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寻尔》踏雪寻尔分节阅读8

    沿着墙根,坐着一个蓬头垢面的红衣女人,双手狠命地交握着,好像深怕有什么将它们掰开。鲜红的破旧羽绒服沾上了污痕。较之另一面的阳光,她似乎更偏爱那面墙角里的阴暗。她的身体右边还倚靠着一个体型偏大的布娃娃。不对!是一个面容破碎的小孩,辨不出性别。破碎的帽子掩去了他头发的光泽,只剩脏污失血的小脸在外未有遮蔽。不是坐在什么垫子上,身体与昨夜下过雨的水泥路面直接接触着,仅仅隔了大概有一两层的布料。身体前方铺在地面上布满密密麻麻字迹的布条,上面摆着一个缺了几处口的陶瓷饭碗。里面零星地稀落着几枚一元硬币和几张面值不大的纸币。一大一小两人互相倚靠着,不言不语,失焦的眼睛看着来来去去的脚步。小孩子作为修饰性的摆设,企图唤起人们已和他们同时进化得深藏于心底的同情心。女人偶尔用肮脏的手端起破碗,伸直手臂向前,向往来的小腿祈求着,嘴里嘀咕着念念有词。大致全行业规定了统一标语般的“可怜可怜这个已经多餐未食的孩子”。若非有**在地上阻碍着,则很难让人感觉到她们的存在。她们作为有碍观瞻的因素存在着,因另一种不同的因素被绝大多数视若无睹。

    如果地道的话,她们之间存在着一种你情我不知的欺骗性却无法否认其存在的自然逻辑性的合作关系。如果人道的话,她们经历的悲剧实在应该得到世人的垂怜,至少应该给漂浮在深海中心的她们一块浮木或一只游泳圈。只是那些自尊自爱自怜和自惜使后者默然沉寂,而前者似乎已然进化为一种具有深刻表演性质的职业化的专业存在。然而这种专业,难免叫人心酸,若公道的话,它们是不该有一片立足的土壤的。

    在从市中心的广播电台做节目回来的路上,几乎都是车辆往来的大转盘的中心地带,也有人贴着墙根在大花坛外拼出副副极尽可能的落魄穷酸相。绕着大转盘慢慢地转好几圈的车子,多有一个一时找不到去向的主子。祁安压低声音问王贺原为什么不施舍那个撇着八字眉向车子伸了三次手的中年老头子一点钱,王贺原不无恼意地向祁安讲解起他们自甘堕落的劣根性。在他眼里,在那个时候,那类至少看起来好手好脚的人根本不值得同情。他恼怒的谈吐,似乎也在控诉着祁安的年少无知却好管闲事。

    世界上,会有多少人,选择了这样一种生活方式呢?有多少人从一出生,即被选择了这种生活方式?又有多少人,与自己同道呢?

    铺在地面上的布条上的字体娟秀工整,怎么看都出自一个至少受过教育的人之手。它的来源和内容似乎都另有一套来源和内容。祁安没有去看研究它的来源和看它的内容的心思,有些东西无论在哪个省市都缺乏创新精神地如出同一机杼。

    从帆布袋中拣出一整包薄荷糖和剩下的小盒饼干。祁安稍微弯腰,把拣出的这些食品轻轻放在碎出了几个口子的饭碗边上。女人微微抬起双眼看上祁安的脸,蓬乱的头发挡去了她的大半部分脸颊。祁安深刻觉得,当下她的那双眼睛,着实比她当下涡轮状的颅内思绪更要杂乱混沌不堪。一如她混沌杂乱地蜷曲着困窘的发黄枯发。

    长期的实在算是体力活的不休劳作,似乎已经使她的面部表情彻底僵化成了对待自己的彻骨冷漠的外在表现。因为市面上已经不是极尽可能地可怜就能博取同情,有时由内而外的冷漠加上形体上的狼狈不堪更能激发本能的心酸。这一行业的人,是否必须具备极致的自我牺牲精神呢?

