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子》2.公车站牌

    2公车站牌

    自从得知自己罹患癌症之后，睡前用电脑浏览自杀网站似乎变成例行公事。

    虽然我早已知道网络世界无所不有，只要有心，甚至能够用键盘敲打出炸弹的做法或伪装电脑发信源的程式，然而实际见到隐匿在众多社群网站之后的自杀网站，还是令我不寒而慄。

    那是深埋在网络底层的深渊。

    分享不会痛苦的自杀方法。寻找一起自杀的伙伴。笑话似的谈论自己自杀的原因。大肆咒骂他人。自嘲着这次自杀又被救活了。鼓吹挑衅其他人去死。世界各地的恶意、悲伤与幸灾乐祸搅和在一起，呈现下水道似的混浊漆黑，而且数量之庞大，简直令我头昏目眩。

    其中最大的论坛一天的浏览数甚至超过三万。

    假若这些人当真都自杀了，隔天还会有三万的浏览数吗？

    那幺如果每天都有三万人自杀，要花多久地球的人口才会归零？

    沉默片刻，我马上就放弃了。我的数学向来不好。

    明明世界上有这幺多人想要继续活下去，却也有同样多的人想死。

    窗户旁似乎飞来了一只独角仙。不停传来撞击声。

    不过既然人类存活至今，从新闻报纸也看不出来灭绝的迹象，表示论坛中的会员大多都没有自杀的勇气吧？

    当滚动滑鼠的食指开始感到僵硬时，也不知不觉天亮了。

    久违地熬夜了，不过精神意外得亢奋。虽然按照以往经验，只要再过个三个小时左右我就会不支倒地了。这就是熬夜的代价。

    手机萤幕发出短促的闪光。

    是女友传来的讯息。

    这幺一想我们有多久没有见面了？一星期，一个月还是两个月？

    偏头思索的我并没有停下手指的动作。中指飞快点击。「我们分手吧」这行字意外地简短。然后，讯息送出。

    将电量只剩下13%的手机切换成静音模式后扔到桌面。下个瞬间，手机立刻和杂物融为一体，彷彿它一直存在于檯灯和面纸盒之间的缝隙。着迷似的凝视着桌面好几秒，我才猛然惊醒地走到衣柜前寻找衣服好出门赴草莓牛奶的约。

    这次就不选浅色系的衬衫吧。

    ?

    「──那幺，寻找魔女探险队！出发啰！」

    周六的晴朗午后，我以不逊于阳光热度的热情高声呼喊。

    不过很可惜，看来草莓牛奶没有感受到我的热情。戴着鸭舌帽的高中少女站在距离我好一段距离的位置，露出看待白癡的冷淡眼神。

    她今天穿着刷破的牛仔长裤和米白色薄长袖，彻底的防晒措施。

    我不禁想起国小的时候有位同班的女同学，无论晴天阴天，只要上体育课就得先在阴凉处抹好防晒乳才愿意接触阳光。不过正好体育老师刚好是女性，大概能够体谅女孩子不想变黑的细腻心思吧？也有可能单纯觉得很麻烦不想管吧？总之那位女同学直到毕业那天前都认真地擦完防晒乳，跟着大家一起做暖身操，然后和好朋友躲在树荫处聊天直到下课。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觉得女孩子真是一种难以理解又奇妙的生物。

    「便服很好看喔。」

    「省省吧，又不是初次约会的青涩恋人，没必要搞那套连你自己都不顺的台词。」

    顾虑女人心的我被骂得狗血淋头，而痛骂完的草莓牛奶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逕自走到阴凉处，靠着贴有寻狗启事的电线桿稍作歇息。小心翼翼地靠过去，我从口袋抽出小记事本，单手摊开用大拇指压着内页。

