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寻尔》踏雪寻尔分节阅读10

    也许,她不该叫他哥的吧……

    他在她哥哥祁荣出事后对她的关怀备至,使他俨然成了一个甚于亲哥的人物存在。那段时间是超乎亲兄妹间的真情流露,他把她默默哭泣的脸按在他俯下的肩膀,亲拍她的背,柔声对她说,别忘了,他也是她的亲哥哥。

    只是,再怎么胜似亲兄妹的亲密无间,都被称作时间的东西稀释了。只因为两心的混溶出现了方向性的错误。她终究是他眼中可以随兴逗弄的小妹妹,一如哥哥祁荣曾经对她的金色头发把玩无厌。

    有一些关系在内在本质层面的联结,是可以超越血缘的限制的。也许,自己真的不该叫他哥哥的吧?哦,究竟还有谁不知道,那个金发小女孩,她身上的潺潺鲜红从来不曾被这其中所有人的任何一滴血液沾染?

    祁安看着照片,又不似在看照片,只是在照片的注视下,她的脸部失去了呈现作为表情变化的动静。所有的所见所感所想,都在照片内部的延伸面上进行。有些诗意的观点,并不会随着时间升到另一个所谓更加开明的格局,只会更加根深蒂固着成为执念。即使潜意识之外的自己提醒她那样的自责是没有科学依据的,也无所谓宽恕,且于事无补。

    “咚咚咚……”

    “哎……”

    祁安拿着照片的手连带蹲着的身体不禁一颤。不出声应答。歪着脑袋仰视听起来仿佛喘不过气来的声音源头。浓重而浮动的黑影叠印在半透明玻璃槅门上,是一具不具清晰五官的高大男人的身形。身边的自然光太过明亮,使其似一个黑暗的发光体。

    祁安惊讶,自己一个抬头,竟然也会出现类似脑部供血不足的状况。转回脑袋,竟如蹲在平静无波的海面的浮木上,因为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而出现轻微的晃荡。

    “里面的人,怎么回事啊?”玻璃门外的人像是等不及了而要做出狂暴的举动。

    祁安捏着照片撑着膝盖站起来。挺直身体站定的那一秒,眼前一片黑暗,甚至没有出现一点类似金星的任何东西。所有光亮一丝不剩地被黑暗吞噬完毕,只剩下狂躁而琐碎的各种声音。一种即使双眼明亮,也只能无可奈何地进入一种没有视觉性功能施展余地的极境。恐怕要让人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拥有过双眼,莫如说现实中是否真有双眼这一人体感官部件。那一刻思虑的领地似乎也被黑暗占领,尽是黑暗的让人怀疑其存在性的历史,黑暗的让她不辨方位的当下处境。

    从己身无法顾及的黑暗之外,持续飘来焦虑又疑惑而近乎怒号的声音。

    除了让她忘乎所以的黑暗,还有原地旋转一百圈之后般重力感、方向感、领地感、存在感尽失的绵软的眩晕。为了防止被那黑暗和眩晕轰到在地,祁安本能地紧紧向后靠上玻璃墙,双手掌心朝后让自己尽可能地紧紧地贴在上面。勉强用寄托在玻璃墙上某一定点的意念,与那股仿佛从头顶冒出而后拼命地将自己往前拉的蛮力对抗着。虚浮的双脚已不具有安全移动的可能。若突然冲也似的极速蹲下,难保自己不会出现自杀式的死于非命,而且死相难看。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现实才又一点点地浮现出来,狭隘的空间里填满了扩散着敌意的光明。

    用力揉搓双眼,将那些现实中的物象从两两重叠的幻象中离析出来。不管见谁,都应该尽可能保持双眼的明亮,以认清对方的存在。

    祁安用左手拇指使劲按下锁的按钮,再用右手朝自己所在的里边使劲地拉厚重透明玻璃门。门将她往狭小空间的更加里边的位置逼。真是一处怪异而不合人性的设计。

    “呃,你是中国人?”

    见祁安终于打开门后,年轻男保安突然收敛了方才将要发起暴动般的情绪,尾音有稍破的痕迹。他的视线越过祁安的肩膀,像是要在小空间里发现一点什么,至少是什么不该存在的东西。

    “是啊。”祁安用力用身子抵住门扇。这样的问题早已见怪不怪。

    “你在里面干什么啊?”男保安站得笔直,抬手看了一下手腕,似乎才记起忘了戴手表,又将眼睛朝上面绕一圈再停留在某一点一会儿,最后终于将正脸转至祁安。“都快要半个小时啦!”

