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瑢仍是容颜冷静,抚了抚那壁画,才道:“上古相传,黄帝寿一百一十八岁时,铸成了这世上第一口鼎,鼎成时,金龙现,口吐人言,称颂功德,并接引黄帝升天。那口鼎便留在了人间,名为神州鼎,是九祝之器中,排名第一的神器。”
陆升以拳击掌,喜道:“果然同黄帝陵有关!”随即又蹙眉问道:“不对,若黄帝乘龙升天而去,那黄帝陵又从何而来?”
谢瑢横他一眼,又转头继续查看壁画,一轮红日中刻着三足鸦,或是蟠龙环绕的天台之上,有深衣高冠之人,仆从环绕、鸾鸟引路、仙人接引。
竟全数都是各色升天图的画面。
一面查看,一面为陆升解释:“黄帝虽得飞升,以肉身成圣。但他身为神州之主,曾征战四方蛮夷猛兽,自然知晓中原不易,是以不惜耗损自身,为后世留下一条自救之道……就藏在黄帝陵中。”
陆升恍然道:“原来如此,所以杂胡肆虐,如今自救不及,就要求助先祖了……阿瑢,这些壁画,为何全朝着同一处飞升?”
谢瑢在壁画前,陆升在他身后几步开外,纵览多幅壁画后,便发觉了叫人疑惑之处。
谢瑢闻言一震,也跟着后退几步,站在陆升身旁,果然无论那头金龙也罢,其余仙人迎接也罢,若是沿着行动轨迹往前推断,最终都在壁画顶端一轮圆日处交汇。那轮圆日四周烈火熊熊,当中刻着三足乌,涂画的金漆褪了一半,便显出高低不平来:整只三足乌凸出石壁一指有余。
谢瑢走上前去,抬手在三足乌上用力一按。
顿时地面隆隆震动,石室正中央突然塌陷,露出一条往下的通道来。
陆升正愕然瞪着那入口,猝不及防被谢瑢捧住面颊,额头、唇角各落下一吻。
他吻得柔情,半点不带色气,反倒叫陆升愈发不自在,谢瑢却道:“这次你立了大功,抱阳,回府之后,我一定重谢。”
陆升冷哼一声:“不敢当,莫不是要拿你那箱宝贝来谢我?”
谢瑢本朝入口走去,闻言足下一顿,回过头时,笑容灼灼,仿佛将昏暗石室也照亮,“想不到抱阳心心念念那箱宝贝,回去就全送了你。”
陆升大急,“谢瑢!你若胆敢乱来,我、我绝不饶你!”
谢瑢却只拉住陆升一只手,待要放出腾蛇时,才想起来它被扯拽得粉身碎骨,又停留在石室外,如今只怕已逃回葛洪身边养伤去了。
他只得唤了声毕方,将那小小火鹤送到入口前。
石室中央的入口有五六尺宽,火光照耀下石阶一路往下延伸,见不到终点。
陆升愈发察觉诡异,轻声道:“莫、莫非是古墓?”
谢瑢道:“抱阳莫怕,这石室并非墓室的规制,埋的不是死人。”
陆升愈发头皮发麻,埋的不是死人,难不成是活人?