    「我找到一个据说住在这座小镇的魔女，虽然感觉不是开店那位，总之我们先去向她请教一下吧。既然身为魔女，对于同行应该有所了解才对。」

    「……怎幺找的？」

    「当然是透过网路啊，现在可是一个科技的时代。」

    「……啥？魔女自己在网路上发言坦承身分？」

    「当然不可能那幺明目张胆啦，我是从好几篇文章的蛛丝马迹推敲出来的。」

    「……你其实是个笨蛋对吧。」

    「真是失礼啊，虽然我的数学很差不过其他科目都有平均以上喔。」

    草莓牛奶垂首叹息。

    为了填补她不足的热情，我更加情绪高涨地迈出脚步。草莓牛奶压低鸭舌帽，跟在身后两步远的位置。

    我们走在前往魔女住所的路上，经过便利商店和收费停车场，穿过三角形的小公园和长长的上坡路。途中我不时打量两侧店家的橱窗，双手插在外套口袋的草莓牛奶却始终低头跟在身后，一副对周遭不兴趣的模样。

    身体逐渐发热，有种即将中暑的前兆。昨天熬夜的后遗症缓缓浮现，为了打起精神我抬头对着晴朗的天空大叫，和四面八方的蝉鸣以及不晓得打哪里来的狗叫声互相融合，成为夏天的一部分。

    「喔喔喔！」

    「别这样，丢脸死了。」

    草莓牛奶皱眉骂。

    担心继续闹下去她会扭头走人，我只好双手合十地道歉。

    在那之后，我们按照从网路抄下来的住址在小镇东奔西跑，直到汗流浃背、草莓牛奶也濒临发飙边缘，我才察觉「我们迷路了」这个事实。在现代社会，要解决迷路其实很简单，只要用手机的卫星定位就能够以最短路径抵达目的地，然而我的手机扔在宿舍，而草莓牛奶没有申办网路的方案。

    陷入窘境了。

    「──你这家伙是路癡就早讲啊！在那边带路带得那幺开心是在带心酸的呀！地址拿来！」

    草莓牛奶凌厉地夺下我的小记事本，对照最靠近民宅的门牌号码后思索数秒，乾脆转身就走。我急忙小跑步跟上。

    这时我注意到草莓牛奶走路时很轻，不，应该说她走得相当抬头挺胸，每一步都会好好抬高膝盖后才放下脚，和拖着鞋跟走的我彻底不同。

    我尝试学着她的方式走路，三十公尺就放弃了。脚好痠。

    二十分钟后，我们抵达了地址所写的位置。

    周遭是静谧的住宅区，独门独户的建筑物比邻而居，不远处可见到数栋高层公寓，而眼前这栋几乎被爬藤植物佔据外墙的建筑物，想必就是魔女的住所了。

    庭院蔓草丛生，放置着不晓得是木桌还是木椅的残骸，房屋本身也相当陈旧，窗户玻璃甚至出现好几个缺口，显然已经荒废许久。

    草莓牛奶用呆滞的眼神凝许久，吶吶吐出感言。

    「的确像是有鬼出来也不奇怪的房子。」

    「哈哈，妳真爱说笑。我们要找的可是魔女喔。」

    蹲下身子，我用食指戳了戳半腐朽的篱笆。触感相当湿润，稍微一碰就微微向后倾。泥土混合天然肥料的味道充斥鼻腔。

    用袖口掩住口鼻的草莓牛奶不禁蹙眉。

    「唉，不管怎幺看都是你搞错了吧，这种破烂地方怎幺可能住人。」

    「嗯……那幺就进去看看吧。」

    「等！那幺就个头啦！这可是非法入侵民宅耶！」

    「想要自杀的人有什幺好怕的。」

    我不禁微笑。闻言，草莓牛奶俏丽的脸蛋一僵，随即绷着脸跟着我跨过篱笆。激将法的效果拔群。

    有生以来第一次的废墟探险。

    穿过庭院时受到踩踏的影响，数以百计的小虫子狂乱地飞起、跳起。草莓牛奶的脸色绷得更难看了，加快前进速度。老实讲没有料到会有这幺多虫的我开始想要撤退了，不过刚才都那幺大放厥词了，现在忽然反悔也太没男子气概了，只好继续前进。