    森冷的脸得到指令般机械地抬起。她只是看一下祁安的脸便很快地落下,把目光再次落在那堆食物上又很快地移开。旁边的小孩依旧如听话的木偶,侧倚着一动不动。她们似乎在无声地抗议着祁安的行为。她们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钱,并不需要他人施舍什么食物。她们没有选择钱的面值的权利,可至少应该被有选择食物的权利。

    祁安退开一小步站住。循着小孩子的目光,可以看见延伸自此处的天桥的那一头,躺着一个人。距离较远,场所较幽暗,她不能一眼明辨他的专业程度或职业性的真伪。

    “小零食送给小朋友吃的。”祁安对着那女人的脑袋说一声。她对此嘀咕了几句什么,祁安听不清。也没有非要听清的必要性。

    慢慢以惯有的速度向前走着。只拿掉了一点东西竟也觉得左手手掌被勒的劲也小了许多。帆布袋却仍不足够宽大再塞进一条羊绒围巾。在天桥的中段停下。放下袋子,再从右边口袋里拿出手机和耳机。听音乐已经成了她边走边停的途中一项近乎于祈祷信仰的神圣仪式。

    如果一定要再从她身上剥夺掉一些什么,祁安祈祷那一定不要是她接收一切音乐的能力。哪怕再有更甚层面上的流离失所。

    ☆、戒穷涯底

    心脑对混沌状态无能为力,面部表情呆若木鸡。唯一能辨明的清晰感受是,有一股音乐穿透身体。

    伸出双臂趴在栏杆上,任由那股音乐奔流不息。祁安面朝着太阳,看着不断从自己脚下冲出的车辆,恍惚中产生一种所有车辆都从自身喷薄而出之感。然而却不闻有什么鸣笛,所有车子在寂静中,温柔而规矩地向前流去。左边的车子,在余光中进入自己遥远的左侧身体。隔着一些间隙,传入一些声音,作为表示自己的存在立场。那些声音像夜空中缠绕的雨滴合成丝带,作为短时的形态而后很快消亡。能够永久性存在的只是《dragon heart》。

    凌乱的声音经过精心的修饰组织后进入耳门,便获得了通行的永久性外交豁免权,耳内机能中的识别机制已对它现出臣服之姿。

    笛子音色雄浑却空灵飘渺,其它乐器的演奏更似在笛子飘出声音后累积成状的幽深山谷。自然又非自然的水声,给悠远的飘渺又添了一丝难以拂去的静谧。每刻飘渺的尾音,带着深长的意味缠绵着难以阔步的步履,在高空中洒下浸入空气的粉末,如笛声似永无休止,又似水滴的倾泻戛然而止。

    站在杳无人烟的高山之巅,对着不可触及的蓝天诉说的到底是什么呢?空灵飘渺的笛音,却被静寂笼罩上了沉重,孤独在它心中生根发芽,给它平添一份挥不去的忧愁寂寥。在云底下心绪繁重地徘徊,难免散失高飞的意志而落入凡尘。它在拉高几个音阶后的将尽未尽之时,落下低低的叹息。寂寞的蛟龙困于幽谷,却是心甘情愿的。

    永远有人在诉说着寂寞,有人在高声将它吟咏,有人在聆听,有人在麻木不仁地冷漠以对,有人猜不透它会以何种形态出现在自己面前。有人从不曾有此意识。

    在太阳下晒着混沌的脑子和温热的身体,以某种神秘的方式与下方快速来去行走的机器产生某种联结,粘着身体的桥被某种力量提到了山顶,却又一回回安然无恙地降落到此处的地面。

    对风来的方向没有好奇,对离去的风也没有依恋。沿着天桥的右侧围栏踱步前行。风在发间嬉戏飞舞,金色长发飘扬出笛声飘渺的曲线。

    绕向右面的转身之际,祁安的眼光掠过尽头的那边墙根处的“母女”,她们仍然以她初见的方式在地面上维持着。无法对视上小孩子的眼睛,她的视点不知在何处,或许已被她身边依靠着的人剥夺。身前布条上一个孤零零的破碗,隔出了她们与陌生人之间的距离。相互依偎着走过跟前的男女,吝啬于一个余光的给予。也许该通过王贺原的视线原谅他们的见怪不怪,或首肯他们的敏锐洞察。

