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井
如果,世间没有欺骗,那么,自己的人生会是什么样?
柏原不知道,也许妈妈还活着,也许云修不会来到这个家里。那个若干年前像圣诞礼物那样突然降落的、神一般的礼物,他就不会得到。
他趴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录音笔的光点在黑暗中闪烁,耳塞塞住他的耳朵,却没能塞住他汹涌而上的情感奔流。
刚开始,怕被人听到,采取了这么个小心的动作。钻进去没一会,就感觉喘不过气来。
可现在,他维持这个动作已有一段时间,思绪被其它因素牵引,连自己差点被憋死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神的礼物,终究是要收回去了。他,能怎么办?
柏原在第二天早上才顺利回收录音笔,因为当晚爸爸回来很迟,而且,他有个习惯,除了早餐时间,一般都会把公文包锁在书房或卧室里,柏原没办法接近。
因此,录音里有一长段一长段的空白。他不断拖进度,直到听见一段对话。他听出来那是沈道成的。
沈:既然都知道了,你不打算挑明,让他离开吗?
程(沉默半晌):苏悦那么处心积虑,我一下挑破,不是很吃亏?
沈:你叫我查的,我查清了。最近,跟他走得很频繁的,就是姓赵的。他可能也觉察到什么,原来一直住在着附近,前两天突然搬走了。
程(哼哼几声):叫他跑!看这把年纪能跑多远。我不急,先让苏悦的儿子吃点苦头再说。
他似乎还是气不过,突然大声说:周涵胆小怕事又猥琐,都不明白看上他什么!
听到周涵,柏原觉得好熟悉,那名字迎着记忆的长河逆流而上,渐渐在浪涛中脱离形骸。
周涵,周涵。是的,那个周涵,那个一直跟程式地产扯不开关联的人,几乎每条旧闻都会跟他联系在一起的人。
沈:有条新消息,刚才他在一电台节目匿名举报你了。
接着听见击打桌子的声音,程:现在还有什么好举报的!就算举报也应该我去啊,把人骗了那么多年!枉我还像亲儿子那样爱护他,去美国那几年,我还牵肠挂肚!
听到这里,柏原知道是云修无疑了。但爸爸的情绪让他忐忑不安,如果云修纯粹只是别人家孩子,犯不上发这么大的火。而根据现在的对话,他感觉到这后面还有更大的信息。
程:本来我还想念点旧情,既然下手这么狠,也没什么顾忌了。如果查明他跟姓赵的合伙,你就不用手下留情。当初我太傻,居然相信她,早知如此,我不该后悔把她跟周涵一起烧死。还有那小杂种,本来早就成为一堆骨灰了,跟他爸一样无耻!
柏原一时快失去知觉,他掀掉被子,确信手里拿着是自己的录音笔,接着,他又确认一遍是不是误录了什么电影对白,没准刚好爸爸正在播放一部电影!
等他回过神来,很快明白这就是他的声音。仿佛被万箭穿透,尖锐的疼痛在游走全身,当初那段跟周涵的录音曝光时,也是这个声音:洪亮又阴险。
他脸上赤热难耐,像见识了一场不该看见的杀戮。
多么荒谬啊,云修不是我弟弟,也就算了。但自己的爸爸亲手烧死了他的父母,然后这个残忍的男人还准备对他下手。就算是捡来的小猫小狗,尚有怜惜之情,何况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以他儿子的名义在这个屋檐下生活了二十年的人!
如果云修知道这事,不知道他会怎样?
这回真不是原谅不原谅的问题了,也不是他离开不离开的问题,而是余下这一生,或许再也不愿听自己唤他一声“云修”。他与他,不再是属于哪个哥哥的问题,而是一转身,可能再也不见。
他神情麻木地靠在枕头上,录音依旧在缓缓流淌,像一条黑色的溪流将他慢慢淹没、淹过他的七窍,让他无法呼吸。
沈:那,现在怎么做?
程:以静制动。我倒要看看,自以为聪明的苏悦能生出多聪明的孩子。
沈:电台那边有人过去对接了,可能很快会删报道。但好像,已经有舆论流出来。
程:反正,又不是没被黑过。他之所以选择电台,还是没证据,只想搞臭我。公关做到哪一步就算哪一步。找家庭医生开点安眠药,就能怀疑我杀人,这世上是不是太多人都有嫌疑!
柏原又被惊起:杀人?这个本不多见的词,怎么在这个家里就很平常?