    姑且通过群虫乱舞的庭院，我从玻璃缺口伸入手打开窗户，翻进去后这才绕到玄关替草莓牛奶开门。

    臭着脸的草莓牛奶谨慎踏入屋内，环顾片刻后，坐在客厅唯一一张椅子。我也不在意她摆明不会帮忙的态度，逕自展开探索。

    房子是三层楼建筑，不过通往二楼的楼梯被一个大书架挡住，基本上的活动範围只有一楼。客厅、厨房、浴室和一间客房模样的房间。共四间房间。

    墙壁呈现浅黄色，角落油漆大半都剥落了，可以明显看出时光留下的痕迹。

    「那幺那幺，哪里会有魔女留下的小道具呢？」

    「我觉得你除了垃圾之外都找不到就是了。」

    「放心啦，既然曾经有魔女在这里住过，总该有乾燥蜥蜴尸体或蝙蝠爪子之类的东西。」

    「为什幺已经将有魔女住过当成前提了？况且你对于魔女的印象未免也太偏颇了，会有那种东西才奇怪吧。」

    草莓牛奶真现实啊。

    总觉得这样会错失生命中许多美好事物呢。人呀，必须持有希望和梦想才有活着的感觉喔！大哥哥我可是在前几天才发现这个真理的。不过若是将这番话据实以告，草莓牛奶大概会用看待垃圾的鄙视眼神凝视着我，然后扭头走人吧？

    一想到此，我只好将话语嚥回喉咙，继续在布满灰尘的家俱之间逡巡游走，寻找一丝丝可能与魔女有关的线索。

    ?

    「──好热、好累、好蠢、脚好痠、被虫子咬好养、好渴、汗好噁心、衣服好黏、好想洗澡、好热、好浪费时间、好蠢。」

    在傍晚的紫红色夕阳之下，草莓牛奶的抱怨无法遏止。

    好热和好蠢分别说了两次，看来是很重要的抱怨。

    我们俩平安结束一无所获的废墟探险之后，盛夏的日照也渐趋缓和。在我的提议下，绕道去便利商店购物完毕后我们转移阵地前往熟悉的公园，各自捧着冰冰凉凉的饮料，坐在树荫处小歇片刻。

    顺带一提，草莓牛奶买了碳酸果汁，我则是奶茶。

    「总觉得浪费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

    「会吗？我倒是觉得很久没有过得这幺充实了。」

    「不过就是在街道乱走而已，不然你平常的星期六午后都在干嘛？」

    「基本上醒来的时候就将近中午了，先去吃早餐兼午餐，然后上网，登陆游戏领取奖励，随便消磨一下时间就差不多可以思考晚餐该吃什幺了。」

    「……」

    目瞪口呆的草莓牛奶露出难以置信的眼神。我可以直接读出「你这大学生未免也太堕落了」的内容。

    骄傲承受高中少女的注视，我缓缓摇动装着奶茶的宝特瓶。琥珀色液体蕩呀蕩的。

    「喂，你说过自己有梦想对吧？是什幺？」

    「不好意思，我坚信梦想只要说出来就不会实现的理论，只有这个问题请容许我无可奉告。」

    「……稀罕。」

    草莓牛奶偷偷用脚跟踹了我的小腿一下。

    很痛，不过我撑面子地忍耐下来了。

    于是第一日的成果报告：寻找魔女的事情以毫无收穫告终。虽然不确定自己还剩下多少日子，不过很显然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浪费，从明天开始要更加努力了！

    积极乐观地如此思考，我将后背靠向椅背，眺望消失在天际彼端的落日。

    ?

    「──你最近是不是遇见什幺好事了？」

    我猛然回神，正好看见友人a满脸坏笑地这幺说。

    罹患癌症，生命剩下三个月，寻找魔女毫无成果，每天被高中少女痛骂。不需要仔细想想就知道根本没有什幺好事，不过表面上，我依然摆出客套用的标準微笑，顾左右而言他。

    我没有将自己的病情告诉草莓牛奶以外的人。

    前女友、家人或朋友，谁都没说。

    大脑尚未对这个举动做出详细解释，大概，我想是自己下意识不想被同情吧？「看呀，他就是那个得到癌症的人」、「真可怜啊，还这幺年轻」、「听说不久后就会死了」频率高低各异的窃窃私语从耳畔浮现，就像被消毒水泡泡灌入耳朵似的，啵啵啵啵地一路漫延到身体内部。

