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桔》厌桔分节阅读16

    冷叔坚持让我搬到酒店过一夜,我看看家里的凌乱就同意了。去到酒店,房间已经开好,很宽敞的二房一厅套间,里头还有两名长得相当漂亮的女生。

    「她们睡一个房间。」冷叔说。「我不方便,但至少今晚要有人陪着你。她们会很安静。」他说著横了两名女生一眼,我看到她们脸上闪过惧色。

    我一直隐约知道冷叔是有些势力的,只是不清楚这股势力的范围边界,如今的我也无力去思考、确认或辩解什么,只是点点头,去了主卧房。来酒店之前喝了两碗粥,胃部好受了些,也打电话回报社请假了,我想着还有什么未做的事,念头还未浮起,意识便沉入深深的睡眠沼泽。

    第二天一早冷叔陪着我到医院办认领手续。医院太平间阴森冰冷,我看着抽屉似的冰格拉出,白布掀开,母亲苍白的脸仿佛整个往内塌缩了些,显得那么小而干枯,这个给了我生命的人呐。我握住她再无知觉的手臂,眼泪扑扑往下掉落。

    办完手续出来,外头是明晃晃的艳阳天。冷叔让我跟他回家一趟,母亲生前整理好了一份遗物。我正答应着,手机铃声响起,电话那头采访主任的声音少有地凝重,只叫我赶紧上网看新闻。

    我立即打开新闻版面,上头铺天盖地的大字头条:强奸案受害者改口!带伤出庭推翻前口供,三名被告改判误伤罪,各缓刑半年及三个月……

    我闭了闭眼,太阳底下竟觉得浑身冰凉,一个想法蛇一样从幽暗角落里窜上来,阴冷狡猾,让我打起冷颤。我深吸口气,想给女孩打电话才想起那号码存在私人手机里了。一咬牙,摁下那组再熟悉不过的电话号码。铃声响起,很快转至留言信箱。我挂断,再打,这次直接关机了。「是你拿了我的手机?回我电话。」我咬著牙留言,恨自己这种时候仍说不出偷字。

    我回过身跟冷叔说抱歉,晚些再上门。冷叔盯着我良久,才点点头。我便转身打车,径直去了女孩的短租套房,的士上仍是一遍遍打小雪的电话,一遍遍听她愉快的声音:忙紧,有事请留言。那一顿无由来的晚餐,根本不是迟来的告别或者警示,不,这一场表演与自作多情的我无关,她图的只是我与女孩间的那点联系。只是,为什么?

    套房内自是不见女孩的身影,我环视客厅,还算整洁,门锁也没被破坏,到房间转一圈,女孩的随身物品都还在,不像是收拾好搬走的样子。我皱紧了眉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总算想起上网调出谷歌云端,翻找出个人通讯录。人脉是记者最重要资产,我一直设定系统自动上载联络人资料到网络硬盘。

    翻出女孩电话立刻拨打了过去。关机。不甘心,再打两次,自然还是关机。我深深地调整呼吸,打给当值的采访主任,要到这两天跟这单案件的同事电话,细细问清楚情况。然后在凳子上坐了下来,双手握住手机,支住额头。

    根据同事听到的风声,不难整理出事情大概经过:女孩前晚到某家餐厅外等人,结果隔壁酒吧冲出一群打群架的人,械斗中受到波及,右腿被铁棍敲断,粉碎性骨折。她被送入医院治疗,今日早上的庭审上便改了口供,一口咬定自己是出于自愿。

    我闭着眼睛,一股声音细细钻入脑海——是那晚上女孩一遍一遍尖锐怨恨的哭嚎。那声音渐渐大了,响得我头痛欲裂。我睁开眼,觉得自己出乎意料地冷静,仿佛将情绪统统关入另一个房间,只剩下一个理智的行尸走肉的自己,反反复复地问:为什么?

    起身拉开窗帘,天色阴沉沉不知何时变了天捂上一层铅色,我下了决心,一边翻找通讯录,一边打车去了小雪任职的杂志社。的士上一个个电话打出去,任何认识小雪的同行、同学、朋友乃至旧时常去的咖啡厅老板,他们当然无法告诉我小雪的下落,但我知道有些声音终究会透过他们折射到小雪那里,让她晓得全世界都知道我——这个曾和她传过暧昧流言的人——正到处找她,而且会一直这么寻找下去,直到她出现。

    去到杂志社就被前台拦了下来。

    我知道夏小雪不在,我说,我找陈副总编。

    前台小姐无辜地摇摇头,小声说他也不在。

    哦?我倒是有些惊讶,原本只是随口说说,想见一面增加小雪的压力,顺便会会这个由来已久的「情敌」;更大可能是以没有预约或正在开会为由被拒,没想到前台会说他「也」不在?