他揣摩着这些话,并不太明白。直到后来,他在网上搜到这段广播音频时,他才想起来:小姨说过,妈妈是死于安眠药。
赵医生经过处理的声音,像针毡般扎刺着他的心脏,这回,像是真的出血了。
程雄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果然,云修出现在视频中。
昨天傍晚,他特地没避讳,当着云修的面跟沈道成谈公事。说起即将要接拍的新土地计划。
竞拍资料是机密,程雄一边说一边瞟着云修。他坐在沙发上,只顾玩弄手机,似乎对这个话题兴趣不大。
程雄把资料留在书房,故意没关门,装作接电话出去了。之后,程雄说要紧急出差,叫云修把书房的门关好,沈道成跟着出门了。
视频显示,在他离开后的一个小时之内,书房里异常安静,门一直开着。
其实,从一开始,云修就对这事兴趣不大。他听到了对话,却没有再次窃取情报的打算。
这个阶段,他在手机上看各种招聘启事,只等着哪天找到合适工作,就离开。但赵医生对他的行为越来越不满,搬家过后,把他叫过去,问他的想法。
新居仍是一处偏僻的老房子,还是三楼,那些家具、图书被原封不动地搬过来。云修一进去,差点以为自己在做梦,明明跟以前一模一样!
赵医生说:“人老了,有些东西越是丢不掉。如果不是怕程雄察觉,我可能会在湖滨公园后边安静地老死。”
云修想:云空未必空,关键你能安静下来么?
一个人,为了一段飘渺的感情(他没认真说过,但他的言行已经告诉了云修),不惜赌上青春、赌上家庭、赌上尊严,就为实现对爱人的诺言。
他不觉得感动,只觉得沉重。但这个鬓角发白的男人显然乐在其中。哪怕他的生活除却这些,已一无所有。
赵医生接下来开始让云修憋闷的话题:“程雄发现你的身份,也是迟早的事。我不想对你提过分的要求,但如果能快则尽快,在最短的时间里放出他所有的罪恶。不管有没有证据,都要让他被负--面--报道压倒。”
云修烦闷地拧着手,他厌倦这种对话,厌倦悲痛的往事被当作筹码,把已经结痂的伤口一次次撕扯起来,露出令别人也令自己触目的血肉,不让它安静长出健康的表皮。
当赵医生介绍起自己的新计划,他就极力想抛开这一切,抛开灌进耳朵里来的话语,明明白白告诉他:我一点也不想报仇,一点也不!
他不知道地下的亲人,听到自己的心声,会是什么态度。但他不愿深思,他不是哈姆雷特,也不是耶和华,他厌烦现在的一切,只想远远逃离这个地方。
这里的人,这里的景,他一概不想念!
柏原的脸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云修心里说:谁都不想,包括你。
那天,赵医生对他的冷淡十分不满。他都能为了苏悦卧薪尝胆,但她的亲儿子,这个长得像画中人儿的男孩,脆弱的意志就像他的外貌一样吹弹可破。
他没有男人的魄力,没有家族尊严,这一点,他望着云修离开的背影,心想:像周涵。
所以,当程雄侃侃而谈竞拍事项时,云修并不为意。他翻着手机上的招聘页面,只想如何能尽快离开这个家。
就在他们离开一个小时后,他再次接到赵医生的电话。
之后,他一个人在沙发上出神。
“我去你妈妈那里了,她好像很伤心。我不知道怎么劝你,但起码应该为妈妈做点什么。不是叫你去杀人,只是,尽你所能找到能打击程雄的材料。我没自信打垮他,但至少要让他意识到自己当年犯下的罪,并为此道歉!”
云修走在楼梯上,这些言辞旋转着冲向他,像一群失控的蜜蜂,蛰得他浑身疼痛却又无力回击。
也许,赵医生心中充满悲苦,他为之奉献一生的复仇事业,却在爱人的孩子那里得不到认同。他太爱妈妈,以至于无法接受下一代的绝然,无法告诉苏悦说,我找了你的孩子,但你的孩子不想替你报仇。
但对云修而言,这种强加在身上的责任,何尝不是一种负担。
他觉得自己是爱妈妈的,否则不会一直抱有幻想。可现在,他又说不上来,如果非要说他最爱谁,他知道,答案绝对不会是妈妈。因为除了这条宝石手链,他感知不到她任何温度。包括现在这份职责,他无法去询问,让孩子复仇是否就是她的本意。
这条手链而今更像一种约束,宿命一般无法挣脱。
他本来就是意志孱弱的孩子,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跟这些荒唐的事扯上关系。
书房的门大敞,像一个洞开的陷井。云修没有上次那么焦虑,而是像一个幽灵,在这个禁地转悠。
他甚至愿意等着程雄破门而入,愿意让他们发现自己的动机,愿意被他们揭穿身份。那样的话,只需一场暴风骤雨,迅速清理这种关系,如同清理掉沟壑里的污泥落叶。
从此,他走出门去,再也不用回头。
他看见书房桌上的资料,械性地拿起来,这次,他直接就拿走,没想过复印或拍照。
程雄看见他梦游似地走出书房。
云修站在走廊里,看着这条幽深的过道,心里想着:是时候,该离开了。
☆、告白
柏原像被风刮过来一样,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神色紧张。
他刚下班。一整天想着爸爸会如何对付云修,所以下午的会议上,新主任讲了什么,全然没听进去。似乎还询问几句工作进度,他都不记得自己是否作了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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