    消失之前,单曲循环三遍《dragon heart》。笛声冲不散脑子里弥漫的浓烟雾气,意识无法触及清晰的印象地图,只好一脚一步地就着身体的速度踩上眼前既有的道路,印迹的深浅,也许随着心中的音乐情绪而任意描画。

    天桥上,那个飞舞着耀眼自然金色长发的东方女子,倾斜着肩膀挎着看似挺沉重的电脑包,顿悟了什么似的,悠然惬意地行走突然变为追赶什么般跳跃着前进着。反转戴着棒球帽,丝丝俏皮洋溢而出,长发在自然吹风的特效下,在空中旋转出了灵动的气息。

    若细心,却能够发觉,她似乎对前面的一切了如指掌,踏出的每一步都是按着既定的规划前进的,身旁任何勾人的诱惑都无法停下她那跳跃的脚步。这份强烈的自主,让无关人等插不上边,擦肩而过的人,能做的只不过在远远的地方向前来的那个身子投去瞭望般的目光,有幸的话,或许还能一睹背影。

    那女子,似乎根本不适合近距离观看,源于她本身那股自然而然地散发着的不可先由他人随意接近的圣洁气质。经过身旁,若凝上一眼,便油然而生一种难以自我推卸,并且留下持续惶惶不安的目光侵犯的罪恶感。

    然而,她的行走,定格在画面中时,于静态中仍然蠢蠢欲动地跳跃着原来早已潜藏好的丝丝孤独。原来,那孤独早已融进她的血液,不能不存在地维持着她行走不息的生命。只是,似乎正是这样一份孤独,让她不断把自己抛进匿藏着犯罪因子的危险境地。却也正是这份孤独,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屏障,时刻保护着她,隔离了一切肉身上有形的伤害。

    远方,以此略显怪异的女子为焦点的画面上,周围像是还未涂匀的水彩,自己本身欲以常人难以察觉的光速汇聚成具体的形态。而黄金分割位置处那身形清晰的侧面上,头发似乎独立于主人的意志,更加具有开放心态地以怒放的热情,督促着外人望进平面往头发的根源处一探究竟。既然主人没有拒绝的手势,那么光明正大的偷窥狂何乐而不为呢?

    不同于长发禁不住风的诱惑而欢欣鼓舞的模样,那微微颔首轻启着双唇朝向路面的侧脸,似乎与张扬的头发形成了两大对立却又和谐统一的派系。长睫毛下的双眼,不是专注于看路面,而是又自成一体地若有所思,那引发它思考的对象极有可能是前一个人留下的一串失去了具体形状的无序拼接脚印。

    透过围栏间隙的观瞻,似目的明确的脚步的落点与那间隙之外的形状混合在了一起。一整幅画面因此更像是,此女子,只有前进的趋势,而并未释放行走的动能,那抬起的看不到鞋跟的脚步并不会落下,而只会悬在观看如此画作之人的心中。似乎又不对,这张除了那女子周围一切尽皆虚化了的相片,会在下一刻观看时就变了个天翻地覆。画中的女子,仙魅似的不见了踪影。多么的合情合理。周围尽管已被虚化,却依然能够心细地觉知出,画面中的无可挑剔的和谐,极有可能是现实中人物与周围形态的气场不符。所以在此消失,成了必然。

    下一幅画面中,直视前方的双眸,视线延伸出满含柔情的方向性,唇角微扬,却又能让人粗略地感受到那目力所及之内更似巧妙而不露痕迹的冷眼旁观。带着高超的由内而外的伪饰,自然而然。身体却在与周围的人近距离地接触,甚或仅隔一个拳头的间距。画面之外,是她与周围的渐行渐近或渐行渐远。视点远了,视野大了才知道,在某一时刻,她成了周围的焦点。仅在某种特定意义上,并且消失在现实中非连续性的瞬间,固定成瞬时的永恒记忆。

