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桔》厌桔分节阅读18

    ☆、第三十八章

    这一周对刘溯恩来说很不好过,即将和纱织见面这件事像一把火,细细将她煎著熬著,一会觉得时间太慢太厚太沉重,一会又觉得墙上钟表走得太快,她还什么都没准备好,没想好届时要说些什么,露出什么表情。她甚至考虑过去理个发——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紧张焦虑,不时恍神。结果是这几天她不断将新上手的缝纫劳作弄得一塌糊涂,而且不止一次几乎暴脾气地要跟其他女囚发生冲突。

    而这明明是训练课时肯尼千叮万嘱要她避免的。

    溯恩一直喜欢《肖生克的救赎》这套电影,也喜欢史蒂芬金的原著,同时还有一系列美剧《越狱》,甚至是八、九十年代的香港电影《监狱风云》、《大逃犯》,她喜欢看一群人在围墙之内困斗、挣扎,绝望中蓬发希望。等如今自己身临其境,才知道那些主角有多幸运,幸运的不单是肖生克身负财务知识、迈克拥有建筑师专业,而是正正好,监狱管理人员急需他们的知识辅助……而溯恩的专业,在此处还不如一个家务助理或职业拳击手。不过那些影视小说关于监狱的描述里倒有一样是真的:这里奉行严格的团体制。而这种团体的划分依靠的是最原始的准则:种族、语言、背景、年龄。

    澳门监狱一百多名女囚中有三分一来自内地,两成多来自国外,余下四成才是当地人,她们总是鳟鱼溯源似的,各自归入有相同发肤和语言的人群,然后再根据其他条件分裂成小团体。一开始溯恩勉强依附在土生土长澳门人中年轻又体型柔弱的那群人当中——真是奇怪的组合,里头大多是罪行较轻的诈骗犯、吸毒者或者惯窃、经济罪犯……总之不是依靠身形壮实抢劫伤人的类型,大多娇娇小小一派斯文,只是人数多,一般又在当地有亲戚人脉,倒也不怎么受欺负。溯恩身在其中是个异数:太高、肤色太白,犯的罪也重,那些人对她便多少有点生疏。

    溯恩倒也想过加入澳门人中的混血帮,只有五六个成员,都是葡中混血儿,高大矫健而且好勇斗狠,她便亲眼见到其中的小头领玛瑞莎在操场上掀翻三个老外,并打掉了其中一人的门牙。可惜溯恩不懂葡萄牙语,这简直是穿着合适伏贴的晚礼服却缺了入场券的尴尬境况。比溯恩还高出半个头的玛瑞莎倒是放话:若溯恩肯委身做她「宠蜜」,她可保溯恩接下来的刑期内风光无忧。惊得溯恩从此见到她就绕道走,绝了加入那强悍团体的心。

    适应监狱的夜晚花了溯恩一些时间。晚上熄灯铃响过,室内黄灯决绝地「啪」一声关上,走廊外的光透过铁栏绰绰映进来,过一会,暗室内便漫起悉悉索索各种声响。有时是新成员的饮泣,有时是梦呓——那些白日里横蛮戾气的武装在夜里卸下,罪恶感、歉疚、怨恨梦里全裹缠上来,化成几声突破梦境的喊叫或呻吟。等到夜色再深些,不时也会传来痛苦夹杂快感的喘息和低吟,自愿的,半被迫的,八人一间的囚室,喘息有时来自隔壁房,有时就发生在隔壁床。溯恩觉得自己像一颗贴伏在河床上的小石子,必须全神贯注屏息静气才能不被汹涌的河水裹挟著冲走。有一晚,她在熟睡中被一阵窒息感粗暴地从睡眠中拉扯出来,有人一手掐住她的脖子,一手探入她囚衣内狠狠捏她的**,那疼痛强烈得让她脑中一片空白,叫不出声无法呼吸,连意识都开始涣散的时候那人掐住脖子的手松开,往下移去,同时嘴凑了上来,溯恩闻到一股烟草的恶臭,她竭尽全力猛地扯住那人头发,这一手又狠又快,直将那人拉扯得翻身滚落铁架床撞到旁边的储物柜,撞出一声巨响。好几人被惊醒了,但没有人出声,溯恩挣扎着半坐起身戒备着。那人见得不到好处估计也是不想闹大,冲地上吐一口痰,爬回自己床上。

