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桔》厌桔分节阅读17

    肯尼是冷叔请来的「坐牢专家」,在自动投案前三天为她做了密集训练。根据她的年纪、种族、身体状况、经济实力度身定做的训练课程,先是一些监狱里的潜规则,几个大的帮派,狱警的大致情况,发生冲突时的应对方法,然后是几项必要的自救格斗技。以她当时疲惫的精神状态实在无法吸收太多,肯尼于是在最后又强调了一些重要关键,低调是其中之一。

    为此冷叔还特地请来理发师,为她修剪了半长不短的髪:前头修出刘海挡住眉,两侧削薄盖住耳廓,后头简单剪齐。事后一照镜子自己也觉得神奇,只是略微修改脸部便呈现不同的深浅,原本深邃的脸廓浅了些,像是开锋的利器被磨钝,下颚的线条也不那么生硬,于是变得不起眼——肯尼和冷叔对这效果相当满意,她则是无所谓,只是冷叔的心细让她吃了一惊,猛地觉得母亲跟了他或许是幸福的,由此倒是得了些安慰。

    对于冷叔,溯恩一直是感激的,然而那感激一直处于理智层面,像一笔账,加加减减都在左脑,不曾往心里去。直到这次再联络。

    当她问有没有办法联系上张恣庆的赌债债权人时,冷叔也没有多问,只是让她稍候。冷叔没有让她多等,也没有废话,电话打进来只是说:恐怕不好解决,愿意付多大代价?

    溯恩记得当时她回:尽我一切能尽之力。

    事后她也曾想过,如果当时不这么骄傲地试图从债务入手,而是直接找冷叔借钱,卖掉澳门的公寓再接受小羽的帮助,将凑到的现金转给纱织度过难关,会不会更简单些?

    可惜世事没有如果。且不说冷叔能在短时间内挪出多少现金,这么一笔现款流动,恐怕也避不开有心人注意。打草惊蛇,蛇既已惊动,不付出代价如何平息?

    谈判那天是冷叔亲自带着人马去的。当时她已经赶到临海的黑渡头,却在暗馆子里被按捺下来。来接应的阿标笑嘻嘻地说:冷爷吩咐,你不方便出面,等著。等到天入黑,此岸彼岸的灯亮起又零落之后才收到冷叔的消息:认了伤害罪和教唆罪,债务可以重组减轻。

    冷爷说,如果不愿意,现在就送你走。福建是不能回了,先到广东过一阵。阿标的神情正经起来,显出一种凶相。

    你跟了冷叔多久?刘溯恩突然问。

    快十五年了。我这条命是冷爷搭救的。

    溯恩点点头,直觉认为冷叔应该会派信得过的人来照看她。她向阿标请教目前的局势。阿标不太愿细说,磨了半天只吐露了个大概:债权人那方是当地最大的高利贷组织,只要能收到款子根本不介意是谁付,用什么方法付。只是这事透了出去,另外的黑帮甚至政府势力插手进来,非要揪出刘溯恩不可。

    能谈到目前这个条件是对方忌惮冷爷人脉势力。阿标说著撇撇嘴唇。我们这一门或者不算顶有钱,也没有权,但有的是人。

    这次是连累冷叔了。

    嗐,江湖人说什么连累。阿标摆摆手,说来都是缘分,两年多前冷爷说要保你,就是派的我带人跟了你大半个月,不然早报销了。

    刘溯恩一愣,这才算解开了缠在心里的一个疑问:当年要拿她一个手机何其容易,偷拐硬抢,甚至绑架逼问都可以,何必那么大费周章地找夏小雪来取?想来是冷叔早收到消息暗中护住她的缘故。

    想到夏小雪,心里竟还是木木地疼痛。一直不敢打听她的后来。她知道刘副总编最后度过了危险期,似乎还升了职,只是不知道他和夏小雪如何了。说不定结婚孩子都开始长牙了。刘溯恩自嘲地笑笑,突然间想起纱织来。那天房间里暮色透过烟雾落在纱织肩上的情景,如今回望过去仿佛隔着整整一辈子看着河对岸的风景,却让她的心一下子暖和过来。

