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木头人》chapter 1-5

    chapter 1-5

    我曾经有个大我十一岁的哥哥。

    据说哥哥从呱呱坠地的那天起就非常乖巧,不但晚上睡觉从不哭闹,看到谁都会开心地咯咯笑,当年患有轻微产后忧郁症的妈妈,也是天天听着哥哥那充满疗癒的笑声,渐渐恢复健康。

    哥哥是第一个发现我有过人天赋的人,他在房间温习学校抽背的课文,我则在旁边玩玩具,他背一句,我就跟着他唸一句。

    听到我在喃喃自语,他好奇问我在说什幺,我把他刚才背诵的句子一字不漏地覆诵出来,哥哥的笑容一敛,脸上的神情慢慢转为惊愕,下一秒就突然冲到楼下兴奋告诉爸妈,大家才因此发现我拥有绝佳的记忆力,当时我才三岁。

    除了我以外,哥哥也是第一个发现身手矫健的二哥拥有跑步的天分,还常常跟二哥在家门口赛跑,而总是追着他们跑的我,永远只能远远落在他们身后。

    哥哥每天放学回来都会带我和二哥去大榕树下玩,那时我们最常玩的游戏就是一二三木头人,但哥哥总能研发出更多有趣的玩法,让大家怎幺也玩不腻这个游戏,也因此所有小朋友都喜欢跟哥哥玩,连虾米都爱当他的跟屁虫。

    哥哥讨喜的个性并没有随长大而改变,他的伶俐有礼深得长辈的宠爱,朋友更是多到数不清。当爸妈吵架了,擅于察言观色的他甚至还能当和事佬,轻鬆就化解家里紧绷的气氛。

    嘴甜与体贴是哥哥征服人心的最大武器,他会在妈妈煮饭的时候悄悄绕到她身边,对着锅里的菜由衷讚叹:「嗯,妈炒的菜果然是最香的,只要吃到这些菜,就算有什幺烦恼也都能统统忘记,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小孩。」他撒娇地靠在妈妈肩上,拥着她说:「谢谢妳一直为我们做这幺多,可以当妈的孩子真好!」

    哥哥的窝心话,总能让原本心情不好的妈妈立刻展露笑颜。

    他的贴心不仅如此,我们住的地方夏季气候一向不稳定,常会无预警下起大雨,老是忘记带伞的爸爸经常被大雨困在车站。

    因此每逢下着雨的週末,无论风雨多大,哥哥一定会亲自带着伞到车站去接爸爸,也会在他回台中上班的前一晚再三叮咛:「爸,你明天要记得带伞回去,不然又下雨的话就糟了。」

    儘管已经嘱咐过爸爸,隔天哥哥还是会再留意爸的包包,若发现他又忘了,哥哥就会自动放把新伞或塞件雨衣进去。

    我对哥哥最难忘怀的记忆,是在我五岁那年生日,爸妈原本说好带我去儿童乐园玩,结果却失约,期待了一整年的我为此哭个不停。当晚哥哥神祕兮兮地跑来跟我说,明天他要送一份超级大礼给我,要我好好期待。

    隔日他呼朋引伴,找了几个同学,合力在家门口搭建一座用废弃轮胎製成的单人鞦韆。

    我欣喜若狂,在鞦韆完成后立刻跳上去试坐,哥哥在我背后一边帮我推鞦韆,一边对我说:「爸爸妈妈是因为工作太忙了,才会不小心忘记跟你的约定。这座鞦韆送给你,你就不要生他们的气了,好不好?」