    好。我说。我在这里等著。说著指指接待柜台旁的沙发座椅。

    他们,他们出差了,今天不会回社里的。

    我点点头表示知道,还是在沙发上坐下来,犹豫一下,终于打电话给冷叔,问他海关有没有人能帮我打听两个人的出境记录。冷叔没多说,只详细问了两人的姓名年龄相貌特征,隔不久便致电来,说两人都没有出境记录。

    我于是等著,以前所未有的耐心,脑海一片空白。小雪在耳边呵气如兰,她漂洋过海显得冰冷的声音,她低低哑哑地说着我们糟糕了……阴暗的充斥奇异味道的公寓客厅,女孩凌乱发丝后一双怨毒的眼,她刺耳的哭嚎……小时候母亲手里晃荡的糕点,发烧时她温柔地贴在我额上的手……猛地一阵响雷将我惊醒,我像是魇著了,出了一身细汗。回过神才发觉一直握在手里的手机在响。

    你找我?小雪的声音很沉着。

    你在哪里?

    那边一阵沉默,隐约似乎有争执的声音。过一会传来小雪匆忙的声音:七点钟,渔人码头。

    我挂了电话,借用杂志社的洗手间洗了把脸。不过两三天时间,镜子里的人让我陌生,双目红肿,脸色泛青,而且太削瘦了显得刻薄。我冷冷跟镜子对峙,好一会,以指代梳慢慢理好长发,绑起,将衬衣上的皱褶略抚平些,才走出门。出了杂志社所在商厦大门,天际压着的厚厚一层乌云里滚过几道亮光,过几秒,才传来压抑的雷鸣声,没有风。我看看手表,不到六点。不经思索,直接去了渔人码头。

    渔人码头是澳门其中一个著名景点,视野开阔正对着友谊大桥和金沙酒店,再旁边是庞大的主题乐园。夜色沉坠如幕,衬得灯火璀璨流转。码头平台右侧有一拐弯处,是木头搭成的一个小小瞭望台,那里游人总是相对少些,两年多之前,我和小雪总喜欢来这里,并肩将黄昏站成夜晚,看华灯初上。

    我抚上瞭望台的栏杆,两年多了,我下意识地不敢靠近这片地方,再踏上来,依旧…不,更加地一无所有。爱情、亲情、事业,甚至那一点自以为可以守护的正直或说正义都离我远去。雨落了下来,无声息地。

    「怎么,也不知道带把伞吗?」

    头上撑起了一方安宁,我先抬头看看那把蓝色折叠伞,再回过身,看住眼前娇小细致的女子。她的声音还是温柔,仿佛间,我们好似回到单单纯纯的大学时代,没有旁人、事业、恩怨。她把我手臂咬疼了,又取出药膏帮我揉捏,那样温存又心疼地低声说傻瓜。

    我忍住了由心底冒上来的酸楚,因为那股酸楚眼见着就要化为只有在亲近人面前才会显露的委屈。还没开口,小雪却截住了话头。

    「对不起。」她说。「我太了解你的性格。如果有一丝半点别的方法,我不会出此下策。」

    我退后两步,退出她伞下的范围,带着距离看她。原来我是带着侥幸心理的,著了魔地找她,原来是为了给她机会辩解,让她告诉我这只是误会,偷走我手机的另有其人。我闭上眼,笑自己傻。

    「为什么?」我竭力挤出辗转反侧折磨着我的疑问。

    小雪摇摇头,将手上的伞凑近我几分。「已经不重要。伤害已经造成。对不起,真的。」她又摇摇头,眼泪滚落下来。「我只是没有办法……我知道你不会原谅。」

    「是为了他吗?」忽然间我的脑袋一片澄明:财务局的官员,财经杂志的副总编,多么容易就能搭上的关系,如果他从小雪口中知道了我,又知道我是第一个抵达现场的人……或者有人说起见到我带走了那女孩……是吗?去到最后这一切不过是个顺水人情?为了让男友步步高升?为此不惜践踏我的尊严,我小心翼翼守候仅余的一点信仰!