    这该是怎样的一双《careless eyes》呢?随机听至这样一首音乐,掺进突然开闸了般的人流中的祁安,不自觉地想要望进相向走来的每一个人的眼里。

    粗着心地四处搜罗,或无忧无虑地只顾低头往前走着,又或是淡漠地满不在乎什么地对视上穿越空间入眼的陌生光芒。似乎满含温情地穿透对方的心,却又蒙着难以逾越的疏离之纱。然而又很难寻找到一双真正的careless eyes,无论是在那个女司机身上,那个咖啡馆女孩身上,还是天桥上的另类母女身上。有些人并不具备将所有心理的表征都全然透过双眼表现出来的能力,或是刻意而不为之。拥有那样一种能力倒也是令人惊恐。柔情与疏离并具于双眼,并且毫不生涩且生硬的展露出来,需要潜移默化的积淀且天赋般的深厚底子。

    也许,看进陌生人的眼睛,更需要一种魄力。如果能有温柔的光芒气质作前锋,那无疑会提高瞄准的几率。至少对方不会一见有陌生人瞧着自己就做出傲慢或羞涩之态唯恐不及地闪避。

    看她穿在身上的颜色,看她戴的首饰,看他走路的姿势,看他同旁边的人打手势的样子。是怎样的命运,降临在这些不同的人身上,让这些人开始于点点细微处就异于他人?是经历了怎样的境况,雕刻出了她如今的这副样貌?再多走一趟路,会否使他的手轮出现微妙的转向?再迟三分钟,她能否跟这些匆匆过来匆匆远去的人擦肩而过?又是有什么在驱动着,他和她们此时此刻出现在此地?她和他们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精妙的关联?也许无非就是各自担当着过路人与陌生人。

    再延伸一点时间线,这些人至少在步行方向性上是有异于她的。他们不是从西湖景区步行回来,也不是正要步行去西湖景区。要去西湖景区的人大部分必定不会将御街直接傲慢地忽略而过,而从西湖景区回来的人也必定不会在这满是尾气的大街上自虐般的感受离开西湖山水后重返凡尘的落寞。对他们来说,出游的时间如此难得,何苦把它浪费在这谈不上有什么欣赏价值的大马路上?这些同自己一个方向往前走或从前方走来向后去的人,也许是需要过天桥或已经过了天桥的赶回某处吃午餐的正常工作者罢了。

    干练的服装,利落的发型,紧致而勃发的步伐。或浓妆艳抹或淡妆相宜,远来的身形或远去的背影,都透露着各自专业的职业性质。单独行走的无暇顾及何为孤寂,成群结队的言笑晏晏,不为团体中成员的孤寂留下萌生的空隙。优雅的背影,俊朗的身形,是什么使他们如此神采奕奕?统一的暗色系制服,掩盖不住各自绝美的容光,或随身上飘逸的芳香融进沁着冷意的空气里,或夹进欢笑声快速从行道树后探出脑袋。漾开来的足音,都跳跃着振奋的节奏。制服本身也已经以欲拒还迎的战略性技巧,将率性或妩媚以冰山之姿向外输送着各自的气质。这群以服装明确暗示着周围自身独特性的青年男女,吸引了大把混纺其中的异己目光。这样的独特性又隐约透露出一种有着无理取闹性质的压迫感,指向某一类特定的群体对象。

    至十二点十一分,这帮从远方大道边上一大厦里涌出来的制服男女谈笑风生地向祁安这边走来。只是才半首《careless eyes》的功夫,他们又从祁安身边经过,以和她相同的方向,勾肩搭背着消失在她左手边上一栋欧式风格浓厚的酒店边上。

    每个都市,都不乏这样的男女。职业干练,闲杂人等莫近。

    上一回,九月份回温州祁连山的时候,祁贺山问祁安,她的存款大概有多少了。

    不知道,从没计算过,目前为止还算衣食无忧。对住的地方没有特别要求。还能到处瞎逛逛,还能不定期地往家里寄点什么,还能动不动就买纸质书,所以应该也没有太糟,是吧。

    你做的到底是什么性质的工作啊?祁贺山问她。

    寻梦,也许还交换灵魂。很久之后祁安才说。

    这个我是不懂。那你四年的广告算是白白修了?