    「可是他们都说不记得有答应过我,还认为我在说谎。」我委屈说出最让我难过的原因。

    「你没说谎,是他们忘记了,哥哥相信你。只不过,儿童乐园离这里非常非常远,要坐很久的车才能到,你还太小,现在要出远门不方便,等你再大一点,哥哥就带你跟阿棠去。」

    我嘟嘴,「以后你会不会也跟爸爸妈妈他们一样忘了这件事?」

    「绝对不会,哥哥向你保证。」

    从此我天天黏在哥哥为我搭建的鞦韆上,捨不得下来,连吃饭、上厕所都恨不得能在鞦韆上完成,让家人们哭笑不得,还因此替我取了一个跟着我一辈子的绰号,叫「鞦韆」。

    对我来说,这座鞦韆就代表哥哥的承诺,只要鞦韆一直在这里,我迟早就能等到和哥哥去儿童乐园的那一天。

    但他最终也跟爸妈一样失约了。

    一年后的某日,哥哥说要去同学家玩,却在下午发生意外。

    噩耗传来时,我们才知道哥哥那天原来是和一群同学到溪边烤肉玩乐,一名不谙水性的同学不慎溺水,哥哥为了救人也跟着跳进溪里,溪流湍急,两人就此不见蹤影,直到隔天才在溪水下游找到他。

    哥哥走了,正值青春灿烂的十七岁,他就与这个世界说了再见。他出门的那天早上,还对在门口荡鞦韆的我说,他回来会买邱奶奶家的麦芽糖给我吃。

    那时在阳光下对我挥手道别的哥哥,是我对他的最后一个记忆。

    失去哥哥的打击,让妈妈的身体一夕之间垮下,住进医院长达两个多月,同样伤心欲绝的爸爸也不得不暂时放下工作,到医院照顾她。原本幸福和乐的家庭,在失去哥哥后从此一片惨澹,久久不曾再听见任何笑声响起。

    或许想弥补对孩子的亏欠,也为了不再发生憾事,妈妈恢复健康后便辞去工作,全心在家照顾我跟二哥。只是当我们一家想要振作起来,哥哥送给我的那座鞦韆,却在隔年被强烈颱风刮吹得支离破碎,连充当座椅的那条轮胎都找不到。

    爸爸温柔地问要不要重新搭一座鞦韆给我,我没有回答,只是像个木头人般怔怔望着鞦韆原本的位置,从此我家门口便不再有鞦韆。

    等到家里渐渐重拾失去哥哥前的平静生活,二哥却已不再跟我玩,成天跟着虾米跑去打电动。此后跟朋友玩一二三木头人,妡瑞也会在我猜拳输掉后,主动说要替我当鬼,不过我从没问她为什幺,以为她只是单纯不想晒太阳才这幺做。

    慢慢地,我很少再想起哥哥的事,直到九岁生日的这天,我看到妈妈揉着肩膀,并在帮她搥背的时候发现她的腰桿已不若从前挺直,白头髮也多了好几根,某个来自我脑海深处的声音就在那时蓦然出现。

    哥哥曾经对妈妈说过的话迴荡在我耳边,没有任何前兆,没有任何原因。突然一个念头闪过,让我忍不住试着用哥哥当年的口吻,说出他曾经说过的话,我想知道妈妈是否还记得?听到这句话后是否会因此觉得温暖?甚至会不会露出与我记忆中相同的感动笑容?

    最后妈妈的反应证明她果然从未忘记过哥哥。

    哥哥逝去的这三年,她和爸爸虽已不会在我和二哥面前表现出强烈的悲伤,但我知道他们还没释怀。那晚我的无心之举,让他们冰冷破碎的心重新有了温度,甚至让好不容易走出伤痛的这个家,再度掀起变化。

    『鞦韆,以后可以跟妈妈多说一点吗?』

    我对哥哥的记忆,从此变成妈妈最重要的寄託与支柱。

    那时的我单纯地相信,只要将哥哥从前说过的每一句话如实重现,她和爸爸都会觉得快乐与感动,就像哥哥还在这个世上一样。而那样也就表示,我的记忆其实对他人是有好处的,而非像别人说的那样,是只对自己有益的才能。

    被妈妈如此託付的那一天,是我第一次打从心底为自己的天赋感到骄傲。

    却也是此生唯一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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