    「不是你想的那样,」小雪的声音有点慌乱,「他,他也是迫不得已……他儿子……」

    「我母亲去世了。」我打断她的话。「就在你取走我手机那晚。我甚至没能见她最后一面。」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小雪抬起手来,抚上我的脸,我才知道自己流了眼泪。

    「滚!!!!!」我吼了一声,挥开她的手,那点施舍的嗟来的怜悯我不要。

    小雪没有防备被我的力道打得踉跄了下,伞掉在地上翻滚两圈,很快在一个人脚边止住了。那人快步上来扶住小雪的肩,撑一把黑伞护着她。

    「是我的错。」那人说,文质彬彬的一张脸,说的那么理直气壮。「有什么都冲着我来。」

    呵……陈副总编。我不自觉地笑了。自然是要算在你头上的。我牢牢盯着他圈住小雪的臂膀,牙关咬得生疼。

    小雪转过头冲他说了什么,我听不清楚,倒是一字一句听进了男人的话:

    「不关小雪的事,事情是我拜托她做的,要报复要怨怼要打官司都朝我来。」他顿了顿,声音更冷了些。「时间晚了,今天先到这里,明天请来我办公室,我们坐下来谈。」

    不关小雪的事。那么两年前是谁像利刃一样挖出我的心脏血淋淋暴露空气里任其氧化发臭僵硬,此刻又是谁切开我的腹腔掏出五脏六腑让我痛得无法言语?抢走我的爱人,夺去我见母亲最后一面的机会,动摇我最初信仰的,又是谁?

    我眼睁睁看着他圈住小雪转身,就这么带着她越走越远,眼睁睁看自己动弹了下,脚跨出去,明明白白听见体内的一根弦喀一声断裂,有个角落无可挽回地倾塌崩坏,仇恨愤怒怨怼不甘厌恶悲伤倾盆而降,涌上来淹没上来,无处可去,无后路可退。我迈出去,脚步渐渐快了,踏在水洼里溅起水花。经过一个垃圾桶,我顺手捡起了地上的玻璃酒瓶,在花栏上砰地敲碎,一切那么自然而然毫不费劲,脚步轻盈。

    小雪先回过头来,眼睛瞪大了,似乎发出一声惊叫,又似乎没有。我的世界一片安静,只是专心致志地疾奔过去,将手里的酒瓶碎片刺出,刺向那人的脑袋,既然是你的错,你要的负责,那就用性命来偿。我的世界一片宁静,无风无浪。

    是小雪推了他一把,他侧过头,我手上的碎片划过他的后颈,拉出深深一道血口,血几乎是立即喷涌出来,混著浓稠的腥味溅了我一头一脸一身。他略回过身,下意识地捂住了伤口,血便从指缝间汩汩而下,他的双瞳涣散开来,身子软在小雪怀里,然后抽搐。

    我看见小雪捞起裙子死命压住他的脖颈,从她脸上的狰狞看到自己的狰狞。「救命!」她朝四周喊,声音凄厉。像是某个闸口被打了开来,这时我才听见声音,雨声、脚步声、小雪的喊叫,看见四周逐渐围拢过来的人群,血从他身底下漫开顺着雨水延到我脚下。

    酒瓶从我手中滑落,我本能地推开人群竭力奔跑,没有方向也没有目的性,仿佛这么剧烈地奔跑着便能逃开一些什么,留住一些什么。于是我跑着,跌跌撞撞去到闹市,人一下多起来,我撞倒了几个人,身子一侧压到一个水果摊上,再翻落地上,压烂了一片橘黄。挣扎着起身,才发现自己袖口一整片血红,腥味伴着水果的酸。

    大概是这时候我昏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两天后,睡在一间狭小幽暗的房间内,冷叔在旁边坐着,如释重负。

    冷叔说他的一名马仔在暗巷里找到的我,而我全无印象自己曾跑到巷口,掏出手机给冷叔打过电话。意识里最后一幕是我摔在地上,起身,袖口传来的腥甜和桔子的酸味,想到这突然头皮发麻一股热流从胃部涌了上来直抵到喉间,我一俯身吐了出来。好几天没进食,吐出来的都是胃液胆汁,一边吐一边剧烈咳嗽。吓得冷叔忙找了医生过来。

    等到医生检查完身体,冷叔才告诉我,我们身在一个暗馆子里,隔着一条江,摆渡过去便是珠海。

    「你高烧昏迷时一直说自己杀人了。」冷叔皱紧了眉头,黑脸膛上有种苦相。「我找人查了下,那个人失血过多,还没过危险期。」

    他说完,沉默下来。房间里只有一盏昏黄灯泡,让坐着的冷叔投下浓厚的阴影。我转开眼,知道他的意思。即使澳门刑法典经重新修订后放宽,过失杀人罪最低量刑是十年徒刑。

    牢狱之灾还是亡命天涯。我明白冷叔的意思是要让我自己选择。

    我让冷叔送我过江。

    经过那一夜,我的心死去大半,随之而去的有曾让我牵肠挂肚的爱情,还有曾让我脚踏实地抬起头颅的正义。母亲也去了,此处已无牵挂。而如今我了然一身,仅剩余的,不过是自由而已。