    没有什么事情是白白做的,爸。

    这么多年了,工资有没有变高啊?其实祁贺山鲜少提起祁安的工资问题。

    不知道,等到赚满了一百万再来告诉你。

    呵呵,一年存下个十三万总该有的吧。大学毕业也六七年了。

    呵,只有税后的集资管家自己知道……

    祁安用右手使劲往里推似有千斤重的透明玻璃门,整个上半身都快要呈倾斜状的压在门把手上。低头看地面,思考该取出多少现金为宜,直觉在这里停留的日子不会太长,然而频繁地进出银行也并不太好。

    再次前往,也许只是源于心里那股想一睹冬日萧瑟西湖的瞬间性的念想。那么人和西湖在某种层面上融为一体需要多少个时日呢?至少不应该再次只是走马观花。自己那么任由心性的决断,在各地没有目的性地游荡,不就是让自己由外而内地浸染当地的气息吗,以致那竟成了习惯。只是习惯在这里似乎不起作用,她越发觉得自己来西湖并非自己一念而起的心思使然。还在延吉的时候,并没有任何关于杭州西湖的意识,就像四肢位于意识之上,占据了整体的支配地位,双手的摇摆方向,双脚的行走方向,最终使她来到了杭州。好像杭州这座城市,有一个强乎于她自身意念的力量,在将她呼唤,不通过任何可以被鲜明感知的形态。

    然而,一番难以言说甚至连意会都谈不上的束缚感,从在延吉山村的阳历十二月二十七日起就已经将她重重包裹起来了。有一种心绪堵在胸口,说不出来是什么,形容不出自身的情绪症状,只能模糊地感受,无半点轮廓形象,就像眼前海棠树之外的广阔山涧里升起的浓雾迷蒙了整片山林,而永远不得知晓其内具体情境。她仅立于那一片土地之上,仿佛身在云端,却又似陷入了没有出口的绝境。她只想哭,不出声,只是流泪。

    至于最终离开的原因,她想绝不会是因为在前一天日落后的傍晚在老人家家里突然看到她已逝多年的老伴的遗像。虽然看到那幅黑白的照片时,那仍在闪烁般的双目带给她突如其来的战栗。在北京彻夜不眠地候机看书,现在想来竟也像是因过于期待而兴奋得难以入眠。然而到达杭州站时,她却是异常明显地感受到了无所事事,就像杭州城于她已经没有再次进入的必要,既没有新鲜感又无亲切感,只是有什么力量趁她意念模糊混沌时将她往这边招引。感受不到任何恶意的征兆,但是似乎也没有什么善意可言。有那么一瞬间,马上坐火车离开的念想也几不可察地于心际一闪而过。

    她近似盲目地来到了杭州,也是能够越过这一地点,直接于尚不明晰的直觉中感受到下一个要去的方向的,而且间隔不会太长。但是杭州并不能像北京那样被自己有意识地作为中转站,只是片刻地作为供人停留的踏板而存在着自己便直往下一个地方。杭州,似乎,不论是在已然存在的意识之外,还是在自抵达伊始始终没有什么精神性流通的意识之内,都是不可能作为她的中转站而存在的。这是一座能够听见鸟鸣的都市。