    他的语气更是突然地多了怀疑和不耐烦。试探和查找的眸光在祁安脸上逡巡不已。更确切地说,是细究起了祁安的帽子下的头发,而后顺带避免对视地多次浏览其他部位。

    “找卡。还在继续。”祁安一直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和他每一个说话的表情。男保安身上有一种心甘情愿屈服于环境的收敛气质。这些正是做好他的本职工作所必备的。

    “那就是还没找到喽?如果丢了那就干脆赶紧去那边补办一张好了嘛。呆上一个小时不也照样找不到?”他伸出一只手按在玻璃门的框上,好像能让自己站得舒服一点。“不用半个小时就能办好了,何必这样浪费时间?”

    “不用再办。我找得到的。”

    男保安撤下手,看祁安仍站在里面不动。似乎知道祁安一直在看着自己的脸,转头看一眼那边有一排排座椅的位置以引导祁安的视线。“可别再呆半个小时了,呆足一个小时,老大爷们可是要报警了。”

    “……”

    “有一个老头说,那个外国女人定是在里面干其它一些什么。”

    祁安突然很疑惑,一个都市人怎么也会把黄皮肤的自己看成是外国人。他们见过染发的女人难道还少么?也许存在纯正与非纯正的显著差异。也许每个大城市里总是住着为数不少的有着逆城市化个性的人。

    “放心好了,正经的中国人一个!”

    说完,祁安往左边移开身子。门脱离了人的禁锢,自行朝门框重重地发出一声惬意的鸣响。锁愉悦地融进了鸣响的声源里。

    方才发生的一切,疑似不存在的飘飘然,一切你问我答都似幻影不曾真正存在过。而她只是在地面蹲了过久时间之后,感知到了周围环境向自己发来的亦真亦幻的信息。所以一切谈话,好好听就好,好好说就好,不必荒腔走板,也不必出口成章。所有语言信息的完善和完美,都需要灵活的思虑和清晰的脑子。成功的沟通,需要的不仅是双方互敞的心,还必须具备基本的话语表达能力。除非能在对方出言之前即把心思识破。

    源于缩小版大合照的怀想被人为地切断,这就是现实尘世对于虚拟现实的干扰。有时却恰似拨乱反正的善意引导。

    祁安看向紧贴在掌心的相片,光洁的正面滑面上,已经像被哈了好几口气似的雾气笼罩着。低头用自己的羊绒围巾尾端擦拭相片,又用毛呢大衣外套的内衬拭过一遍,除去因方法错误而黏上的琐屑羊毛。

    稍蹲身子,用一只手提起地上的电脑包,放在取款机延展台的边缘,再将身子贴向延展台的边缘不至使其因空间有限而掉落。

    祁安不再把袖珍大合照放回小皮夹,基于什么样的念想,自己也不知道。最后看一眼相片的正面和反面,像是没有检查出任何异样一般,把照片往电脑包里与超薄笔记本放置位置相邻的夹层里放。

    她不是一个惯于耽溺于往事的回忆中而忘记实际前行的人。大合照此前一直在小皮夹中独立的空间里存在着,自它诞生伊始,却又似从未作为它自己本身独立而有意义的个体存在过。它只是这个几乎简陋到只是线面的粗暴构成的黑色小皮夹内部的一个非装饰性部件。

    照片被转移,留下了一层不明所以的空虚。

    绿卡是在电脑包中放置电源适配器的隔层的小口袋里找到的。找到的瞬间,没有惊喜之感。好像自己早该直接找来这里,尽管并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把它放在这里,又为什么把它放在这里的。这类卡片,对很大一部分人来说是一个抽象的烦恼来源。正如此时,屏幕上显示的余额不足。即说明这张绿卡已经无法满足她此时通过指尖不假思索按出的五百块人民币的需求。一个简单的信息,也往往包含着多层的内里意思。

    查看了一下账户余额,绿卡内剩余的是四百八十五元,没有零头。从绿卡中取出三百元整。此时的她似乎感受不到任何来自数值的感官刺激。唯一的想法是,该投入下一份现实性而非仅仅书面文字的工作了。她已经整整两个月没有往绿卡里存入现金了。

