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张肆
很多时候,你是无法控制的,紊乱的情绪、悲观的想法还有放在床边柜上的小刀驱使着你去拾起它——或者我该说,你甚至会以一种渴求的方式,灵魂以跪拜的姿态去盼着它能让你放在手心上——我想我就是一个这幺悲哀的人。
却也悲哀地无须原谅,只因为我是那幺地可恨。
我认为黄迟姗是很幸运的,拥有可以让她往外发展的家庭,且就算是自幼就没有人在她身旁照顾生活起居,以她平时和人应对的方式就能知道,在人生的前半段的旅途上她也历练了不少,把自己打磨成样,可以独立自主了。所以我和她说,妳不后悔就好。
说来,以前也曾经一头热地去寻找交换生、留学和游学之类的资讯,好听来讲是想要充实自我、开拓国际观什幺的,实际上也就是想乘坐那台笨重的白色机具,到异地呼吸不一样的空气,让自己逃离牢笼,为了自由而慌忙奔走。我真是为了往上攀爬而去争夺的吗?我盼望的成功又是什幺?思来想去,都是一己之私,不言而喻。
从站牌到家门口一分钟的路程,脑袋却被不同的想法塞满而有轻微的胀痛感。
打开铁门后是玻璃拉门,再来才是落地纱门,一道道地关卡都以为不让人进也不让人出来了。而我确实也想把自己牢牢关在里面,就不会让怪物轻易地游蕩世间,不带来伤害,却又想着自由,想去浅嚐每天清晨的微光。
「回来啦?」女人笑着看我,眼瞳里满带着倦容,她本要起身我挥了挥手直接进门,她就继续瘫坐在沙发上。
男人依然在打他的手机游戏,什幺麻将、排七还是二十一点通通都有,甚至曾经发狂地说要买点和游戏实得来,女人好说歹说才让他放弃这个念想。女人最近和我抱怨他因为充电的方式太过暴力扯坏了连接线,每天都会因为充电不完全乱发脾气。
我看了男人一眼没说话,他也彷彿在当下空间里没有第三个人加入似的专注手掌心。
「嗯。」
换完衣服回到客厅后我坐在女人旁边,她的眼神迷茫,皱着眉头,撑着头靠在沙发手把处。以往我从外面回来时她都会问上几句,今天一反常态地沈默,我悄声问她,「头又痛了?」
她点点头。
我伸手去捏揉她的后颈和太阳穴,越觉得自己脑子的胀痛也跟着变本加厉地和身体作怪来了。
「张莹晚上要回来,你今天就委屈一下打地铺吧。」
「哦。」
张莹是我姊,相差五岁,毕业后辗转了不少工作,现在则是在烧烤店里当店长。女人说张莹在工作上不大顺遂,上个礼拜来了一个自以为见过大风大浪可以掌握全权的五十几岁大妈和她对呛,她气得决定放连休作为报复,因为订位状况极佳,看来她店里接下来的日子会忙得很,而她乐得清闲打卡。
我无法坦然地叫出「姊姊」这个称谓。
张莹是恨我的,而且恨之入骨,我抢走了她的人生。
很多年以前,无名还存在、即时通是大家广用的通讯软体,我见了她在网誌里的文章写道:我只想要有个家,你愿意给我吗?那是她的第一个男朋友,但很快地也没有了下文,兴许是分手了。再后来,某次为了躲避我爸情绪不稳定在家里摔桌踹椅砸灯咆哮怒骂,我暂居到爷爷家去,说是近来学校有事情要提早去,姊姊在隔天一早出门前倒掉爷爷煮的清汤,说是淡得像白开水,直接哭着对爷爷说,「他凭什幺在这里?」我还记得那只颤抖指着我的手指主人,未曾正眼看我过一眼。
张莹狂乱的眼神就像有只野兽欲从她的眼眸中攫爪而出,她喊着,犹如逃亡来爷爷家前一天的我的父亲,她说,「你看,张肆在笑!他在笑我!他觉得我很可笑!这是我的地方,他凭什幺?」
爷爷在那一天早上安抚了好一会儿才亲自送我姊姊出门上学,我自己就先甩上书包早自习去了。
「哎呀老四,你今天真早。」
我只能笑着回呛好友,「说得我好像天天迟到一样。」
我时常会反问自己浮现于脑海的记忆种种,是真还是假?但每当去构筑画面,抽拉细节,编织的网就会越见稳固,所有的模糊点都会进行修正,微调成清晰。怪物会在我耳边呢喃,「你以为它们不是真的?好可怜,还要自欺欺人。」我能感觉到怪物的利爪轻放在我的喉头,全仰赖其喜好而随意虐杀,呼与吸之间,我的生命都在嘲讽地冷笑里渐渐冷却。
同一天晚上我和张莹演一齣姊弟情深的戏码,完饭后她和女人聊了两个多小时才回到我房间。
「死胖子又惹事了?」
「据说还有几万块不知道要还去哪里。」
「那我知道了。」
久久不见,越发觉陌生了起来,夜半睡在自己房间里,明明躺在床上的是自己的亲姊,却像是有个外来人在自己的空间里,让我彻夜难眠。在她还没回家前我就先收好了所有的药品,趁着洗澡时间赶忙吞了晚上的份。显然药效未发作,睁开眼睛就能在黑暗里看见遍布的光球海,一闪一闪,我还能听见张莹低声地讲电话,压抑着笑声,我只得侧过身去当作自己已然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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