    现在在这西湖大道上行走,也许是源于女司机的热情,也许她只是唤醒了沉睡在自己心底的从未被鲜明察觉的念想,那份对于同一事物尚未完成的完整性的追求。

    那么,大概要在这里呆多少天呢?才刚来就计划着离开,在日渐紧缩的日子中,该如何全身心地感受它呢?在有限的期限内,到底让人学会的是珍惜还是会让人变得不知底限地患得患失呢?在截止日期前,人到底会普遍爆发出怎样的能量呢?作为无法真正脱离群体而存在的个人,到底是会不顾一切地接近所有人,还是会万般皆下品事不关己般的对所有人事物冷漠以对呢?毕竟明知没有多少后续可言。如果生命刚好在离开西湖之日终结,这几天自我又该有怎样的形态呢?祁安由此莫名地想到了村上春树超现实小说《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中的“我”。只是,现实中的人,该怎样超越现实而在另一个世界中存在呢?是梦?“我”说,人们的大多数行动,都是以自己仍将继续生存下去这一点为前提的,倘若去掉这一前提,便所剩无几……

    那么,到底该取多少钱呢?这才是这一刻真正该解决的问题。想得过多,往往无法使现实问题得到干脆利落的解决。过了那西式酒店,居然就踩入了这番思绪迷宫,看到自助银行竟神差鬼使般的自觉应该再取些钱,为几日的逗留安排合理预算。

    照出厚重被削弱的倒影的地面并没有显现出她该取的额度,当然也不会神奇地隐现她此番来杭州的命运安排。倒是隐约探照出了一个仍旧脑子混沌的自己,看不清的五官。耳机线自外套口袋向上伸出,与长发纠缠着,淹没在耳际。

    手边那门却存心和她过不去一般无可撼动,还明显感觉到有一股僵硬的力量从相反的方向传来。

    虽然脑子仍在思来想去,祁安却似乎将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了右手上以和门僵持,便于一瞬之间形成一场人与某种力量相互对抗的局面。而无论是里面的还是外面的,明眼人一看便可知,人的一方必然处于劣势,这还滑稽得近乎女孩子的无理取闹。因为谁都认为一个如此身负重荷的非专业年轻女子,必然对那厚重的玻璃门无可奈何。这定然不属于某种蓄意的破坏行为,还一定会被宽容地谅解。毕竟总是大有一部分人,对高速国际化都市中的新型生活材料在自己的感性或智性范围之外均茫然无措。就像总有一部分人一遇到旋转门就会莫名其妙地感到紧张,似乎会在里面转晕自己或是突然被旋转到某个神秘而荒唐的未知世界一般。

    但是,此自助银行所在的门,并不高级,当然也并非什么罕见的新型材料。相比四季咖啡小屋的木制雕花推拉大门,实在是没有个性到极点。

    侧面看,祁安现在的姿势更像是将头抵在那玻璃门框上忏悔样。完全不同性质的力量僵持至少有三秒。那三秒恰好在这一首音乐彻底完结之前的无声的空当里。

    旁边漾来风尘的气息,一只黑色衣服包裹的手臂横向出现在祁安的左侧余光前。那人好像悄无声息地飘近来一般,直到更近的手臂靠近,祁安才察觉到自己身体左侧的他的存在。同时,突然有了什么天大的发现似的,祁安的头和右手近乎以弹起的迅疾从玻璃门上闪离。好像再那般持续一秒都是可耻或罪过。在下一首曲子响起之前,左手边的那个人已经进到了玻璃门里边。

    一阵滚烫毫无预兆地袭上了双颊,祁安赶紧把棒球帽反转过来戴上,帽檐朝前。究竟是有多魂不附体,才会直接忽略那右一边的玻璃门上的向右箭头的喷印标识呢?然而她又直觉自己在用右手使劲朝里推门的时候,已经看到那右向箭头了,只是身体较快又固执地做出了硬推的举动,而脆弱的神经似乎没有任何作用力。果真这样的话,那真是一次荒谬的人神分离。

    把帆布袋放到地上,拔掉耳机。刚结束的音乐是bandari版的《may it be》,新的曲子还来不及响起。祁安退出音乐软件,关机,8字形卷好耳机,和手机一同放进电脑包的最外层里。戴耳机太久,音量太高终究是无益的。纵使音乐于人有益。

