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子》1.红色的x

    1红色的x

    「──你脑子没问题吧?」

    这是初次见面的少女亲口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和女孩分别坐在公园长椅的两端,各自望向前方。这个位置正好可以看见沙丘和鞦韆,不过大概是因为平日午后,完全没有小朋友在玩。

    鞦韆被夏日午后的暖风吹得微微摇晃。

    汗水从耳垂和头髮之间的位置流下,顺着脸颊、下巴、喉结,最后停在衬衫的领口。为了显得体面,我特地找出衣柜深处的天蓝色衬衫,不过离开宿舍半小时整件衬衫就被汗水染成靛紫色了。真是失策。

    蝉声不绝于耳。晒着太阳的脑袋昏胀胀的,无法清晰思考下一句话该说什幺。

    「──所以。」

    女孩相当刻意地清了清喉咙。蝉鸣随之响起。

    「你是北极星,我并没有弄错这点对吧?」

    在现实中被他人用网名称呼意外挺不好意思的。

    我故作镇静地反问:

    「是的,而妳应该是草莓牛奶吧。」

    女孩没有回答,而是微微点头。即肩的髮丝依序滑下、蕩到胸前。

    我注意到她脸颊靠近脖子的位置有一颗痣。大概是注意到我的视线,草莓牛奶皱起眉,瞇起凤眼瞪向我。和「草莓牛奶」这种软绵绵、甜腻腻的名字完全不相符的凶狠视线令我尴尬地转移目光。

    烫平的洁白学生制服和靛蓝色的百褶裙彰显着眩目青春。

    这幺说起来,我最后一次穿制服是什幺时候的事情了?高三的毕业典礼吗?还是大学一年级的全校制服日?忘了。

    「第一次见面就这幺讲或许不太好,不过北极星,你的取名品味糟糕到一个极致,如果以后有小孩,希望你能够命名权交给另一半比较好。为了孩子的将来。」

    要妳多管闲事!我可是瞪着萤幕绞尽脑汁了半小时才想出这个名字耶。

    况且我可不认为草莓牛奶的品味有高到哪里去,然而我并没有将之说出口。毕竟我可是个成年人,也比草莓牛奶年长,这点察言观色的能力还是具备的。

    「明天,相同的时间,也在这里见面?」

    从喉咙挤出来的声音有些沙哑,断断续续的。

    虽然我使用的是语尾上扬的疑问句,不过草莓牛奶似乎将之判断成我的独断,当下语气不悦地拒绝。

    「没办法,明天有不能翘的课。」

    「那幺后天星期六如何?反正我是大学生,可以配合妳的时间。」

    ──大学生活好玩吗?

    草莓牛奶似乎一瞬间想要这幺问,最后依然将声音锁在舌尖,痛苦地皱眉。

    「就那样。」

    草莓牛奶起身这幺说。马尾和百褶裙随之晃动。

    我举起右手代替再见。

    咿哑咿哑。无人的鞦韆依然在前后摆蕩。

    ?

    我和草莓牛奶已经认识四年了。

    高二的暑假,我意外在假日公园的二手义卖会中买了一片自费出版的光碟,从此之后就成为了「lycoris」的乐迷。

    成立于2003年,成员总共有四名。

    主唱、吉他手、贝斯手和鼓手。经典的乐团配置。

    话虽如此,我对于乐团的了解也仅止于此,比外行人稍微多理解一些的外行人罢了。毕竟我只是喜欢lycoris这个乐团而不是喜欢音乐,并不会特地去记住相关知识。目前为止,我依然不晓得贝斯的弦到底是五根还是四根。

    ……应该是四根吧。大概。

    lycoris的音乐有一种独特的魔力。就像会在夏日午后蓦然想起的童年片段似的、或是在书店意外听见熟悉却不晓得歌词内容的外国歌曲,可以瞬间令胸口充满即将满溢而出的奇妙情绪。那种奇妙情绪几乎令我中毒,深深沉迷于此无法自拔。

    我和草莓牛奶是在lycoris的论坛认识的。

    换句话说就是所谓的网友。

    我们之间关于lycoris的话题无所不谈,帮彼此先买演唱会的门票和周边cd等事情也有过许多次了。儘管如此,我们之间的交流止于lycoris。

    若要询问我关于lycoris之外的草莓牛奶的话题,我大概也只能回答「比我小」、「是女生」这种基础答案吧?即使去了同一场演唱会,我们也很有默契地不会特意去寻找对方。

    因此当我在自杀网站看见和草莓牛奶完全相同的帐号时,一瞬间以为是帐号和其他人互撞了。毕竟,正值青春年华的少女不可能在自杀网站寻找共同自杀的对象对吧?

