怪。就像也会有人只为了听一首cd版的电影配乐而自行把它单独刻录出来呢。

    手中传来坚硬的触感,觉知到自己已偏离现实过久,旋即投入当下的正事。有时候,正常情况下,会有过度想法的思考机能可能比行尸走肉般的混沌无知更可怕。一个人在这里面呆的时间过于长久,难保不会伤到外面那边来回巡走的保安的脑筋。

    不知为什么,再无他人进入可能的小隔间里,祁安却有一种被窥视的异常感受。极具穿透力的波长直夺玻璃门而入,并将焦点直接对准了自己的某个部位。彷如深海底部的蓝鲸倏然放声嘶吼,为的是不满海边浅滩上那个赤脚踢着海水的女孩。女孩当然无法听见蓝鲸的怒号,只是她却有一种海水即将整面地翻滚而来将自己覆灭的不祥心理感受。不必抽象地设想,那随海水涨来,随着海味飘来的气息即已告诉她自己与这个深海底部的力量一种没有商量余地的无法融合。她需要做的就是离开这片其实并非她真正喜欢的海滩。

    倘若人与处所格格不入地无法调和,人只需要找到一条路离开便是。任何一个看起来像是安全稳固的处所,对某些人而言始终不是一个可以永久居留的庇护所。就算是谁都可以稍事停留的公共场所。再怎么公共的地方,都隐隐约约地不自觉流露出一些具有群体感的私人特性。一些公共场所其实是属于一些私人群体的公共场所,而群体外的其他私人要进入那个所谓公共场所,至少要越过私家与公共之间的界线。就如世界上二十四小时不打烊的书店,总是大有一部分绝不欢迎某些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职业人。

    祁安再次强行切断渐次想入非非的思绪,调回向外边查找一点什么令自己不适迹象的视线。

    只留一处出口的封皮书签里只存在着一张玫瑰色的借记|卡。好似在那明言着主人来对地方的英明。中行卡在中国银行里取款再正确不过,跨省也可全然不予理会。

    书签里少了一张卡!

    一股突然使得浑身燥热的刺烫感,丝毫不亚于先前在玻璃门前神游被连脸都没见到的陌生人撞破时热涌的窘迫。有时候安适的获得和维持就是那么无可救药地依赖于物质。

    祁安脑中闪过那么一丝的慌乱。从她身边经过的有着人物的场景,都模糊地在脑际稍作逗留地隐现出来。她一向是把它们习惯性地夹在书里的,而开口朝里的书签又绝不会有使卡滑出去的可能,更何况共同存放的另一张卡完好无损地存在着。那么自己又为什么会有一闪而过的绿卡被盗的念头呢?

    紧张感和种种羞愧统统一涌而来,只觉得眼角快速地闪过一两颗金星。用手一扶额头,又惊觉额头像早上还没吃退烧药前一样滚烫着。

    呵,是发烧让她的智商出问题了吗?还是就像某些人说的就是自己的智商有问题呢?

    自嘲过后,祁安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开始在帆布袋里翻找。再将《无比芜杂的心绪》的纸页用拇指快速搜过,把《远方的鼓声》也同样快速检查一遍,明知没有夹任何东西而只有折页的德语词典也不放过。袋子的底部没有什么卡状硬物。寄藏在袋子中的其他小物件自然没有提供给卡片居所的可能。是不是把它遗落在行李箱里了呢?除非当时她在火车站寄存处检查两张卡在书签里的存在状况是一种幻觉,包括在咖啡馆阅读完书本合上后的最后一次深感书签硬度的触摸。在旅舍也没有看《无比芜杂的心绪》,宿舍里也就始终她自己一个人,大不至于另一个世界中的自己将它窃走吧。祁安开始搜索自己身上衣服的口袋,除了手机和耳机什么都没有,没有小零食,没有一枚硬币,甚至没有应该是必备的纸巾。