    羞耻感是在那之后才涌起来的。一整夜溯恩都无法入睡,身上的鸡皮疙瘩无论怎么安抚都无法平复。她将毯子紧紧裹在身上缩成一团,**火辣辣地疼,涌过来的是深深的悲哀和受辱的愤怒。她想起了那个抓住自己双腿悲叫的女孩,想起她被人打折了右脚,法庭上开口说出自己是出于自愿。那晚溯恩流了一夜的眼泪,甚至觉得背后曾被女孩抓伤的痕迹隐隐作痛。第二天天亮,溯恩才发觉自己将手背咬出上下两道口子。

    第二天,她若无其事地排队洗漱、排队上厕所,吃早餐,参加劳作,只是牢牢记住了那人的长相——肥胖、矮小、一口黄牙人称「肥波」的惯犯,据说她□□同时贩毒,只是卖的是k仔之类的□□,数量也不多,刑期便短,在狱中进进出出。这回是她第四还是第五回入狱,比溯恩入狱时间还晚三天。

    到中午的休息时间,溯恩在操场上找到玛瑞莎,告诉她自己不打算成为她的「宠蜜」,但如果她能帮自己一个忙,可以给她一笔可观的酬劳。

    当天晚上,「肥波」在厕所格内被人蒙着头暴打一顿,右手五根手指全被折断,在医疗室躺了一个多月回来,溯恩已经调到别的囚室。然后整个女囚区便开始流传溯恩成了玛瑞莎的人,而且背景强硬手段毒辣——当然那已是后话。

    差点被强暴的那晚之后,溯恩戒了煙,而且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论睡在何处都无法真正熟睡,入了梦也依旧清醒,一点风吹草动就会醒来。她知道自己正被慢慢改变,无可挽回地顺着倾斜的坡度滑落,却无能为力。大概是这个原因,让她对与纱织见面这件事焦虑恐慌,又不能自己地渴盼。仿佛唯有见到她,将她与脑海中的身影对应重叠才能保住自己正常的那一面。然而如果、万一纱织见到这个模样的自己,松开了手……溯恩不敢想象。几曾何时,她是不打算让任何人再往心里去的啊。溯恩不知道自己更害怕哪一个:是被抛弃,还是在不相见的日子中,被纱织慢慢遗忘。

    就这样煎著熬著,来到星期日。

    当溯恩被狱警领着和其他五名女囚进入探视室,一抬头,看见纱织那样盈盈立在桌边时,眼眶一下子红了。

    ☆、第三十九章

    张纱织就这么盈盈站在那,挨着桌子,一手摁在桌面上。长发束起,身上穿着白色修腰衬衣,长袖折了几折去到手肘处,底下是一条半旧墨蓝色牛仔裤,搭她们初初见面那双高帮登山鞋。修长身段显出一股蓬勃的英挺来。

    这样的纱织将目光牢牢钉在溯恩身上,看着她抬头,眼神在捕捉到自己时亮起,然后眼眶转红,然后别开脸去。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在亲近人面前想哭出声又拼命忍住的模样。

    「怎么了?」纱织看住缓步走来的溯恩轻声问,一边竭力忍住探手抚摸她脸颊的**。多久没见面了呢?上次将这人儿拥在怀里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