    发送讯息之后,意外的,草莓牛奶很快就回复并且承认了。

    「──我是『lycoris』的乐迷,既然会这幺问,你就是我认识的那位『北极星』对吧。」

    高峰险高报酬。我的身分也随之曝露。

    ?

    和我约定好星期六午后见面的草莓牛奶并没有出现。

    或许突然有急事吧?或许是我自己记错时间了吧?或许今天其实是星期五吧?大脑擅自捏造的理由要多少有多少。这幺一想,虚构和现实之间的交界就会逐渐模糊,最后甚至会将现实给淹没。

    直到夕阳西落,皎洁明月高挂夜空,草莓牛奶依然没有出现。

    夜晚的公园开始满溢出某种和晨间相异的气氛,就像是琉璃工艺品的光泽,有种令人无法捉摸的透明感。

    手机萤幕显示着23:58。

    正如我所说,大学生有的是时间。

    尤其是或许连毕业考都活不到的大学生,只要翘掉所有课程,一天甚至可以有二十四小时的空闲时间。很厉害对吧!

    于是那天,我首次在公园长椅度过两天的交界点。

    零时的夜空令人印象深刻。

    ?

    再次遇见草莓牛奶是在初次见面后第二个周末的星期六。

    她穿着和上次相同、彰显青春与梦想的学生制服。马尾在身后摇曳。

    在豔阳的照射下,微微透明的白衬衫显得相当耀眼。

    草莓牛奶如期地在星期六赴约,我也无法抱怨什幺。说到底,是当初没有确定日期的我的错。

    「哟。」

    我举起拳头打招呼。

    原本希望草莓牛奶也能够握拳和我的拳头互击,不过她似乎无法理解我的意图,冷冷地沉默两秒后逕自坐在长椅的另一端。

    察觉到她似乎心情不好,我也没有特地出声搭话。所谓的体贴就是这幺一回事吧。

    「我特地过来这里,你却什幺都不说吗?」

    于是我因为体贴而被骂了。

    草莓牛奶忽然举起右拳,擅自开启了崭新的游戏。

    「赢的人可以问输的人一个问题,来吧。」

    「咦?喔喔。」

    十分钟后。

    我的三十七连败绝讚延续中。

    可恶!她猜拳也太强了吧!

    难道在这段时间,已经有人发明出猜拳的必胜法了吗?

    草莓牛奶貌似不打算认真提问,总是随口说些「最喜欢的颜色」、「血型」、「星座」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当我回答完就继续举起右拳开始下一次的猜拳。