    将电脑包放在最后搜查似乎是仪式性的。最重要的东西多是于压轴之后登场的。前面芜杂心绪的堆积像是一个必经过程,即使全程心念起伏并不具备戏剧性。

    祁安突然难以接受这隔间竟是可以望见外面的,虽然不是接近透明玻璃的全然清晰。外面同理也是可以看见里面人物行为的大致情况的。

    她蹲下身子,拉开电脑包的拉链,拿出置于里层的黑色小皮夹。干瘪的板型,没有拉链,似专为存放零钱而设置,不可大量地规则置放各种用卡。然而皮夹里除了一张五十元人民币、两张十元、四张一元,以及三枚一元硬币和七八枚一角钱,再无其它现金。这些现金又似乎在提醒着她,找出那张赖以生存的绿卡的必要性,尽管她拥有着可能已累积到相当额度的玫瑰色的卡。

    除了这些现金外,是一张多年前第一次去上海时为了避免频繁地在人头攒动处找钱而办的紫色公交卡。卡里面尚有相当的余额,否则于她绝无保留的必要。另一闪着亮面的比公交卡稍大的,是一张高强度缩小版的约有二十七人的大合照。

    大合照拍于祁安阿嬷的某年生日宴。拍摄者是一个愿意自我牺牲在合照中留下影像的机会,并愿意尽可能地清晰目睹他人幸福表情的人。彼时周围的人太多,谁去拍照似乎也是经过了好一番的争论,因此看到大合照并不会条件反射似的去想谁是摄影者。好像合照中存在的人已是完整无缺的组合,即使终有时过境迁的一天。那盘枝错节开去的大家族,祁姓的,与祁姓产生关系的他姓的。

    然而,若与现实对应,至少有四人的肉身已经不具完整性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如果他们可能存在的话,除了在被时光之河冲淡的影像中和被时光之泥掩埋的记忆深谷里,趁着所谓非正常途径远逝的灵魂又该乡归何处呢?

    这张十几年前拍摄的大合照,已是这世间仅存的一张除了祁安的爷爷,总的来说家族人员实在可算完美完整的实体版珍藏。

    那应该是在一个虽没下雪却依旧冷风吹得迷人的深冬。照片里的人,衣帽服饰各异。然而却几乎一致的神情严肃地面对着镜头,包括镜头之外恼人而调皮的小孩,就像摄像者正在他的正对面威胁着不给糖果就打屁股,而大人们也各个与摄影者结上了梁子,也许就根源于要在镜头前听任摄影者摆布。既然如此,他们就一致地冷颜以对好了。

    那么又是否正因如此,才使这张照片可能被归结为摄影者的审美失败而被遗弃在小姑家的相册底部呢?毕竟里面的人物大多跟可能来小姑家并能进入到她家的储物间里的亲戚都有直接的相关。就如她自己,也想着要在半夜里把它悄悄偷偷地拿走。可是,随着这张照片在那本相册里的消失,她铁定就是百分之百与事实相吻合的第一嫌疑人了。

    仅就相片表面内容研究,那个在相片最前排中央偏左位置蹲在地上,穿一身的红棉外套,衣襟敞开着,里面是雪白的羊绒高领毛衣,脖子上高领外还悬着闪烁的项链,伸长着双臂在膝盖上面屈伸着,下巴微微上扬,整个上半身也似微微向后倾斜着靠着,颜色相异于周边所有人的丝丝刘海中分着挽至两边的耳后,俏皮地梳着两支有着自然金黄色的垂顺长马尾,还十分不明就里地与群众表情背道而驰地咧着嘴笑得好似十分开心的女孩子,不正是祁安她自己吗?那灿烂夺目的笑,差点要使双眼冒出欢快的金光,整个蹲着的小身形也似乎快要从画面中跳跃出来。只是,像是相机像素还不够高一般,所有人的面部五官都不甚清晰。

    每一个人一看包括自己在内的照片,都会首先在人群中寻找到自己,检查一番自己在照片中的姿容,即使对自己的外貌有那么一丝不自信。自我鉴定完毕才开始一一关注照片中自己周边的人,与自己较为亲近的人,自己对其暗暗产生好感的人,总是带着那么一丝神秘感的对话终结者。