    是在那时候她下定决心。我接受。她说。带我过对岸吧。

    伤害罪本是她应得的。对想杀刘副总编她奇异地没有负疚感,令她战栗的是杀人这件事本身,手握住酒瓶颈口,碎片划破肌肤的触感,血喷溅到脸上带着温度粘稠刺鼻,看一个人脸色转白、软倒、抽搐,生命在手中因着自己的力量消逝,这是她种下的因。连自己也说不清,后来的畏寒和时不时缠绕的噩梦里,有多少来自当天的自己,又有多少来自宝华大厦307室女孩怨毒的惨叫。还有多少是源自自己的背叛与被人背叛。

    不解开这个结的话,可能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和纱织顺利走下去吧。她隐隐这么觉得。至于毋须有的教唆毁谤罪名,她知道这是对方索取的代价,认了,等于硬生生折损自己的骄傲,替对方洗白,这一口冤屈吞下去,怕是很久都会硌得她辗转难眠……但是纱织,纱织……她想着纱织拧著眉,说「我不知道」的样子,那么珍视身体的纱织,在家族与割舍出她一夜之间犹豫不决。罢了。不过是虚妄的骄傲心和名声而已。

    当晚,阿标带着刘溯恩渡过江,之后几天由冷叔安排著见律师、上训练课、理发。她知道冷叔试图透过让她了解监狱生活给她后悔的余地,因此一直拖到最后才跟对方确认接受条件。投案之前,她用最后一夜时间为纱织写了封长信。此后被收押、提堂,严重伤害身体完整性罪名被判两年徒刑,因当时她情绪激动、意识不清加上社会知名人士求情担保,获减刑六个月。至于教唆罪,因性质恶劣影响严重,判罚款八万澳币,并在各大报章公开道歉……

    操场上突然响起铃声,休息时间结束。溯恩看着球场上的女囚像鸭子一样被赶成一团,陆续回到牢笼。她站起身,将纸笔收拢,想起还没打电话给冷叔——此前答应过的,每周末允许囚犯与外界通电话时一定要跟他联系。

    明天吧。溯恩想着。在这个被困住的时间海洋里,有件牵挂住要做的事似乎也是种安慰。

    第二天,当她打出电话时,铃声一响就接通了。

    冷叔的声音一反平时的沉稳,有些为难似的:「溯恩。有人要见你。」

    「不见。」她几乎是立即拒绝了。之前冷叔就通过消息说夏小雪想来探监,问要不要在探视名单上加入她名字。事到如今,相见争如不见。

    「……」那边沉默一阵,溯恩看看后头排队的人,正想说不然挂了,电话那头突然换了人,是熟悉的、柔软的声音:「青空……」

    刘溯恩僵了一下,觉得贴著话筒的右耳整个发麻发烫。

    「溯恩。」电话那头似乎叹息了一声,「我要见你。」

    溯恩觉得那股麻烫一直蔓延到颈子上。她知道纱织迟早会找来,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作者有话要说:  習慣每天傍晚跑步。五公里左右的路程,最喜歡的不是一開始的步伐輕盈,或中途身體適應後的固有節奏,而是最後一公里,身體疲憊,卻有種可以就這麼一直一直跑下去直到天荒地老的感覺。

    《厭桔》寫到此處,有點類似這最後的一公里。

    說起來蠻喜歡這篇文,也喜歡裡頭的紗織:勇敢、決絕,定下來的事便不動搖。剛開始寫時碰巧聽到盧冠廷的現場版(一生所愛),荒荒涼涼的腔調搭著二胡,聽著聽著心也跟著荒蕪,只覺此文也該如是:苦海泛起愛浪,在世間難逃避命運。相親竟不可接近,或我應該相信這是緣分。

    直到最近聽張杰版的(夜空中最亮的星),忽然間又有了希望。其實結局一樣,一個在獄內,一個獄外,可望不可即,然而因為有情,有一個明亮的盼望,心便能安靜。

    「我祈禱擁有一顆透明的心靈,

    和會流淚的眼睛。

    給我再去相信的勇氣

    越過謊言去擁抱你

    每當我找不到存在的意義

    每當我迷失在黑夜裡

    夜空中最亮的星

    請照亮我前行」

    ☆、第三十七章

    刘溯恩无意识地将话筒换到左边,晾著透红的右边耳廓。然后抿住唇用沉默做抵抗。

    「我要见你。」电话那头的人又重复一遍,声音仍是不急不缓,甚至更平淡了些,但溯恩知道,她生气了

    一时间溯恩只是用力盯着咖啡色囚服下摆,将头抵在墙上,不说话,心里一阵无措一阵欢喜一阵恐慌一阵狼狈,像没准备好的学生一下子被提醒考试提前到明天。

    「冷爷跟我说了,每两周有一次探视机会。」纱织先是安静一阵,见溯恩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只好开口。声音伴着轻微的脚步声,似乎换了个地方说话。「也就是说,在你服刑期间,我们还有三十五次见面机会。我告诉你,方青空或者刘溯恩,你拒绝跟我见面一次,我就用你留下的香烟在手臂上烫一个疤,若你一直不见,最后便能烫出七朵梅花印记。」

