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扭头冷哼一声:“才说了皮相不重要,马上就取笑我。连阿娘都这样,更不要说其他人了。”
阿娘只管笑着:“你何不亲自去问嫦娥?”
我本该当下就飞奔去月宫,可不知怎的竟有些踌躇,半晌蹑嚅道:“我还不知,怎么面对她。”
“怎添了个优柔寡断的毛病。”阿娘摇摇头,挥袖一道劲风,把我瞬间扫出了西岛,我无路可退,半是惊慌半是渴念,来到了月宫。
那月宫门前两名卫官,平日里对我的进进出出司空见惯视而不见的,今天见了我,各各瞪大了眼睛,其中一位当即调头飞奔而去,跑在了我前头,想来是去通报嫦娥了。
可以想见,在我离开的百余年里,这道门每天都在等我,嫦娥每天都在等我。我脚步再不踌躇,绕过前庭门廊,抬眼处,但见嫦娥素裙浅笑,与我在记忆里无数次怀想的,一般无二。
我喉头哽咽,她笑中含泪。当我们相拥,那手臂环绕的,是整个世界。当我们接吻,那唇舌交缠的,是亘古永恒。
“嫦儿,我对不住你。”
“哦?”
“我明知那是你的使命,却怀疑你对后羿动情。”说得明明白白,毫不回避,“这件事,是最令你伤心的。”
“竟然长进了呢。”语带一丝嘲讽,却表示了承认。
“我保证,以后都相信你,听你的话,绝不再乱来。”一字一句,郑重地说。
“你保证得了么?”似笑非笑,那眼神仿佛能看穿一切。
“当然,从现在起,不管你说什么,我全都相信,叫我做什么,我全都听从。”信誓旦旦。
“原来还是这么蠢。”叹息一声,雨过天复晴。
“哼再怎么嫌弃我,你也甩不掉了。”手臂挽在一处,缠得比结绳的线还紧。
“可不是,倘若甩了你,你哭起鼻子来,众人必责我身为大姐姐,倒欺负一个小妹妹去。”她笑语轻快,又用手指刮我鼻头。
我不由蔫头耷耳,闷闷地道:“你果然介意这件事。”
她却对我附耳轻声道:“先前你带着固魂封印,形貌分明为地藏菩萨改造过,我看了几百年,越发不顺眼,每每怀念你旧时模样,如今竟是如了愿,我唯有欣喜,何来介意?”语意柔情含春,倒臊得我一通脸红,讷讷道:
“可我以后永远是这少女模样,你岂不觉得别扭?”
她闻言眸光闪动,唇角上扬,却作淡然语气道:“左右不过皮相罢了,我岂会当真在意?”
我密切关注了她的表情变化:“你为何偷乐?”
“我分明是心疼你,往后都要踮起脚尖才够得着了。”说时低头在我唇上印下一吻。
“唔……”我果然踮起脚尖,只顾追索那红唇,别事全不在心上了。
☆、二四 为什么
穿过一处回廊时,我抬头望见太阴树枝桠自屋后斜刺而出,恍觉似曾相识,不由勾起一件旧事,“说起来,那天你设下幻境捉弄我,结果被我惹出一场大哭。还记得么?”
嫦娥稍一思索,点了点头。
“我一直不懂你为何而哭,现在才算明白了。”
“嗯?”
“那日我一番话,说的是倘若我一朝失去了你,将会怎般痛不欲生。却不知道五千多年前,你亲见我魂飞魄散,再深锁在这冰冷月宫,孤身悬望了五千年。你心中苦痛,岂是我所能设想?”字句出口,已觉椎心一般。
“哦。”她回了这一个音节,扭过头去。
这时我瞧着她清瘦的背影,懊悔不迭,自己心中越是感到亏欠,越不该说出这种话来,徒然惹她伤心。唉,可要怎么才能哄她开怀?我苦思半晌,突然灵机一动。如今我元神复原,理应能变回麒麟形态。这个法子过去一直很好使,不知如今还灵不灵?