    合照上只有一个女人没有眼视镜头。黑色的波浪长卷发从两肩披落下来。双手在坐着的大腿上交握着。健康色泽脸上的视线落在跟前蹲着的红衣金发女孩的头顶上。仅凭围绕个人自行创设的画面呈现的意境来感受,那视线定然是正倾注着万千缕温柔。她的头微微偏斜着,脸上的表情倒是看不出是喜是悲,而那不见双眸的眼神一定正投放着温柔。

    从大合照整体来看,相片中人物几乎一致的森冷表情,其实是那个红衣金发女孩的恶作剧,她用谁要是笑谁就不给阿嬷的生日蛋糕为要挟,邪恶地蛊惑大家做出令人觉得赏心悦目却也说不上具有诙谐意味的丑陋表情,而自己却奸计得逞般的开怀大笑。但是她调皮的诡计早被她身后的女士识破,只是那女士没有顺应她的诡计,而在为她的鬼灵精怪投去赞赏的温柔目光。她的后背也正撒娇地靠在背后那位女士的膝盖上。周围的所有人似乎就是为了配合她俩的无间默契而表演着。

    红衣女孩子那天的发型,是她一大早起床,站在落地穿衣镜前,自己在头上捣鼓了一个钟头梳成的。两束金黄色长发的前面是笔直的路线,而看不见的后面却是弯弯曲曲的之字形。后脑部分的长发也不是照着常规地一梳而就,而是她自己一缕一缕的逐渐向上编织成的。两束辫子也并非借助于发绳,而是直接用部分编织上来的长发圈成,再用带白色珠子的两枚金色发夹固定住。

    在离沉静而跳跃着的红衣女孩最远的边角上,稍稍向外倾斜地站着与内侧的大人齐高的少年。站在边角,与右边的大人隔了一个拳头距离地疏离着。左边肩膀上却搭着一只来自右边的手掌,那手掌将他抛露在外的脖子包拢着。黑色大衣衣襟桀骜不驯地咧开着。左手估计插在口袋里。发型绝不是当时学校里允许的样式,额前的几缕黑色头发被挑染成棕红色。他近乎愤怒的深邃双目逼视着镜头。出于某种愤怒,他的表情与照片中几乎全部人的表情融合到了一起。如果他开怀大笑了反而会显得异样。然而又由于某种无法忽视的排斥性,或许只因前面三排都已没人,站在边边角上的他,使整张照片的氛围处于一种严重失衡的视觉状态。尽管目光和表情与大部分人一致,却仍旧无法忽视他那将要掉出照片的趋势。观其身形姿势,不仅是他自己选择的,也像是失衡感内部潜在的为维护整体感而存在的力量所使然。而终有一天,他会不再因为他屡屡犯蠢而被记挂地真正掉出这个整体。一如这个整体中一些像是能够永远稳固地存在于彼时当下位置上,且与周围的人心有灵犀的其他人一样。

    第二排正中间的老人,神情平板得近乎一脸严肃,双脚从三人连坐的长窄板凳上不安地垂挂到地面上。她的膝前没有一个小孩蹲立着。也许是为了能够照到作为主角的她的全身形象。可也因此,在失去了视觉方面平衡感的大合照上又增加了一处永久无法弥补的缺失感。

    这张照片本是不被参与合照的大多数人认可存在的。只因当时的摄影者说,影像中红衣金发小女孩的形象实在近乎完美,删掉的话实在可惜,既然多一张也不会嫌太多,少一张倒会让以后忘掉更多,那何不留下呢?