    「没什么。」溯恩摇摇头,简直有些不好意思。「就是见着你高兴。」

    「我也高兴。」纱织露出极温柔的笑来,像月光一下子破开云层。

    好一会溯恩就这么愣愣看着那光,突然间红了脸,喃喃说一句:「你瘦了」

    「嗯?不好看了么?」纱织下意识抬手摸一下脸,然后往下,搁在细长颈子上。

    溯恩还是摇头,眼睛盯住纱织雪白的颈子、雪白的手指,莫名觉得渴。好半天才想起要坐下。

    「冷叔没来?」

    「嗯。他说上次探视时间来过了,这次让我们单独说说话。」

    「好。」溯恩像被顺着毛抚摸得极温顺的猫,心满意足地应一句,然后安静下来。

    一时间两人只是相互看着,没有说话,却像有许许多多已经透过这样的凝望得到解说。探视室内困住人声,嗡嗡嗡的背景声中,于她们来说却是安静的。

    「你穿了我的衣服。」溯恩笑着说。

    「冷叔将你公寓钥匙交给我保管了。」纱织横溯恩一眼,竟显出惊心动魄的妩媚。「怎么?我不能穿你的衣服?」

    「唔。不会。」溯恩摇摇头。隔着一张结实的木桌子,两人的手都搁在桌面上,离得近了,又触摸不得,便都焦躁著。溯恩的中指在桌面上来回画圈。「很好看。」她补充一句。

    纱织便满意了,含着笑说:「我还准备了好几套情趣内衣,嗯,都按着你的尺寸。」说著瞇起眼睛从溯恩那宽松的囚衣胸前溜过。

    「……」溯恩画著圈的手指停顿了下,想起的倒是纱织在更衣室里的模样。

    「我想想,有皮革的、镂空的、中空带纺纱的……」纱织接着说,满意地看溯恩的脸苦瓜一样皱起来,笑笑,「你知道,这是为了你说不肯见我。」

    「我、那是……」溯恩皱着眉欲言又止,不知道这时候该不该提起夏小雪。转念一想,若是出狱后仍能和眼前的人在一起,拥有对方美好的身体,那么穿着或不穿着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哪怕是皮革的纺纱的带铁链的。「好。」她于是说,「有机会的话,都穿给你看。」

    纱织倒是愣了下,深深看溯恩一眼,又拧过头去看狱警腰上的警棍。过一会回转过来。「我后悔了。」她说著,眼光往下挪到溯恩包了纱布的左手上。「让你陷入这种境地,我后悔了。」

    「不要难过,纱织。是我让自己陷入这境况的。事情总是有代价,迟或早而已。」溯恩慢慢将手收到桌下,顿了顿,忽然皱起眉。「你家公司还好吗?」

    「还算顺利,虽然资金方面有些吃紧,但算是缓过来了,订单很稳定,债务偿还方面没有大问题。」纱织想了想,又试着开口:「我将哥哥送入戒赌中心,但似乎没有太大进展……阿爸将他手上大部分股份给了我侄子,大概是想安嫂子的心,也是从根本上掣肘我的意思……」

    溯恩替纱织叹气。所谓家人,越是亲近越容不得一点点偏颇和利益牵扯。

    「我保留了主题餐厅和酒屋的股份,目前营运得还可以,不过要真正上轨道恐怕还需要一段时间。书屋那边我替你交了租,请一个小妹看店,进货出库等运作大多交给小羽帮忙,我只看着账目。」

    「小羽?」这名字仿佛来自遥远的记忆底部,听起来有些不真切。事实上纱织说的这些,公司、餐厅、小镇上的书屋都让她觉得不真切,像个早上清醒便遗忘了的梦,和现实间隔了一层柔软透明的薄膜。然而这些遥远的过往让她安慰,提醒她也曾安安稳稳地生活,而将来仿佛还能安稳地回到那种生活里去。

    「嗯。我之前去找过她。她很担心你。」纱织的手探过来,搁在桌子中央。仿佛被牵引一般,溯恩也将藏在桌下的手挪上来,安置在那双手旁边,纱织纤长的手指动弹了下,小指几不可察地一动、一勾,在溯恩尾指上划过,让溯恩不可思议地感到一股战栗,直让头皮发麻,手臂上起了一颗一颗鸡皮疙瘩。

    「我也担心你……」纱织温温润润地说。之前的恼怒、不甘、思念带来的焦虑全融化了,只单单剩下这点温润的心疼。

    这时铃声突兀地响了起来,接着是广播:「探视时间结束,请访客依工作人员指示离开。」

    纱织和溯恩不得不站起来,满眼的欲言又止。

    「你好好的。」纱织终于开口。「我要你记得,我张纱织从不轻诺。我们两周后见。」

    溯恩点点头,又点点头,红着眼转身,感觉纱织的目光一直依恋在自己背后,但她不回头,不敢、不舍得回头。

    她喜欢这样的美好,喜欢在纱织面前柔软的自己,为著一点点小事小别扭烦恼。她是她柔软的出处,一碰触,便疼痛,而这疼痛让她软弱,这点软弱在围墙内却是致命的。不,她强迫自己不要回头。这点时间的相处足以让她存在心里,温存著、滋养著,熬过接下来的两周。

    纱织眼睁睁看溯恩列队,看着那单薄的背影慢慢挺直了,像要融入环境那样显得坚硬冷漠,和其他女囚鱼贯走入那道门后,她忍了许久的眼泪这才滑落。

    过了两天,溯恩收到纱织的信,里头都是照片:站在大三巴底下的纱织,和冷叔在酒楼里喝茶的纱织,国际机场离境大厅里的纱织,斜靠在车边的纱织……照片都用拍立得相机拍摄,大多是自拍,因此总是表情僵硬,不知道将脸摆出什么角度的样子,旁边空白处详细写着拍摄地点、时间。纱织的字娟秀细致。