我闭目定心,凝神一试,再睁眼时,已是麒麟形态。垂了头去蹭嫦娥的背,一边学那小兽儿一般呜呜低鸣。
嫦娥慢慢地回了头,眼角微红。乍一抬眼,当即惊了一跳。接着脸色柔和了下来,抬手轻抚我的头脸,又从颈背一直摸到尾巴,眼中渐渐泛起光彩。我十分驯顺地弓起前腿,矮下身子,示意她骑上来。
她坐上我的背,我迈着轻快步伐,俨然成了她的专属坐骑。
“等你以后自由了,我就载着你上天入地,遍览三界风光。”
“我无需谁来载,也能上天入地,遍览三界风光。”
“省些脚力也好嘛。”
“省了脚力,却费心力,不划算。”
“当年我们在人间看舞狮子,你说想看‘舞麒麟’,我当时年轻脸皮儿薄,没能如你的愿。今天舞给你看,好不好?”月宫地界不大,不多时已逛过一周。
“也好。”她应了声,我便止步,任她轻身跃下。
我虽模仿不来人间舞狮子,但我好歹是在百兽堆里混大,那些个跳跃翻滚打斗的技巧,都是熟习的。
于是一厢报幕,一厢动作,耍得十分卖力。
出场“猛虎下山”,张牙舞爪,摆尾腾空,稍一蓄力,一口气横翻数十个跟头,搅起旋风阵阵,接连不断。——结果掌声寥落,看来此招吃力不讨好。
定了定神,再一招“阿猴挽桃”,先作凌空攀爬,一跃数丈,再似站上枝梢,伸爪挽桃。收爪时施个幻术,掌中便现出一颗硕大晶莹的水蜜桃。却把桃子作蹴鞠,置于顶上,颠起数丈,再拱背接桃,任其顺背滑下,坠空时甩起尾巴梢儿一拍,那桃子复又飞起,我亦腾身跟随,待桃子飞至最高点,便张大了嘴巴啊呜一口,恰好将其吞下。——赢得一声击掌叫好,我心甚慰。
我吞了桃子,就势作张口喷火之状,以前喷出来是金焰熠熠,如今我元神融合了太阴之精,体质发生变化,便只能喷出阴寒之息了,于是这一招“狮王怒吼”,效果比预想的大打折扣。我当即转念,摧动寒气结成冰晶,造一道冰玉拱桥,再折身上行,自上而下,喷一道阴息拟水,水自桥下流过,烟笼寒水,曲折苍茫。造出这小桥流水之后,我翻身一跃,落在桥上时已然化回人形,坐在桥边,对嫦娥伸手相邀。她轻身飞来,与我挨肩并坐。
“客官看了‘舞麒麟’,可满意否?”经一番活筋动骨,犹觉有些亢奋。
“尚可入眼。”梨涡浅笑间,眉眼已舒展,“末了这小桥流水,也有几分诗意。”
我嘻嘻一笑:“跟你待得久了,我也学到几分风雅。”
“我倒想起一事,”她嘴角噙笑,歪头替我理过额前乱发,“记得蟠桃盛会那日,你说起宴上舞蹈,我便想到‘舞麒麟’一案,脱口说了句‘你舞给我看’。”
我稍一回想,讶然道:“我为了你这话,跑去跟织女学跳舞,想必是那固魂封印的缘故,导致我笨手拙脚的,学起来千辛万苦。原来却说的不是那个‘舞’,你这分明是坑了我。”说时十分委屈地抱住她的香肩撒娇。
“你素来大大咧咧,织女舞蹈精美细腻,你学不来也是正常,倒去怪那固魂封印。”她理直气壮,“再说我见你辛苦也说不必学了,谁知你坚决得很。”
我不与她辩,兀自叹道:“一觉百年之后,我先时学的那点皮毛,已忘了个七七八八。白费了一番辛苦。”
她觑了我一眼:“你果真想跳舞?”
我有些不好意思:“以前觉得舞蹈娘里娘气的,与我不合。近来却感觉自己越来越娘气了,与这些娘气的东西,也日渐脾胃相投起来。”
她闻言噗哧一笑:“霖儿这是长大了。”
被她一取笑,我更觉窘迫。谁知她携了我的手,带我落回地面,道:“往后我教你罢。”见我不大置信,又说:“我在此虚度五千年,总要想法子消磨时光,舞蹈便是其中一样。”
我不免惊讶:“可是这几百年里,你一直不曾显露。”
她轻轻道:“我原是自己消遣,并不跳给人看。”
我领会道:“你只跳给我看。”
她噙了笑:“今日教你一曲‘春莺啭’。”
带我回了绒毯铺地的室内。琵琶自奏,曲声袅袅。软舞柔曼,身叠影错。一曲终了,犹觉乱花迷眼,四肢百骸皆是酥的。只记得肌肤相亲的触感,哪还留心什么舞蹈动作。
“我瞧你,还是笨手笨脚的。”她又刮我鼻头。
“勤能补拙,多教几次就好了。”我涎着脸笑。
“只怕我没那耐性。”她走去斟茶。
“对别人或没有,对我却是有的。”我去抢她的茶喝。
“看来你吃定我了。”她再倒了一杯。
“当然。”我放下茶盅,评道:“这茶味道太淡。”
这时有个侍女在门外探头,嫦娥招手叫她进来,听那侍女附耳说了些什么,嫦娥点点头。
“什么事?”我好奇道。
“你的事。”
“诶?”我犹不解,却见进门来一道熟悉身影,这不是小荷儿么?
“婢子听荷,见过月神。”小荷儿先对嫦娥行礼,又转头看我,看了半晌,犹疑不决道:“见过这位仙子。”
这才百年而已,小荷儿竟已将我忘了么?我不由一阵心寒,干脆扭头不理她。
却听嫦娥道:“这位仙子,正是你家仙子。”
小荷儿闻言,凑到我面前,低声絮叨:“这脸型和嘴巴,是像我家仙子,鼻子和眼睛却不像。传言仙子是青帝的女儿,从这眼睛来看,难道是真的?大家只知道仙子遇到劫数,守着仙霖居等了一百多年,今天听到流言说仙子回来了,大家不知是真是假,派我来月宫打探消息。没想到竟是真的!仙子你真的回来了”
我先被她一番品评,有些不耐,末了听她真情流露,便知是自己误会了,“原来小荷儿是记得我的。”
“大家都在等仙子,怎么会不记得?”小荷儿扯着我的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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