    接着将玫瑰卡插入卡槽,本能地不经犹疑地输入密码。她的手指着了魔似的,被一股力量拉着点向了查看余额的选择项。双眼凝视屏幕,等待上面出现取款数额的选择项。突然意识过来自己已经按错了键时,屏幕上已经印出了一长串的数字。出于对突然闯入视野的各种事物敏感的感受特质,脑袋已经默默实现了对数据的念读。数字5开头的整数里,中间夹杂着两个逗号的七个形态各异的罗马数字。

    这排数字不禁使祁安浑身一热,一股异样的不适感随即蔓延开来,脑袋乍现大大区别于自身缺铁性贫血的眩晕,眼前有点点转瞬即逝的星光闪现又顿灭。她赶紧按下返回键,竟致使指尖感到疼痛。心负着统计般的确切数字的影像让她恐惧。

    从出钞口中拉拔出五张。她不知道这五百块钱会用于何处,只是至少不应该被利用在自己身上。

    拔出中行卡,和绿卡一起重新放入“小泽征尔x村上春树”的书签里,继而又把书签夹进至今已经第二次字字句句阅读完的《远方的鼓声》的中间书页里。两本书在帆布袋中现出作为书的面貌,也似乎在某种意义上减轻了袋子所承载的商业性气息。

    将从玫瑰卡中取出的现金分成两部分,三张百块经过两次对折和使劲地轧平后放进电脑包电源适配器处的小口袋里,另两张经过同样的处理放进黑色小皮夹中和原来的袖珍大合照共存的专属小隔层里。两百块的住所瞬间变得空旷了起来。在专属小隔层对面的隔层是刚塞入了两百块的放置较大数额纸币的和其它各种用卡的两爿日常零用空间。黑色小皮夹两边沿中线对折起来再按上纽扣,也不过比外套口袋中的绿壳手机稍厚几厘米。

    将皮夹放进电脑包笔记本隔壁的夹层里。提起电脑包的背带挂上左边肩膀,右手提起帆布袋,环绕小隔间检查了一下并无任何遗落物件,而后用提着袋子的右手按下开锁钮用力往自身的方向拉动玻璃门。向面部涌来的是陌生却稍微鲜冷一些的气息。

    刚站在小隔间的玻璃门外面站定,耳畔便传来玻璃门重重关合声,疑似终于爽快地释放出了满怀积蓄已久的报复感。那金属之间的撞击,似在传达着彷如“总算送走这个赖着不走的奇怪女人了”之类的信息。

    那合上的声音,竟使祁安深感头顶一阵激灵。

    她下意识地把头转往银行大厅的方向。光线较暗的区域里只站了一个黑色系制服男保安,不是方才来找自己谈话的那个。排排座椅散发出深深地埋在超强冷气流里的氛围,四散开坐着的似乎被冷空气激出内伤的实在已是上了年纪的四个男性老人,向她投来似在埋怨又似深不以为然的目光。让个人莫名其妙地感觉陷入被敌对的臆想中,只需对方的一个眼神。

    就像顺着事物本该如此发展的轨道一样,祁安慢慢往那笼罩在大片稀薄天光之外暗影浓重的中间性区域走去。对于没有固定落脚点的人,途经的一切可以舒适落座的地方都是对长途跋涉的一种慰问。

    办公区的正大厅相对而言太过明亮。花岗岩窗口里边为外边提供人工服务的职员寥寥无几。少数几个窗口上对空间实现功能性切割的透明玻璃隔窗上印出轮廓鲜明的黑漆漆的身影,恍若里面的人均工作在黑暗里。受理服务的窗口前,与窗口垂直摆放着几张沙发,上面已是空无一人,几十分钟前尚在这里的人都已急流勇退。现在站立着静止不动似乎任凭机遇安排的,急不可耐地走来走去好像如此就能计上心头的,在窗口前对着对讲机发表对着大众大声宣讲一般的,不停在仅开的三个仍在运作的窗口前队伍后晃来晃去的,集中于此地他们身上的统一特性是,自我时间价值的至高无上性。不管是对银行的作息时间作出了错误的预估,还是本就不把已经公认的世俗化时刻表纳入自我时间规划的体系里,亦或是从来都对外界规范化的办公时间一无所知且漠不关心,抑或意识中根本性的作为客户时间的各种优先权益性。

