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花》雾花分节阅读3

    原来，自己离开才是对的。

    不久后的某天，海幸不敢置信地看着好几辆停在家门口的以她的眼界根本叫不出名字的豪车，她的父母畏缩在门口，一个高大桀骜的中年男人从轿车后座下来，同她的双亲语气淡淡地道谢：“非常感谢邢先生你们夫妻对新悦这些年来的照顾，让我们父女能有团聚的一天，至于谢礼，不日就会到的，请你们务必要收下。”

    那个让海幸嫉妒到日思夜想的女生，全程安静地站在男人旁边，未曾看海幸一眼。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邢新悦，她们不再分享同一个姓氏，亦如她们的人生不会再有更多的交集。

    “我很好奇啊，李新悦。”头发**的，黏在额头，阻挡了闪烁着怨毒的视线，“折磨我就这么有趣吗？既然已经回到了公主该回去的地方，为什么还要再留在这个普通的高中，不肯退出我的生命呢？”

    李新悦，你为什么，不去死呢？

    第三朵纸花，上面写着：“你的一生都要溺死在她的阴影里，不见天日。”

    ☆、4

    4

    丢掉手机，换上便装，隆冬呵一口气就会在空中绽放一朵白花的早晨，海幸趁着门卫不备，轻盈狡捷地逃出了高三的牢笼。

    转过三辆公车，经历难耐颠簸，鞋底沾满草屑泥浆，她终于在日轮正悬之前回到记忆中无忧的乐园。

    季风的变换带来雨季的更替，门前的溪水干了一半，夏季高昂的叮咚变奏在冬季只剩下嘶哑低吟。枯黄焦草上晨霜将化未化，花与蜂蝶销声匿迹，龟裂的石板地上，只有蚂蚁偶尔会匆匆略过。不时有归家的农人路过，看海幸的眼神就像看一个异客，他们不会知道这个在城市与农村之间挣扎的少女曾经怎样追风逐云，弯下身躯，与这片土地用力亲昵。

    越过衰老的短桥，再走几步，就是歪倒倾斜的篱笆了。破败褪色的两层石木小屋，门边还堆满了劈好的柴火，码放得整齐，就像傍晚还要马上被用来烧饭一样。实木大门落了一把生锈的大锁，相对地，门边的窗户却已经缺失一半，徒留空空的窗沿。侧墙爬满了常绿的攀缘植物，它们的根牢牢扎入土地，触须又紧紧攀住墙壁，像一条条狂野的绿色锁链，将这座经年无人居住的空屋永远地、寂寞地锁在这一小片荒凉之上，不得超脱。

    “回去吧，回去吧。”没有由来地，心底响起了这样的一个声音，所以海幸执拗地来了。结果却是这样大失所望。父母发迹后，不仅把两个女儿接来城市生活，同样的，两位老人也离开了生活过大半辈子的农村。曾经简陋却温暖的故居，如今成了这样半死不活的地缚灵，她做什么要回来呢？回来打破回忆里那仅存的念想吗？

    海幸呆立在屋前，正午的太阳在少女的脚边落下一个小小的阴影。她凝视着自己的影子，不知不觉竟然泪眼朦胧。视线模糊之际，那影子好像突然被赋予了生命，仿佛主人念念不舍的那部分被抽出来放置其中，渐渐幻化成了十二三岁的她。那个时候她正要离开这片土地，赶往山丘之外的城市，她回来，做最后的告别。

    “是你叫我回来的吗？”海幸喃喃。她看见年幼的她再次小心翼翼地走上嘎吱作响的木质楼梯，二楼最靠外的就是爷爷奶奶的房间。这样的屋子根本没有隔音可言，年迈的夫妻俩压抑争吵的声音清晰可闻。小海幸疑惑地贴近房门，粗大的锁眼里，发生的一切都无法遮掩。

    “老太婆，儿子也是为了你好，你年轻的时候不也老是想要去城里看看吗？”老人迟疑地拍打着妻子不正常地颤抖着的脊背，换来妻子夹杂着方言的低低嘶吼：“我不是傻！你们想接我去的只是医院而不是城里！我没有病！我不要去！我不要再去医院了！”

    “没人说你有病，之前去医院也只是检查下身体，你不要自己瞎想！”

    “不要骗我了！不要骗我了……我都知道了，我承认了……老头子，其实我知道的，我是个疯子。”老妇的声音突然回归于一种诡异的平静，晦暗的光线里，小海幸看见奶奶交握的手下多出的一团锋利的阴影。

    “……老太婆，你要干什么？你……”

    老人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下意识地想要与朝昔相伴数十年的妻子拉开一些距离。在他看清老伴的举动后，任何反应都已经晚了。

    巨大的、用来剪猪骨羊骨的锋利剪刀，一直藏在妇人厚厚的裙褥下，每逢新年，她就会用这把剪刀剪好一盆盆熟肉，然后做出佳肴，招待她爱的和爱她的亲人们。如今精神已然崩溃错乱的她，选择用这把剪刀，把她和深爱的丈夫一同带向地狱。

    “我知道治不好了……我知道的……但我不想去医院，我不想和你分开……”精神病人的喃喃自语和受害者卡在喉咙间含糊不清的哀嚎交错，唤醒了海幸刻意遗忘的噩梦。

    原来，父母选择接走爷爷奶奶不是没有原因。原来，刻意模糊，初中后就想不起来的，关于爷爷奶奶的记忆，都是她在自我欺骗，以求忘却阴暗潮湿的真相，能够苟且偷生。

    她想起来了啊。

    十三岁的她，透过发锈的锁孔，窥见了无比血腥的地狱。错乱的精神，病态的情感，最终演变成一场同归于尽的虐杀。血迹一路蜿蜒，从疏漏的木条地板间流下，流到一楼，滴答，滴答。