    溯恩看一遍照片,像要将它们捂暖或者是要从中汲取温度那样放入上衣口袋,手覆上去,贴著捂著。好一会,站起身来去了小教堂。

    那是个小小的古朴的天主教堂,据说从监狱设立开始便存在着了,一大一小,毗邻坐落在男、女囚区。因此走过去可以听见一墙之隔传来男性的喧哗。进入教堂,光线一下子黯淡下来,一排排木椅后,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瘦骨嶙峋悲戚的表情隐在阴影里。

    溯恩在角落坐下。正是晚餐前的休息时间,既不是周日也不是节日,教堂里空荡荡连灯都没开。她掏出照片,又看了一遍,手指在纱织的字上一一拂过。忽然间一股巨大的什么涌上来,将她淹没,冰凉的,让她颤抖的,像耶稣脸上永恒的哀伤。她闭上眼,勾著头,默不作声地哭起来,眼泪像关不上的水龙头大颗大颗落下,沾湿了囚衣下摆和裤头。和差点被强暴那晚的痛哭不一样的哭法,像是有什么随着这不断涌出落下的眼泪被洗去、抹净了,借此,自己又成为干干净净,起杀心之前,背叛别人和被背叛之前,那个可以爱人和被爱的人。

    纱织。溯恩在心里默念,鼻涕流下,她侧脸擦在肩头上。纱织纱织。她跪下来,面对十字架诚心诚意唸起主祷文。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

    诚心诚意,透过仪式性的祷文的念诵,一遍一遍,将爱意都传递到心里的那个名字去。

    纱织纱织。

    当窗外光线彻底收敛,她莫名想起人造人和他的诗:all those moments will be lost  in time, like tears  in rain。

    所有的所有终将逝去,如雨中的眼泪。然而。

    hope is good thing, maybe the best of things and no good thing ever dies

    希望如是。爱如是。

    完

    作者有话要说:  纱织和青空的故事到此处完结,很有些戀戀。許多話想說,到底覺得有些像在唱卡拉ok,不過是自娛自樂,自戀地聽自己的聲音。

    一步步走來,跟著裡頭的人物輾轉一遍,再看回最初她們初識,滿眼都是流年。

    自己覺得,不失為一個美好的故事。

    接下來還有一到兩篇後續。

    另外,開一坑《玫瑰與刺》

    ☆、然后

    溯恩将几本相册叠好,环视一圈这个住了一年多的囚室:简单四张上下铺铁床,叠成豆腐块的被褥上搁一薄枕头,每人一个小储物柜,上头放满七零八落的杂物,唯有曾属于她的那个干干净净。杂物都处理好了,牙刷瓷杯拖鞋毛巾零食、私人的毛被,丢的丢,送人的送人。她走,连行李袋都不用,孤身空手,只带走那些相片就好。目光落在相册素雅的封面上,溯恩忍不住露出温柔的神情。

    到更衣室换上进来时的衬衣长裤和薄外套,签字领回自己的手表皮夹。今天是周一,十一点多,正是囚友们劳作的时间,无人来送,倒是经过操场时见到当木工的玛瑞莎脱下口罩,隔着玻璃窗冲她扬一扬手,算是招呼。

    狱警领着她到办公室办理最后的出狱手续。办公室像个学校的教务室,充满乱糟糟的文件柜子,柜台后的职员也像个看惯冷暖的慈祥校工,收好溯恩的档案,笑笑:「喏,出了门就自由啦,好好地做人,顺顺利利。」狱里的规矩,离开不说再见。

    上了黑色漆的铁闸门,电子锁发出「嗒、嗡……」的声响,她伸手轻轻一推,门开了,踏出去,门便又自动合拢关闭。抬起头,纱织便在不远处站着,一袭白色长裙,笑意盈盈,旁边是高大的冷叔。九月的秋蝉还在鸣叫,「知了知了……」的,从哪片树上荡来。溯恩屏住呼吸,看纱织一步步过来,近些、再近些,来到面前,拖过自己的手,放在她脸上,那张脸细致无瑕,目不转睛地看牢自己。

    溯恩的手在纱织脸上细细摩挲,轻叹口气,终于探出去越过肩膀轻压住她后脑勺,将她摁入自己怀内,或者说将自己投入她怀里。好香。溯恩低着头,鼻子嘴唇埋在纱织颈项,手上略略用力,恨不得将她摁入体内,或者,一口一口咬下吞入腹中。

    纱织由着她,像第一次到她家等她那样,一手揽住她腰身,一手从后颈开始顺着脊椎一节一节慢慢抚过这副单薄的背,好一会轻轻摸下溯恩的耳廓,将她弄乱的发丝别到耳后。

    「好了,冷叔也在呢。我们等了有一会。」

    「冷叔。」溯恩松开手,退开些有点不好意思地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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