    冷叔没多说什么,当夜便送我上船。一起交到我手里的除了装有五万人民币现金和随身用品的背囊,还有一个小叶紫檀首饰盒子,里头装着母亲给我的遗物:老家小镇上的一套公寓钥匙和房产证,一点黄金首饰,还有些证券存摺。我将证券存摺交给冷叔保管,他点点头收下了,又递给我一张芯片卡,那是一张内地身份证,上面一个年轻短发女子的头像,头像旁写着方青空三个字。

    过了江,第一件事就是去剪髪。自那天起,世上少了一个刘溯恩,多了一个方青空。

    纱织。这便是我的故事。我讨厌那种水果的由来。

    此后我从珠海到广西到云南再到四川甘肃新疆,大半年来坐着汽车一站一站,东西游荡。直到疲惫厌倦,想起了母亲的故乡。回到小镇上,我在母亲公寓中安顿下来。一两个月间,跟一家小书店里的老爷子相熟,他身子不好,店又无人接管,干脆将铺子低价转了给我,我便让冷叔帮忙卖掉证券将现金托人带来,然后暂且经营起一家书铺。再然后,便遇见了你。

    如果可以,我是多么希望与你相遇的,是不知天高地厚、狂妄自大却完完全全的刘溯恩,而不是这个胆小而残缺的方青空。如果可以。

    曾经有个短暂时刻,我以为我们是能就这么相守着对方依存下去的——若不是后来发生的那些。而你总是比我勇敢。我爱着你的勇敢,为此不惜试探——

    小羽的提议里并没有附带条件,只是我听你说了情况便知道她帮不了太多,反倒是我仰赖著冷叔是有可能另辟捷径接触到关键之人的,只要肯付出代价。为此,我必须知道你愿意为家族牺牲多少……

    纱织,我曾问你跟我在一起,可曾后悔,你说不悔,因为再来一次恐怕还是贪婪。我也一样,贪婪,因此心之所往,便被套牢无法挣脱。

    写到此处,天空已泛起了蟹青色,疾书一晚,话犹未尽。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恐怕我们不能再见 。望你安好。

    勿念。

    刘溯恩

    ☆、第三十六章

    当纱织看完信,找来熟悉的骆驼牌香菸,点燃,在公寓客厅静静抽著的时候,六百多公里外的刘溯恩正坐在一张老旧书桌边上。桌子看起来有些历史了,旧漆脱落,桌面桌脚坑坑洼洼,布满意义不明的划痕和粗言秽语。好一会了,她静静坐在这间简陋的图书室里,在暗红色的塑料椅上挺直腰背,安静看着桌面上几张白纸一只黑色圆珠笔。窗外正对着篮球场,不时地传来女囚们的叫嚷声。

    周六下午的四点二十五分。曾经她以为入狱后时间刻度会在日复日的刻板中模糊淡去,但不是,正因为刻板重复,时间被更精细地划分:起床点、吃饭点、工作点、休息点、沐浴点、活动点、熄灯点——一个个时段的拆分像一格格框架束缚住围墙内的人,有时简直像束缚住了剩余的所有人生和可能性,因此从收押所迁到监狱不过八天,她却有种已在此天荒地老的错觉——这便是惩罚呀,将自由从身上剥夺,面临极快又极慢的时间刻度(那些在眼前一望无际的「点」),煎著熬著,一寸一寸赎罪。

    篮球场上几声尖叫让刘溯恩回过神来,她动了动,抬起手来握住笔,一笔一划,在空白纸上写下「纱织」两个字,然后,又无以为续了。仿佛所有情绪思想渴望说出的话都在上一封信中倾吐了干净似的,如今竟无一剩下。

    又或者,是因为知道如今寄出的信件会被狱警一一检阅,那些情感不知该如何避开外人的目光,隐藏在字句的肌理下?

    好一会刘溯恩就这么空握着笔发呆,笔头在纸上平白落下一点点墨迹。终于她松开笔,拧过头去专心看球场上的争斗。

    篮球场是簇新的,这所澳门唯一的监狱刚刚完成扩建,而运动作为向来被当局鼓励的囚犯娱乐方式颇受重视,仔细看连球都换了新的。不像图书室换汤不换药,室内粉刷过了,书籍书架书桌还是老样子。溯恩久久盯着那颗被抛上抛下的篮球,涌起一股下场奔跑的冲动。毕竟是曾经打了十年篮球校队的人呢。溯恩笑了下,任那股冲动泛起,复又平静——像肯尼说的,在监狱里的生存之道便是低下头,再低下头,让那片乌云过去。
猜你喜欢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