    「……你生气了?」溯恩翻来覆去地想,到最后从喉间挤出的只有这么一句,眼前浮出纱织平静无波的脸,发红的耳朵。这人,明明是文雅精致的外表,一动怒就能做出极端的事。

    「你知道我说到做到。」

    溯恩还想说什么,电话已经转回冷叔手上,循例说了下狱中的情况和欠缺的物品,很快便结束通话。

    将不锈钢话筒挂回墙上的老旧固网电话上,溯恩皱着眉头,无视排在后头的女囚对她不说话又占著电话的不满谩骂,脑中浮现亮红的烟头触及纱织肌肤,发出滋一声轻响然后传来一股焦臭气味的情景,竟是忍不住哆嗦了下,转个方向往负责探视人员登记的辅导员办公室走去。像纱织说的,她一向说到做到。

    另一边厢,纱织勉强按下翻腾的怒火,静下心来看面前的冷爷交代几句挂断了电话。

    「谢谢你。冷爷。」纱织感觉自己的声音在这空荡阴凉的大厅里轻飘飘的,落不到实处。而那位国字脸的中年男子在「崇德武馆」牌匾底下站着,黝黑脸上看不出阴晴。

    「不谢。」他缓声说。「张家的事,我没帮上什么忙。」

    「不,我谢的是您帮忙照应刘溯恩。」纱织站直身子,恭恭敬敬朝男子鞠了个躬。「我知道若不是您照顾,溯恩只怕处境更糟。」

    像是要重新认识一个人那样,冷爷的目光在纱织身上上下打量一圈,脸上露出几乎能称得上笑意的表情,想起什么心事似地摇摇头又点点头,好一会冒出来一句:「以后,你跟着溯恩叫我冷叔吧。」

    「嗯。冷叔。」纱织露出温婉的笑。

    从第一眼见到冷叔开始,纱织就直觉知道面前的人清楚她跟溯恩的牵连。因为他既不惊讶也没有疑惑,只是唤她坐下,让人送茶上来,然后像是明白她的忧虑那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起溯恩的近况。直说到监狱的开放探视时间,什么时候能见到溯恩时,电话正好响了,原本是面无表情的人看到手机屏幕时顿了下,看一眼纱织,才接起,开口:溯恩,有人要见你。

    听到「溯恩」这名字时,纱织只觉得自己胸腔像有炽热的岩浆滚烫汹涌,来不及地要满溢出来,结果却在安安静静中听见那句经过电话变得尖细又锐利的「不见」,那股热情顿时全冷却下来,变成又硬又结实的岩石。

    她没有多想,寒著脸就伸出手,冷叔便将手机交到她手上。而那个人,一如既往地沉默,以为不言语就能将情绪都掩盖在泥土下腐朽发烂分解然后消失吗?该死。纱织有股狠狠掐死日思夜想的那人,再用尽力气吻住她嘴唇将她唤回来的冲动。好不容易才压下火一口气说完想说的,苦苦安慰自己,至少是知道了下落,一直提着的心总算能放下大半。为此纱织诚心诚意地感激这个信里多次提及的冷叔。幸运的是,冷叔似乎也接受她身为溯恩身边人的事实。

    「会在澳门留多久?」冷叔的普通话生硬且带着浓厚粤腔,总是尽量简短。

    「时间太赶,只能办到过境签,明早飞机到泰国,再转机回去。」

    「辛苦。」

    「不会。」纱织笑着摇头。「倒是下周还要来叨扰冷叔,麻烦您确认探视时间后告知我一声好么?」说著递上有自己私人号码的名片。

    冷叔接过名片,目光在小小卡片上一扫,转身入了偏厅,不一会出来,手上多了串钥匙。「溯恩母亲留下的东西,我大都给了她,只有这一套老公寓暂时替她保管着。现在交给你,以后来也有个去处。」