    方才与自己僵持不下的玻璃门的左侧门,与它里面的一面厚玻璃部分重合着等待着,预留出的空间已经足够一个人通过。脸上的热潮未退,局促好像会自我极其顽强地无限延长着时间,而不会像流星一样讨人喜爱地转瞬即逝。祁安用右手重新提起袋子。帆布袋和电脑包在同一侧,肩膀便失去平衡地更加倾斜。快速进入里面,马上转身,左手搭在方形门把手上,双眼向玻璃门外眺望,帽檐下的视野中并没有向自己这个方向走来的人,也不见有人要出去,如此动作,直至玻璃门相触闭合。

    进了玻璃门便可直接看到从银行正门深入的让人颇觉幽深的大厅,人们在那里排着队办理着各种业务接受着银行职员的人工服务。在大厅和自助银行的界线之间,有全身制服的男保安走来走去巡逻着。

    看见祁安进来的一个年轻而敏感的男保安面露惊讶之色,好像得颇花一些时间,辨认清楚此入内女子的国籍或国民属性。他将视线落在祁安身上,前后走出了一条分割线,或是踩在分割线上走上了一两趟,然后才顿然觉悟似的返回本职岗位并恢复与之相应的行为。

    之间的一排排座椅上,分散地坐着好几个较有年纪的男人,戴眼镜的不戴眼镜的,几乎每个人都盛装层层包裹着,团结一致般的四十五度角仰望着正前方。焦点估计是墙上表格中不时跳跃变化着的红绿两色数字。

    自助银行和银行大厅之间竟是没有阻隔地相互连通的。然而抬头一看便会觉得其合理人性之处,毕竟这侧外面标示着的是二十四小时自助银行。

    一眼扫过各自独立的存取款透明玻璃小隔间,竟然全是空的,没有一个人影。好像没有一个人进来自助过,也没有一个人进来自助后离开过,而自己在保安看来也许成了稀客。祁安再一眼扫向那分界线左侧的一排排座椅和银行大厅,或多或少的人,身上均是衣着暗色系服饰,少有几个人将鲜艳的色彩穿在身上。那一眼望去的过程中,祁安直觉有人在盯着自己,当然是在自助范围之外的其他地方。最为热烈的是来自银行大厅的方向。然而再返回细看,只是各式各样的人干着自己各式各样的私事。

    真正在将她注视的,是出于职业性格的男保安。无可厚非,何况人家也不是将她抓到贼似的用火眼金睛盯住不放。那么,自己是否更应该感谢呢?他没有将她作为那么一个可有可无的客户而忽略掉,而且在她取钱的过程中也明显于无形中消除了好几丝安全隐患。

    似乎,只要尚且有着交易的存在,具有基本交易能力的人,即使一句话不说也不可能为他人所忽略吧。尽管是出于职业性的,受益于交易这一互予互利形式的。于陌生人之间。

    脸上已经彻底降温好一会儿。若没有高烧勉强退后的身体余恙,应能很明显地感到身心的彻底舒畅,然后再为自己才犯下的愚蠢行为提出维护方案或修改建议。

    关上了门的建筑内部的温度明显高于外部。也许这就是那门应该被关上的初级原因。然而对于祁安而言,在外面慢慢行走时的温度已经超过自己所能感受到的舒适度了。但是若脱掉大衣外套又必然太冷,即使身体感觉舒畅,却也必然会加重感冒的症状,致使自动愈期一拖再拖。可在这建筑之内,感觉黏在身上的衣服,实在令她难受。

    出于各种原因,她继续忍受着。在旺盛的篝火边,使劲地狂舞,即使已经满头大汗,如果可以,更应该在跳舞的同时添上欢乐的歌声。

    祁安又将棒球帽帽檐朝后地重新戴过一遍,无视周边或隐或现的目光投视,径自提着帆布袋挎着电脑包带着勉强算是较为清晰的脑袋进入到最靠墙的一个存取款小隔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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