他心中纠结忐忑,却别无他法,眼见谢瑢拾阶而下,便也紧随其后,一步步走下台阶。
一面走时,陆升一面暗自计数,数到过万台阶,足下仍是无穷台阶,不见尽头,仿佛能直达地底幽冥。
谢瑢却气定神闲,察觉陆升迟疑,就柔声道:“抱阳莫怕,有我在。”
陆升板着脸道:“我哪里就怕了?这石阶总有到头时,我不过是保持警惕,若是有什么凶险变故,也要应对。只是悬壶不在手,终究少了点助力……”
谢瑢道:“说到悬壶,你且试一试,在心中默念几声。”
陆升一愣,随即照做。一时间心中顿时生出些许玄妙难言的感应,手中一沉,出现了一柄鲨鱼皮剑鞘的长剑。
陆升见了趁手武器,无比亲切,心情也好了几分,下意识便用空余的手拉住谢瑢道:“走吧。”
谢瑢任他牵着,只柔声应道:“走吧。”
二人继续拾阶而下,又走了过万数的台阶,陆升回过头去,头顶漆黑无光,早见不到入口。
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他与谢瑢二人。
而两人眼前终于出现了一道大门。
第95章 金屋错(八)
青灰石门高耸矗立,好似悬浮在一片黑暗虚空之中。
离得愈近,便愈能看出这石门高大巍峨,门柱上刻满虬龙虎豹、雪崖黑水、天宫瑶池、地府魑魅,待到了近前时,哪怕仰头到了极致,也望不见门顶,影影绰绰,湮没在毕方火光未达之处,不知几百丈。
两侧门柱也开得极宽敞,能容十六匹骏马齐头并进,两扇厚重石门巍峨如山岳,两只漆黑吞口兽各衔一枚粗大如车轮的门环,面相狰狞,有灵性般对着来者虎视眈眈。
陆升走上前去,才伸手欲推,就被谢瑢按住手腕,那石门表面乍然闪过青光,表面便立时结了层寒霜,寒气逼人,就连离着数寸,陆升也察觉掌心被冻得隐隐刺痛。
左手边的吞口兽突然睁大双眼,露出犹若雷电掠空的金色竖瞳,嗓音沉沉隆隆,犹若万千战车在地底下疾驰而过:“何方宵小,扰吾辈长眠。”
谢瑢上前一步,两手交叠,环举过头,国侯的尊贵玄地金纹衮服更衬得龙章凤姿,长长方袖平顺下垂,伴随玉佩碰撞的轻响,行了个古礼,嗓音也是少见的柔和:“昆仑门客谢瑢,求见城主。”
陆升自然是愕然望着他,两个硕大门环也随之咣当当抖动得厉害,响声震耳,石门仿佛随时要倾轧而下,将这二人活活碾压成泥,那吞口兽厉声道:“放肆!自封神以来,昆仑金仙尽去,万里空山,你这区区凡人,竟敢假冒昆仑门客……”
谢瑢右手剑指竖于当面,左手高举过头,掌心向天,踏七星步、两手合于胸前结印,不过短短几步,全身袍服便无风轻扬,周遭亮起的银色细光渐渐汇聚成繁丽纹章。
银光亮起时,震撼天地的颤动顿时平息,仿佛从不曾发生过。
那吞口兽语音也柔和了许多:“他竟将迎神舞传你了,徒弟也当得,为何仍自称门客?倒是小仙失礼了。”
谢瑢道:“我自幼拜师,不能另投他人门下,是以只称门客。”
那吞口兽叹道:“想不到,想不到,吾辈孤守数个千年,只当要泯灭于时空,再候不到旧主……你说你叫谢瑢?谢先生,请进。”
巨石门往内侧徐徐打开,露出内里繁忙景象,高楼民宅鳞次栉比,井然有序,行人往来、商铺幡旗招展,竟赫然是个热闹的城池。
谢瑢便牵着陆升,才往门中迈步,那吞口兽又厉声道:“站住!此人不能进。”
陆升瞪大眼望着那吞口兽,伸手指指自己,“我?”
吞口兽道:“自然说的就是你这邪魔……”
不等他说完,陆升只觉得手腕一紧,已被谢瑢拖拽着径直穿过大门,银色纹章又团团环绕,将这二人包裹其中。
那吞口兽衔着的门环再度巨震响动,厉声道:“谢先生执意要逆行倒施不成?既然如此,两个都不许进!”