    玻璃窗内的人,似乎本来就应该在约定俗成的工作时间之外继续为那些将自我时间价值的至高无上特性随处携带并随时执行的人,根据他们各自放下的线,挂上他们想要钓走的鱼。也许,玻璃窗内的人,已经出于一种身为当事人不知不觉地强烈吸收走了每一个带有此种特性前来要求鱼的垂钓人身上的于此相对的另一极的关于时间的散漫无理性。一种被迫臣服于时间之前的奴隶性。在人成为金钱的奴隶之前,就已经领先几步作为时间的奴隶而劳碌着。尤其是在把时间和金钱对等起来的时候。所有事物都能呈现出一种平衡的最佳状态,而努力地自觉寻求平衡又势必在寻求的过程中,将那曾经一次又一次被显意识忽视的平衡状态一次又一次地破坏掉。然而继续寻求,继续破坏,直至自己精疲力竭,直至再也没有可以停靠的站点……

    窗玻璃的上方,横向滚动的红色字幕,无声地喧嚷着前来客户在特殊日期里的与职员作息时间息息相关的特殊权限。那么根据同样慢速滚过的时间提示,此时此刻显然不是外来人员享受服务的最佳时间段。

    所有需要服务的人,都站立着,似乎以此表明自己的焦急,或发自本心的诚恳。

    祁安在观看股市行情的座椅区的最后一排最边缘的椅子上坐下。把帆布袋夹在两脚之间。电脑包卸下靠在邻座的空椅子上。一切放置完毕,祁安坐在位置上观看四个老人的后背。第一排的一个老人跟隔一个座位的年轻保安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什么。老人时而言辞激昂地朝空座位的上空直喷口水,年轻保安则满脸钦佩似的连连点头称是,说话近乎软声细语。祁安将其视为满怀诚敬的姿态。

    右前方是一个满头黑白各色相互夹杂的戴眼镜老人。四个老人里唯一没有戴围巾戴帽子的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一路盯视般的看着祁安从自助区走到座椅区的老人。

    眼镜老人似乎是从发根开始打量,而后慢慢地细细琢磨至她脚上棉鞋的鞋码。在祁安一贯的慢而又慢地踱行时间里。把场景微缩至只剩祁安和眼镜老人两人的画面,两人则像是默契十足般的欣赏与被欣赏。然而眼镜老人眉宇间皱出的浓浓忧心,与黑灰白凌乱的发色一并泣诉着他似乎来自股市的落寞和失意。

    慢走的祁安,双眼直视前方,看似只朝着一点观望,实则已将全部的场景纳入视野。她当然注意到了眼镜老人对自己的注视,甚至能够感觉到丝丝缠绕在阴冷空气中的落寞和失意。还有某种不知源自何处的类似因窥视而产生的侥幸心理,和因大局在望的类似上帝控制着一切至少是她表现的一切的眼色。老人的目光兴许不是特意将她打量,他只是朝一个方向看,而刚好看到的对象是她而已。静止不动中的人往往容易被移动着的物体引去视线。然而,后者却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所适从和不自然。那是完全不同于明知摄像机或监视器的具体所在位置的空茫感,也是她在小隔间里面就已经莫名滋生的心理感受。来自某种机器背后的光明正大而双眼被遮在面纱后的窥视。具有触及心防的极强的吸力。

    踱步步调不变,微微摆臂的速度不变,行进的方向也不变。祁安慢慢把视野面积缩小。当她看向眼镜老人的双眼时,老人已经打量祁安完毕将视线重新投在她的脸上。相对逆光的画面里,也许眼镜老人根本就看不清前方走来的年轻女子的细节。他当然也看不清对面女子将视线投在他的双眼里的那刻,她脸上一扫病态的唇角微扬的短暂明媚。

    眼镜老人像是想要将自己的落寞和失意外向转移,只是对象却在他目力所及的背光里。他的视线只是误打误撞地闯入了祁安的双眼,所有繁琐而缓慢的打量都是徒劳,纯粹是一种抛弃了金钱观念之后对时间随性而为的消耗。两人目光的暂时性接触,如年龄差所产生的代沟一般,不具在言旨之外即可理解心性的可能。语言总是使人被理解,又使人被误解。