    这，就是追溯旅程的尽头吗？

    第四朵纸花，上面写着：“你总要想起来的，一如你无法逃脱自己可悲的命运。”

    ☆、5

    5

    凌晨四点，南方城市的某个郊区，一座封闭式全日制寄宿高中。

    冬季的黎明格外地怠惰，前日散去的阴云又悄悄聚拢，为数不多的几丝光线敷衍地穿透云层，预示着白昼即将不情不愿地到来。

    宿舍楼里，所有的人都睡眠正酣，同样深陷梦境囹圄的新悦却奇异地在冰冷气息覆上脸颊的一瞬间睁开了眼睛，乌黑的双瞳准确无误地对上来者。

    那个即使在梦里也让她痛苦纠结的少女，正将冰冷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僵硬干枯，像具尸体。那双令她久久不能释怀的清澈眼眸里似有雾气弥漫，再也看不出深浅。

    “你要干什么，邢海幸。”她听见自己的语气冷淡，好像心底从来未起波澜。

    少女的清秀的脸庞带着清晨未散的雾气靠近了，那双形状姣好的唇还是幼时可爱饱满地模样，新悦的喉头无意识地上下一动，精神差点就这样恍惚下去。太久太久了，早就不敢再奢想的她的亲近。

    可是下一秒，更大的惊喜扑面而来。轻盈而柔软的重量，浅淡又惑人的香气，原来这就是自己梦寐以求的拥抱吗？新悦不知道原来自己还可以体会到这种名为“快乐”的感情，一时间，就连脖子上冰凉锋利的触感都体会不到了。

    “新悦，曾经我很喜欢你……”

    “可是，为什么你要这么完美呢？你太好了，好到不能让身边的人好了。”

    “我知道，比我优秀的人太多太多了，可是为什么只有你，偏偏是你，还要不依不饶地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呢？连姓氏都不同了，你为什么还要来招惹我呢？”

    少女的呢喃声如此温柔，拥抱就像甜美的牢笼，让新悦轻易地就放弃了抵抗。锋利的剪刀却在新悦的皮肤上划出一道又一道的血痕，温热的血液缓缓流淌下来，混入了另一种酸涩的液体，浸湿了枕头。

    “你为什么哭？”少女的手带着疑问再次抚上新悦的脸颊。她知道这个人的很多表情，但好像独独遗漏了哭泣。

    什么啊，原来我哭了吗。

    原来，就算经历过这么多次，心意不断被曲解，求而不得，弃而不舍，我也是会哭的吗？

    “与其哭，你为什么不反抗也不求救呢？……吵醒别人的话，我可只能被乖乖制服的吧。”撒娇般的语气，脖子上的剪刀却越陷越深，再继续下去的话，连发出声音都会做不到了吧。意识流失之间，新悦偶然聚焦的视线，停留在海幸书桌上未拆开的几盒药片上。

    如果真的能重来，早早发现海幸的异常，她们的故事，是不是能有不一样呢？

    如果，她能勇敢一点……

    如果啊，如果啊……

    身体的温度不断流失，再次浮现于脑海的是十三岁夏天的那个记忆。天空湛蓝的令人发指，风吹过就会摇晃胖嘟嘟的云，她靠着一种只针对海幸的直觉，慢慢地，慢慢地走上家背后的小山坡。分开一处盛开白色五瓣花朵的野草莓丛，柔软的草地上正小憩的，正是她暗藏在心中的天使。温度、光线、色调都恰到好处，少女的睡颜如此安详甜美，连风起的都正是时候，微微吹拂的少女的发丝，一缕一缕刻进偷窥者的眼眸深处。新悦那时就已经明白，因为这幅美到极致的画面，她将永远失去一半的灵魂。

    如今业果已收，折磨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尽头。之前的无数次，她已经用尽了各种各样的方法，最终也没有办法替想保护的女孩儿争取到一个好的结局。所以这次，她什么也没有做。

    就这样吧。

    如果毁灭也是依赖的一种证明。

    那么，再一次，杀了我吧。

    竭尽全力，像之前的每一次，和之后的每一次一样，伸出颤抖的双手，抱住明明是凶手，实际上却比被害者还要不安恐惧的女孩儿。

    “你……不要……害……怕……”

    你不要害怕。不要害怕。

    凶手蓦然睁大了眼睛。

    乌云退却，晨曦初露，雾气消散，一切幻觉迎来破灭，大地已然一片明亮。

    第五朵纸花，上面写着：“卑劣者，你将再次杀害爱你之人。”

    ☆、6

    6

    “医生，我的孩子最近怎么样。”妇人的打扮考究，妆容精致，同时她的衰老与忧郁却像在每个细节吵闹叫嚣，令人叹息。

    “夫人，”一贯面容严肃的医生也不由放软了态度，“你要知道，目前这种可以隔代遗传的精神疾病说是‘精神绝症’也不为过，从最早我们就告诉过您了，只能尽力缓解。”

    “我都明白，我只是……”妇人哽咽了，转过头深深凝视着坐在房间角落里的女儿。

    女孩儿有着苍白清秀的面容，她的眼神聚焦在某处虚空，不言，不语，像在做一个无法醒来的梦。

    她的双手交握，一动不动，手里好像攥着什么，死死地。

    “你还在那里吗。”

    “在的。”

    “我好像都想起来了，但记忆还是有些混乱。你能给我讲讲吗。”

    “好。你想从哪里开始听？”

    “你是我李家的孩子。”哦，所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