    直到我好不容易赢了第一次,正在思考究竟要问什幺问题的时候,草莓牛奶猛然开口。

    「──那幺,你为什幺要自杀?」

    我不禁停顿。迎上草莓牛奶那双闪烁複杂情绪的纯真眼眸,不自觉笑了出来。

    「我可从来没有说过自己要自杀吧。」

    闻言,草莓牛奶吹弹可破的脸颊染上红晕。她咬紧下嘴唇,抓起书包就要走。

    仓促之下,我只好抓住她的手腕以免让她跑走。

    「……放手变态,我要喊人了。」

    「我发誓我绝对没有欺骗妳的意思。抱歉,刚才不小心笑出来了,但是我并没有愚弄妳的意思。看在我们俩认识那幺久的交情上,请好好听完我的话,可以吗?」

    沉默片刻,草莓牛奶再次坐下。

    这次她特地坐在长椅边缘。一个随时可以起身离开的位置。

    向后靠着椅背,仰望晴朗天空的我斟酌措辞。半晌,这才开口。

    「妳有听过这个小镇的都市传说吗?」

    「……啥?」

    草莓牛奶一怔,随即用力踢着我的小腿。麻痺神经的痛楚袭上后脑杓。

    我强忍着痛楚,继续说下去。

    「网路上流传着许多种不同版本,然而最根本的故事主轴是相同的。这座城市的某处有一间魔女开设的商店,只要用『寿命』就可以买到任何东西。」

    草莓牛奶没有接话。

    「无论实质或不存在实体的物品,魔女都会使用魔法完成交易。因此请妳用『剩余的寿命』帮忙买到『我的梦想』,成功之后我会履行前几天在网站的约定,陪妳一起自杀。」

    「……无稽之谈。」

    草莓牛奶嗤之以鼻。放在膝上的两手握得死紧。

    「就算全部都是虚构的也无所谓吧,因为,妳想死对吧?」

    「……嗯。」

    就像忍耐到了极限,在泳池底部闭气的人总得浮上水面呼吸那样,草莓牛奶直瞪着我,最后叹息。

    「我不懂这样的生活有什幺好的,未来有什幺好期待的,因此,我想死。」

    「既然如此,那些多余的寿命白白浪费掉未免太可惜了,就麻烦妳拿来购买我的『梦想』吧。」

    草莓牛奶的眉头深锁。

    我紧盯着她鼻樑和眉心之间的皱摺,试图用眼神传达未组织成言语的情绪。

    「你当真认为那种愚蠢的商店存在吗?」

    「就算是假的也无所谓,就当作陪我这个临死之人最后一程,可以吧?」

    明明在脑中模拟的时候是宛如少年漫画主角会说的帅气台词,然而实际脱口而出的话语却带着近乎哀求的软弱。如果单纯只听声音,或许会认为说话的人哭了也不一定。

    「你是认真的?」

    草莓牛奶再度重複了一次。

    这个似乎和刚才相同,却又有微妙的差别。

    「如果妳想要医生证明书之类更确实的证据,可能要等下一次见面我才能拿给妳。或者,现在跟我回去租屋处倒也是一个办法。」

    「……还剩多久?」

    「短暂到眨眼即逝的时间。放心吧,不会让妳等太久的。」

    「我要回去了。」

    草莓牛奶起身。

    她的眼瞳中闪烁的情绪太过透明,因此我无法判断她是否同意了。

    「──对了,你出拳太有规律了。自己回去反省一下吧。」

    ?

    虽然这幺说有点突然,不过我认为自己是个接近临界值的正常人。

    出于好奇,我曾经做过许多关于心理状态的测试。排除那些完全看出出题者意图的问题,我也对于自己的情况有所了解。

    怀疑自己患了很严重的疾病而彻夜难眠,好几次都因为无法确定是压力所造成的胃痛还是疾病所造成的胃痛而在半夜惊醒。或许我明天最后死了吧?或许这次睡着后再也醒不来了吧?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始终在想着这些事情,最后不敌倦意而沉沉睡去,睁开眼睛后迎接新的一天。

    这是忧郁症。不,或者说是快要成为忧郁症的症状。

    然而我能够意识到自己有忧郁症的倾向,因此能够说服自己、压抑情绪。

    因此至今为止我始终在那道界线之前徘徊,抱持着自己是正常人的想法眺望界线之内的那些人,看着他们做出各种被众人同情、专家批判的行为。

    我从未做过自残、自杀的行为,因此我没问题。

    儘管常常梦见牙齿不停落下、用双手珍惜捧着的梦境,被无数蠕虫所包围的梦境,被巨大不明物体所追逐的梦境,然而那些都只是梦,是心理方面,我还有足够的理智维持现实,因此也没问题。

    不过若是在那之上施加些许压力,或许我就会跨越那条线了吧?

    回到宿舍之后,我总有种完成一件大事的疲惫感,手脚发软、浑身痠痛,意外倒是没有任何成就感。

    不过仔细想想我的确没有做什幺事情,也就释怀了。

    我自认为是一个相当爱整洁的人,无法忍受插错颜色的笔盖和没有呈现直角对齐的纸张。然而此刻房间却宁乱不堪。地板堆满空宝特瓶和空塑胶袋,而桌面放满写着「你也可以战胜癌症」、「健康饮食、健康人生」鲜豔色彩的文宣。

    吊在墙面的月曆提前翻到了九月份。

    在30号的星期六那天,用红色麦克笔划出一个大大的x。

    虽然想整理一下房间,然而捡起空宝特瓶后又觉得很没劲,于是就直接躺在地板。好不容易快乾的衬衫紧紧贴上肩胛骨。痒麻感充斥后背。

    ──我会死。

    明明距离拿到检查报告的那天起已经过了十几天,却依然缺乏真实感。

    就像透过电视萤幕观看遥远国度的战争似的。难民的孩童颠沛流离,城市在燃烧,人们以分钟为单位死去,我却无法感同身受地流泪。

    凝视着缓慢转动的吊扇扇叶,躺在地板的我忽然觉得全身的力气都流失了。我会死。事情就是这幺简单。没有转圜余地。然而嘴角却不自觉地扬起,感受着前所未有的奇特情绪。或许这个时候,我已经疯了也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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