    祁安没想到在她坐定之后,在她观看了许久且还在继续看着眼镜老人的背影并且在想着什么的时候,就在前一排的眼镜老人居然会突然朝左后方的自己转过头来。

    眼镜老人向左旋转身子,伸出左边黑衣紧裹的胳膊横上他左边座椅的靠背,左手在靠背上几经擦拭。动作之间一直凝视着看着他的祁安的脸,就像这个年轻的金发女子让他想起了什么记忆深处的人。随着他在椅背上滑动的手掌与和着手掌的节拍微微闪耀的漆黑眼珠说明了这一点。

    眼镜老人双眼微微眯起,凝视三秒之后,伸出右手摘掉眼镜放在侧坐着的大腿上。

    祁安迎视眼镜老人旋转过身子的面庞,看着他左手上的一系列小动作,看着他摘下眼镜放到双腿上又向她转回脸庞的样子。里面有怎样的情愫,祁安不知道。也许同样于先前看着自己慢慢走路过来的眼镜老人自己。此刻已调换了位置,眼镜老人在相对背光的区域里,而她却是在相对较亮的一边。

    银行正大厅太过宽敞,在服务窗口的玻璃上能看见从旋转门进来逐渐变大且一点一点明晰起来的黑影。好像银行的光的来源就是那似乎永不停息地旋转下去的颇具气势的大门处。由此,来银行办理业务的人,从正门口行至服务窗口便有一种无法让人忽视的降临感。而前方高墙上红绿数字不停变迁的座椅区,却在正大厅过渡到自助服务区的幽暗里。也许是出于为了让墙面上的数字突出显目得直抵人心。它的直接光源来自相对较近些的进入自助服务区的整排透明玻璃滑门。座椅区无论从哪面来看,都蒙上了一层漫自股市而直抵正上方继而覆盖下来的阴翳。冬天难免让人觉得森冷,而夏天又过于沉闷,类似于雀跃舒爽之类的情绪,只能从内部加以分辨筛选。

    祁安看眼镜老人似乎要从相对明亮的角度将自己重新打量,意识到这一意识的一时间里,努力想要开口打个招呼,竟然说不出一句话来,甚至是难以启齿。也许心里有一个出于礼貌的应对方式想要冲破自己的喉咙,可嘴唇就是不受心理驱动地被这片自然生成的森冷彻底封冻了。又好像心里那个招呼的语汇已经通过自己脑中的意识,通过冷气流传达给了右前方的眼镜老人,只是自己的耳朵没有接收到类似回音的声响,就像意识滞后了一步对现实的反应。

    然而不管她有无在现实层面听见自己对眼镜老人的招呼声,或眼镜老人有无听见她的一丝礼貌问候,两个人就在长方形对角线的两个顶点上,对视着。

    只是,再渺远又似咫尺地对视下去,总也难免令人尴尬。祁安在心里就自己凝视着老人却发不出一句能被对方感知到的现实性话语,纷纷扰扰的思绪极速地飞旋着。好像那样能向老人传递一种自己并不是在看他,而是在看着他所在的方向,进行着某种执行于脑部的作业的信息。

    她居然在眼镜老人的眼睛里移不开了视线。双腿夹紧帆布袋,背脊挺得笔直。双手十指紧紧交叉握于腿上,压在最上方的右手拇指又似不安地自顾自撤下使劲按搓左手手掌心。掌心的血液不断地被往一个方向用力推送着,几条深刻的纹路浮现在血液暂时缺失后苍白的肤面上。右手拇指越是越发的使劲,双眼的视线越是无法失去焦点。祁安在向老人发送着强烈的信息。

    她确实是在看他,就像方才他看自己一样。看与不看,都没什么好逃避的。不是挑衅,仅仅是看着他而已。即使她没来由地说不出一句话,他又何尝不可纡尊降贵地首先打一声招呼呢?不管他对她有怎样的设想,毕竟接二连三地一直盯视一个人的人,也是身为年老长者的他。

    在祁安的意识里,年龄从来不是一个人为所欲为或是享有某项优先特权的必要而充分的考虑因素。一念一行,均出自于当下的时刻里,自己与有年龄差距之人产生的个体性心理反应。做出怎样的行为,只取决于自己的心境,与年龄差距下的对方个人因年龄而显现的外在条件无关。