    也许事实早已被时间置换成了谎言,又或许彼时的谎言早被有心者诡辩成了当下瞬时性的真相,而时间只是探照到了冰山底下不再难以潜入的深海底处的原貌。只是一切宏大或微不足道的历史,都已无需多言。就如根本已经没有人能够观影般的记得当年发生在这张照片背后的实际情景了。所有的回忆,难免因个人的主观情感多了夸张或想象的成分。

    在这张合照之后的其他相片中,那些人转而换上了怎样的神情面貌向镜头展示呢?兴许集体扮起了鬼脸,只剩红衣小女孩失宠般的闹着别扭哭哭啼啼着……

    这张被嫌弃的照片,是那本相册里当年所照的剩余的照片中,唯一的有祁安的一张,也是唯一的有哥哥祁荣和当时已经不存在于世的她母亲的算是遗像的一张。那么她把它拿走,也实在是无可厚非的吧。

    那晚回到自己的睡房,祁安当即把它藏到自己的背包里。其实有很多很多事情的发生,依旧恍如昨日。只需一点点线索,逝去的点滴实相就能被连根拔起。甚至那仿佛仍在指尖萦绕的温度,和曾经絮絮叨叨的怒吼。然而看着明知早已不存在了和才不存在了的人,不管内心究竟是信还是不信,眼睛能够自行镀上模糊层,在目光对照片进行正面投视前,至少已经有两人被进行了模糊处理。

    那晚,照片上的所有人中,祁安大胆关注的人,只她自己。

    比公交卡稍大的缩小版硬质照片,上面覆着类似身份证表面呈现润和光泽的薄膜保护层。祁安用指尖捏住照片的一边边角,视线在照片中最先聚焦的人,是坐在正中间的老人家。老人家神情木然,平板的严肃是由内在自然散发的沉默气质。不是冷眼观看人形物象的无常变化,只是心境已逐渐沉静如海,虽然正方向跟前无孩子围绕,即使双腿的垂落再怎么不安,也许对周边众人的神情并不知晓,也不管肉眼无法察觉的寒冷有多强烈。齐至耳朵的头发是未经染色的浓黑。阿嬷曾对还小的她说过,古话中说有着太多太黑太粗的头发的女人是比较苦命的。

    她在去年阳历九月份回家的时候,阿嬷的头发依然是浓黑的,卷过的时间只在她的脸上留下遗痕,却没有带走她浓黑的发色,满头挑不出一根白发的青丝像是放错地方似的披盖在她即将九十岁的年龄之上。而自己头上的在强光之下乍眼一看以为是白发的金色头发在中国这片土地上更应该出现在她的头上。世间似乎总有数不清的事情阴差阳错着。不知是来自眷顾,还是出于讽刺。

    看着图像中的老人,鼻尖开始始料不及地漫出一股酸楚。多年来在各地无目的行走的时间里,有多少个像自己的阿嬷这样的老人家收留了自己,从刚开始的将信将疑到后来给自己小心翼翼的款待。每到小镇农村遇见各种老人,都要想起一次被自己辜负的自家阿嬷。已经数不清次数的大体一致的离别场景,都让她将自己置于一次又一次地离开了自己真正的所谓家的恍惚情境中。

    似乎感怀总能加强感冒的表面症状,祁安猛吸一下鼻子,抬手用手背重重将眼眶中的湿润往外涂抹,不让它凝结成水滴。

    穿透水雾的视线从老人家身上移开,将照片反转到背面。白色的板面上是局外人难以理解的日期信息。“摄于小学五年级,农历十二月廿一。制于初中毕业,阳历八月二十七日”。两行文字之下的破折线外是中英文字“祁安|ann”。

    今年的十二月廿一该是几月几号呢?

    把照片重新塞进小皮夹里。转瞬又将其拿出,回到正面,看那个无视镜头而只看红衣女孩头顶的女人。时间似乎已为她永葆盛年,至少是在她的现有记忆里。看着那个身体在视觉平衡面上向外摇摇欲坠的且有些流里流气的傲慢少年,依旧可以想见他青年时期狠狠拉拔自己的头发然后诱哄着给已经长大的自己压岁钱的样子。然而,所有没有秩序规则的回忆场面也总如梦境般,完全不受主观思虑控制地,将与他们相关的各种各样的场景夹杂其间。