    纱织点点头,伸手接过钥匙,也不再说一起午餐之类的客套话,她实在是有些累了。刘溯恩三个字像一个开启秘密盒子的密码,一下子翻出太多过往,当中的情感爱恨又太过浓烈,压着她,让她有些喘不过气。也是这个名字,一下子拨开眼前的水雾,让原本毫无方向的胡乱寻找突然间线索清晰——她甚至不需仰仗私家侦探,上网搜索了下刘溯恩、入狱两个关键词,网页上密麻麻出现五千多个搜索结果,大多是些新闻报道,将前尘近况、提堂结案说了个大概,负责溯恩案子的是当地的著名律师,顺着这条线她又找到冷叔,然后办签证、订机票,匆忙搭上早班机赴约。这么紧赶慢赶,昨晚还是一夜不能入睡。以至于一坐上冷叔下属的车,困意便汹涌袭来,压得她头脑沉重四肢僵硬。

    「到啦。」小轿车行驶了一小会,在一栋旧式唐楼前停下,高大男子告诉纱织楼下铁闸的密码和公寓门号,顺带告知她一个手机号码,说是在本地有什么需要都可以找他,然后一踩油门扬尘而去,留下纱织提着她小小行李包。

    这就是那人自小长大的地方。纱织抬起头来数到第三层,统一的绿漆老式窗台,左边养满了绿萝薄荷蔷薇盆栽一片青葱,另一边却光秃秃的。以那人不管不顾的性格估计是住在右边公寓吧。想起她,纱织莫名笑了。知道了她的真实姓名,纱织心里却还是不惯改口,于是每每想到,便用「那人」替代,像一种含糊暧昧又亲暱的符号。

    用密码开了铁闸,一层层楼梯走上去,一层三户,她的住所果然在右手边。

    开了防盗门和木门进去,纱织环视一圈简单的、小小的公寓。两室一厅,开放式厨房,面积不大但因为家具陈设极简约,便显得空旷。料理台上只薄薄一层灰,看来是雇了人人定期来打扫。纱织一一打开入墙式橱柜,果然除了少量碟盘只有一整箱泡面,翻开纸箱看一眼,又晃晃旁边的煤气罐,打开压力闸,煤气灶也还能用。将来若经常过来,还是要好好添置厨具才行。纱织在心里盘算著,同时提醒自己去办一个港澳通行电子签。

    一边想着一边走到并列的房间门口,房门都开着,左边小一些的是书房,里头靠墙排列著三个与天花板等高的大书架,靠窗一面放著一张实木书桌,桌上一盏小台灯。另一个房间是卧室,纱织走了进去,将覆蓋住床的白色防尘布一掀,阳光下扬起一阵细灰。

    将窗户打开通风,窗外就是刚刚楼下看上来的光秃秃的窗台。打开衣柜,里头都是秋冬款的长袖衬衣和长裤,她合上衣柜门,想想,又拉开,抓住一件白色衬衣的袖子,埋头进去,闻上头的味道。闻着闻着突然脸红起来,觉得自己像哪个跟踪狂,趁著可望不可即的那人离家,偷偷潜入了,依靠对方留下的生活物品和蛛丝马迹描绘出她的骨骼肌理血**温,无望地希冀着能贴近些,再贴近些……

    她安静地叹一口气。

    没有。这衣物上没有那人的气息,有的只是淡淡的潮湿霉味而已。她拉住衬衣袖口,愣愣地突然流下眼泪。

    好不容易,过去一个月的忙乱中,自己翻天覆地竭力寻找着她的下落,惶惶然怕她受苦吃亏,不知道她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了什么。一颗心落到实处,却又疼痛——她在自己不知道看不见的地方身陷囫囵,是那么自由无拘束的人呢怎么受得了?心疼夹杂欢喜中就听见她一句铿锵的「不见」。一个月来思念牵挂,渴极了似地惦念着她的声音容貌味道,结果难得一通电话竟然只听见一句「不见」,一句「你生气了」。想想又有些恼自己,怎么就压不住怒火呢?明明是以冷静文雅出名的人呐。

    咬咬牙,将眼泪胡乱抹在衣袖上,换上自己带来的休闲服,然后将衣柜内的衬衣长裤外套全取了出来,一一分门别类,手洗的机洗的干洗的。今天好太阳,洗了晾晒一下午应该能干吧。纱织恨恨想着。寻不到之前的味道也好,洗净了统统穿自己身上,盖戳一样留下自己的气息。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不覺已經進入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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