    倘若如此，我在死于疾病之前就会先受不了闲言杂语而将自己耳朵刺聋了。

    那样可不行，睡前聆听凯文科恩的光碟可是最近唯一能够放鬆的时刻，因此我装得一如往常。除了翘课次数变多了，打工直接旷职，偶尔会在半夜被自己的眼泪惊醒之外，一如往常。

    和友人a吃完学校餐厅的便宜自助餐后，我们俩一边闲扯无关紧要的琐事一边走向校门。和骑机车通学的友人a在停车场分别，我重新拉紧快要滑下肩膀的背包，顶着炎炎夏日走向公车站牌。

    今天由于草莓牛奶有私事无法前来，因此我没有打算到熟悉的公园长椅发呆，而是决定久违前往书店。

    虽然我自认为不是喜欢读书的类型，但是却很喜欢书店的气氛。

    这时公车来了。取出学生证哔卡上车，我将唯一的空位礼让给身后提着菜篮的阿姨，抓紧扶手摇摇晃晃地开始前进。

    透过公车玻璃看出去的风景带着一层模糊的朦胧。

    第一次和草莓牛奶去寻找魔女住所的时候我才首次过去桥的另一端。明明只隔了一条河，却总觉得来到不同城市似的，连空气都飘蕩着不同味道。

    街景相差无几，然而在桥旁有一间颇为老旧的义大利麵馆。在这个追求本地风味和崭新装潢的时代居然敢用各种看起来像是热炒店的装潢强硬改装成义大利麵馆，令人不禁想要讚叹老闆的胆识。讚叹归讚叹，店内却空无一人，门可罗雀。虽然那时我提议进去稍作歇息，却被草莓牛奶无视了。

    让身体跟着公车频率左右晃动，我沉浸于思考那天的各种细节。

    回过神来，我已经错过书店那一站。

    虽然感到些许可惜，不过懒得搭车回去的我只好一路继续向宿舍前进。

    回到宿舍时，天空已经变成紫黑色了。

    推开门时，门板似乎卡到了某个物品，我只好侧身挤入房间内。地板不知不觉堆满了空宝特瓶和便利商店的空便当盒。塑胶袋则是捲成圆球状堆在角落。

    在外面世界强颜欢笑的面具悄然剥落，掉入脚边的无数垃圾中不见蹤影。

    靠着墙壁颓然坐下，我深深吸气、吸气、再吸气，就像要将溽暑的温度全部吸进肺部般的吸气，直到最后受不了了，这才一口气将空气吐出来。

    明明身体应该没有任何不适，我却觉得胸口好痛。这个位置是心脏？还是胃？单手抓住衬衫、捏紧肌肉，尝试用痛觉盖过痛觉。这个方法意外挺有效的。

    这时手机发出震动，女友再次传来讯息。不，应该称呼前女友比较恰当。虽然我单方面提出分手又避而不见，不过我们之间的关係早已结束了。在我拿到医院的检查报告那天，又或者在我进行检查那天就结束了。

    不过这时我忽然惊觉，在前女友传讯息来之前，我完全没有想到她的事情。

    草莓牛奶身穿制服的画面倒是不时就会浮现，就像光影烙印似的。

    我将视线放到远处。

    眼前这间四坪的房间是我从大二搬出学校宿舍之后住了三年的小窝。儘管如此，我却对这里毫无归属感。这又是为什幺呢？

    窗外传来若有似无的引擎声。

    这栋专门出租给大学生的宿舍位于市郊，沿着蜿蜒山路可以抵达一个鲜有人气的登山步道。每到夜晚则会成为超跑车主的赛道，时常可见低底、敞篷的鲜豔跑车从宿舍大门呼啸而过。

    「──吶，我还有多久会死？我还能够活多久？」

    自言自语没有得到回答。

    我对着天花板张开右手，握紧，然后再张开。

    太好了，我能够控制自己的身体，这表示我依然「活着」对吧？

    曾几何时，我竟然觉得「明天」这个字眼相当耀眼。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神，那幺祂选择听取祈祷的基準究竟是什幺呢？

    忠贞的信仰心？未曾做过坏事的善人？纯真无邪的孩童？不管怎幺看，我都属于不会得到祝福的类型。也罢，我也不想死到临头才开始求神拜佛。横竖都要死了，至少想死得有尊严些。

    「你说对吧？」

    再次对着天花板自言自语，我翻了个身躺在冰凉的地板，不久后就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