    所有当初让人痛不欲生的事实,或许已被时间抹去了尖刻的伤人棱角,或许已被主观意识悄悄处理成了不被信任的谎言。

    他们并不是在这个世界上真正的灰飞烟灭了,他们只是走上了一条只有一个方向且转身即是犯规的远游道路,去追寻他们心中认可的终点,而确保安全的技能即是浑身解数地使出隐身术或严严实实地裹上隐身衣。现在眼前来回浮现的人,大众称之为有生命的人,只是还没找到那条可以让自己一去不复返的远游之路,或是还没有足够的勇气踏上那条路,或是还不具备走上那条只有一个方向的神圣道路的资格。所有在这个尘世间进行的活动,都是在走上那条道路之前的预热。即使不被自己的显像意识觉知,可总有一股潜在的动力在推着自己朝那个有着那样一条道路的方向前进。

    一切可以被正式进行的项目,都必须有预备活动。在机会降临之前,要让自己具备与享受那个机会相匹配的技能。死亡也是同样的道理。

    如果所有的漫无目的之地,都是找到真正归宿之前的必经之途。自己会有找到终点站的一天吗?至少眼前的她并没有能够自欺欺人地说是已经找到了那样一条,可以让自己毫不畏惧毫无顾虑且义无反顾地踏上的只有一个方向的,需要练就隐身术或穿上隐身衣的不归之途。

    高中的最后一学年,学校的游泳课上,没有做过充分热身运动就跳入泳池的自己,以为终于沉入了不为人知的深海底里。不被人世的嘈杂声音干扰是那条神圣道路的神圣标志。尚且不具资格的自己虽似已至深海却未能成功踏上那条路,且遭到了那条道路看路人的严厉鞭笞,直至从人间阳光中伸进来的修长而强壮的手臂,将自己从找不到方向的深海底里一把扯起。

    还有很多的路要去走,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做,还有很多人要去见,还有很多的情绪需要去体验,还有很多心中所想需要运用文字做下记录……还有很多很多就仅作预备的方法和技能需要去发现和具备……

    那条神圣的道路不必强求。一切学业上的跳级行为都行不通,广告模式中的通用套路创意方式也无法产出像创造出商品畅销奇迹那样的快捷通路。按部就班的考核制度也不适用。不必强求,不必期待,也不必惊慌,更不用兴奋,真正现出只有你能真正看清的那条神圣道路之前不会有录取通知书或录用通告电话。以在镜头前的平静心理和形态,踏上便是。但在那之前,还要时刻认真地做好预备活动,对大多数而言,那是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

    用拇指指腹重重拂拭缩小版硬质相片上点滴湿的印记,刮出一大道在光滑面上滞留难去的湿痕。他们的面目均模糊在年岁的遗憾里。存在的,不存在的,在有一些人的印象里始终殊途同归,本质无异。

    祁安眼里闪现照片之外的盛大场面,喧闹声太过绚烂,面色表情也缤纷异常。只是一瞬间之后,人人均心神一致地凝眸直视。分歧者必然受到应有而难说的惩罚。如果远离故人的生活范围,不知天南地北的流浪式地行走,是在某种意念支配下的自我或他人施予的隐性的强迫性放逐。

    照片中,又有多少人已在年岁下不由自主地变了样。手机的通讯录中塞满照片中存在的不存在的人的联系方式,可也一个个相互间音讯全无地跟着死去的时间一同沉入海底。而百年一遇的通过科技传来的陌生化的声音,难免让自己受宠若惊般的在心里漾起阵阵心悸。

    祁安将大合照拿近些至眼前,从最后一排的使视觉平衡感消失的人开始,在每张失真的脸上投注若干时间。想要从他们被冻结的脸上找出除了类似仇视的冷凝严肃之外的其它一些什么。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专注地在这张照片上查找一些什么,有时更似一张多余的废卡存在着。

    红衣女孩定格的脸部与穿半透明玻璃槅门而入的亮光产生物理反应,整个上半身笼罩在曝光过度似的光芒闪耀里。稍微调整一下平面,怎么看仍是让人无法了解的过度灿烂。可爱固然可爱,可是究竟在笑什么呢?有什么令她觉得好笑的呢?