大门随之飞快合上,然而两人步伐利落,早已进入城墙之内,将大门抛在了身后。
陆升仍旧能听见那吞口兽愤怒嘶吼,他禁不住要回头张望,谢瑢却一把挡住他后脑,柔声道:“不必理它。”
陆升抱怨道:“那怪物竟说我是邪魔。”
谢瑢未曾开口,倒是那一直静静悬浮在旁的火鹤心直口快,答道:“那头吞口兽是当年最先降了黄帝的部族之一,讨伐刑天时,自告奋勇为前锋,却被刑天一斧头斩了首,不知得了什么机缘,倒做了守城的门环。它察觉到悬壶之中的刑天碎刃,故而忆起了旧恨而已,抱阳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谢瑢横它一眼,“就你聪明。”
毕方顿时住了口,抬起右边单翼,将头掩在了翼下,身形渐化薄烟,钻进了谢瑢挂在腰带上的墨玉佩中。
陆升受池鱼之殃,难免哭笑不得,正要同毕方道谢,却忽然被异象吸引了注意力,心中警铃大作,扣住了悬壶剑柄,低声道:“谢瑢。”
这城中看似与中原当下大城池并无任何差异,行人衣着、所用器具、往来车马也是大晋如今常见样式,只不过路边草木生得格外挺拔繁茂。进城就是集市,熙熙攘攘,仿佛与外界战乱全无干系,一派歌舞升平,竟也无人在意城门外有陌生人入内。
陆升刚刚惊鸿一瞥,正见到左手边的肉铺当中,一名年轻屠夫为了将半扇猪肉放到桌上,高高挽起了袖子,便露出缠绕在手臂上的青色细绳来。
那细绳有手指粗细,一头没入上臂袖中,圈圈缠绕,最终缠在手腕上。陆升先以为是此地装饰风俗,不料那屠夫两手抓住那半片猪时,两条细绳竟自发从手腕上松开,缠绕到猪肉上,仿佛协助他一般,一道发力拖拽,顺利将过百斤的鲜肉重重丢在桌案上,发出咚一声沉闷巨响。
搬移完毕,那细绳又收了回去,温驯伏帖,缠绕回手腕,细密青麟一闪一闪,分明就是两条有灵性的活蛇。
谢瑢得了陆升暗示往肉铺中望去,也是将那屠夫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却半点不动声色,只轻声道:“再看看。”
往前行时,谢瑢又道:“城中诡异,绝不可用悬壶。”
陆升只得点头应是。
二人穿过集市,往城中走去。
路过一间酒肆时,一株带绿叶黄蕊红花的花枝突然凭空落下来,落到谢瑢眼前三尺时,却突然有一条细长的青蛇尾垂下,轻轻巧巧卷住花枝,缓缓收回头顶,只留下些许近似茉莉的香气。
二人循着花枝摇摇曳曳的方向抬头看去,就见二楼有个红裙的少女倚在窗边,粉面如桃花般娇嫩青春,笑意浓浓望着谢瑢,那蛇尾卷着花枝,乖巧缩回她右手袖中。
谢瑢只面沉如水扫过一眼,低声道:“她看上我了。”
语毕却往前走去,半点不拖泥带水。
陆升一时间不知心中什么滋味,只得闷不做声紧跟上谢瑢步伐,走了几步,却道:“谢公子桃花开得不是时候,这城究竟是什么地界尚不知晓,切不可轻举妄动……姑且忍忍罢。”
谢瑢嘴角微动,只觉陆升这句提醒看似大公无私,实则含酸带醋,竟比酷暑里的冰镇酸梅汤更沁人心脾,他却仍是面色如常,冷淡道:“既然如此,就姑且忍忍。”
陆升愕然道:“阿瑢你——”
谢瑢冷静问道:“何事?”
陆升本以为等闲有人上前示爱,这贵公子应当嗤之以鼻才对,为何眼下却性情大变,竟颇有“待此间事了,再续前缘”的意味。
他心中烦乱,又看不惯自己这般优柔寡断,只深吸口气,强行将纷纷扰扰的思绪抛诸脑后,只道:“无事,阿瑢,这里是什么地方?”
谢瑢望着前方一株樟树下,哇哇大哭的小童袖中伸出两根纤细的红色蛇尾,激动乱舞,待失散的娘亲寻来,好生安抚一番,又递给他一串糖葫芦,那小童方才破涕为笑,那两根蛇尾渐渐由红转青,平静地绕回小童藕节似的白嫩手腕上。
陆升自然也瞧见了,未知故而诡异,诡异是以心寒,他颤抖手指,紧抓着悬壶剑柄,颤声道:“阿瑢,我们究竟……到了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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