    眼镜老人摘掉眼镜后,已经如先前那次一样,将祁安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视线再回到她毫无怯意直视而来的双眼。好像之前在逆光里透过眼镜勾勒出的是她的整体性鲜明轮廓,而这次则是没有任何阻隔地进行未完成的轮廓内部的细节描摹。从他的这个方位看,祁安的整个身子全然地暴露在了相对较亮的光明里。

    祁安仍在用右手拇指用力摩拭左手的手掌心,手心也因各种用力,已渐渐湿润起来。她已经完全适应了座椅区相对较暗的光度。尽管没有离开视线,却仍能感到座椅区里其他老人的活动。观望的继续仰头观望,交谈的继续有几句没几句地交谈。只是她和眼镜老人一较亮一较暗的两极似乎就此主角性地凝固了。就像为某个摄影师,做着长久的以让摄影师找到最佳拍摄角度的摆拍动作。

    我是不是很像您失散多年的孙女呀?

    祁安不知为何很想就着眼镜老人不经修饰而直白的打量眼神问出这么一句话。这句话从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在此刻涌上来,在脑袋里来回飘荡,却又次次至唇际时倏尔音调急转直下似的消失无踪,内里跃动着舌尖的嘴唇终究依然无法打开。

    挺直着身体看着眼镜老人的眼睛,脊背及腰际已经传来警戒不宜久持的酸痛感。老人的双眼却似有一种将视线对方固定住的强劲吸力,让她近乎木然地转不动脖子。祁安终于停止住了手指上的动作,十指紧紧地交握在一起,交握点传来让脑袋清醒的骨头间的挤压感。在森冷的区域里,依然觉得空气中流动着的都是从制暖空调出风口中变相飘出来的潮热气流。那潮热气流将她团团包裹起来,渗入得密实,从鼻孔呼出的气息都带着那股潮热之气。

    已经不是刚刚持续几秒时间之内一晃而逝的尴尬之感。尽管眼镜老人的眼神里没有丝毫别有意味的深邃,她却渐渐感受到有一种以燃烟的速度慢悠悠地向她弥漫而来的侵犯。那侵犯的特性融进了令她难受的潮热气流里。

    终止对于这种侵犯感的觉知,只需简简单单的随意一个动作,然而再怎么简单,祁安她还是做不出。浑身已然燥热难耐的她,完全可以站起来摘掉棒球帽解下围巾脱去大衣外套让体温感到某种舒适的平衡。可自助决断能力似乎已经受制于人,她只能在他人意志力的支配下,继续着凝视着眼镜老人的动作神情以及姿态。

    渐渐地,双眼凝聚出水滴状的各种复杂感受,完全没有直刺鼻粘膜的酸涩感的事先预兆。祁安感觉那复杂感受绝大部分是出于此时对自己心境的无力掌握,而最根本的原因,是自身仍处于发烧感冒的未愈体质。不仅又如吃退烧片前的忽冷忽热,还时而犯困胡想。然而眼镜老人看不出别有意味的直视,尽管浑浊却又带有某种与潮热气流相异的暖意。

    眼镜老人他并非为老不尊,他只是对自己,一个这样打扮这样外貌长相这样行为举止的年轻女子陡生浓烈的好奇而已。他只是从一开始就看到了她,并对她产生了持续的好奇而已。那让人不适的潮热气流的汹涌,那让她心绪陡变的侵犯意味,并不是源自眼镜老人毫无掩饰的直视。也许是银行固有的特殊氛围,也许只有自己才有那样莫名其妙的感受。毕竟绝大部分人进银行都是因为有所得。

    祁安终于挣脱,那仅以某种概念性的意识形象在她意识中摇摇摆摆地存在着的,不知名的他人的意识对于自身行为的直接而强权性的控制。虽然仍在某种异于眼镜老人的注视的是为被窥看的感觉之下。暗处不为人所觉察的窥看,比毫无阻隔的明目直视,更强迫性地给她一种□□裸的侵犯感。那种侵犯感还凝聚成一种意识,也强迫性地凌驾于她的自我意识之上。自我意识要在那侵犯性的意识之下小心翼翼地喘息着。似乎只有在那副侵犯性的意识的控制之下,自己的行为举止才会释放出在自我意识的控制中所不具备的完美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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