    也许,彼时的当下是该要笑的,怎么可以没有人笑一笑呢?至少要有一个人的。任何一个严肃的场面中,都需要至少一个良性氛围的调节者。反之亦然。否则世界将要彻底失衡。

    也许在存在与不存在的世界里,都有着让两者皆能平衡的界限范围。

    这张照片被留了下来,原因是照片中红衣女孩的形象近乎完美。使这个个人主观性极强的原因诞生,使这小张合照的原照免于被删的遭遇的人,也已经从存在跃进了不存在的世界里。

    近乎所有人都焦点明确地朝一个方向注视,却又似什么都没看见。所有冷漠严肃的面部表情都替换了内心的失望或失落。

    存在的终将不存在。已不存在的也许曾经比什么都有存在性地存在过,即使不在视野里出现着。存在的失却了存在感,不存在的也曾经自行在脑中勾勒衍变出自身的万千幻象。

    有多少东西,不存在比存在更具真实性,更轮廓分明,更具神经冲击力,更有侵略性,扩散情绪,形成思想,疑是精神。一如此刻那随空气流动的来自双眸的锐气正发于隐蔽的某处。

    ☆、珠光隐蔽

    群像之外,她的视线终点,那个举着高级胶卷相机,叫别人装出不理睬的样子,而唯独说服她像表演小品一样努力傻笑的人,是她唯一的姑姑的唯一的儿子。他已经终结了他的年轻生命,他的短暂人生旅途。与哥哥祁荣同样年纪的他,总是训着她叫他哥而不是表哥,直呼其名简直不可饶恕。他总是以自己才是她的亲哥自居,典型的叫一声哥,就给十一颗糖果的人。

    祁安在手机里听说,他是在一次追踪野生动物园的老虎出逃事件中丢失了性命的。那时,她还在北方校园里念读广告学专业三年级,即将升入大四。他在浙江省之外更南的南方城市里,已是一自然与动物类杂志社的首席摄像师。听说,他最终面目模糊地横亘在古木参天的野林里,旁边是一头已上年纪且有躁郁症的雌性老虎,以及沾满血污和湿泥土的高档进口摄像机。

    她就像不清楚哥哥祁荣的生日一样不知道那位唯一的表哥的生日。就像从没去参加他的生日聚会一样,她也没有回浙江参加他仅有一次的葬礼,尽管明确知晓他的葬礼日期。

    表姐在电话里,那主调为公式化的通知,夹有丝丝难觅踪迹的埋怨,而后随着哭声一起迸发的话语,使她以学业为由拒绝回去的讲话显得令人心凉至面目可憎。

    那个夏季暑假,祁安没有回南方,而是去到了距大学学校更北,实际上已是在国境内最北的北方。在遥远的陌生之城,她去看了心理医生,诊断结果却是健康。然而她却感觉到在自己的体内,有一处无以名状的什么正被逐渐筛空,而另一处却被某种感官清楚地感知到正在满溢着什么,二者的中间地带则是界限不明的混沌迷蒙。后来她知道,自己之所以为健康,只因它们尚在平衡状态,即使各自不规则地动态发展着。

    她最后一次乖乖地不连名带姓地叫他哥,不过是在他打着长途加漫游的电话,来跟她说他将要用他手中的摄像机把失踪的老虎找回来之时。如果成功做到了,他就在她大学毕业的时候,无偿为她拍摄一整套纪念版写真集,甚至还压低声音耳语般流里流气地说最坦诚无欺的艺术照都没问题,自己闭着眼睛拍都比那些戴了眼镜的家伙强。随后又一本正经地跟她说,他会在她大学毕业的时候举行婚礼,而她一定要去盛装参加,还可以连带着为她庆祝大学毕业。如果她悲惨地失业了,那他的杂志社会慧眼识珠地敞开大门喊他出来拥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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