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升天录》百鬼升天录分节阅读56

    陆升眼神一凛,立时转身朝着呼声传来处拔足奔去,谢瑢才一抬手,却也随之望向了惊叫声响起的方向,眉头一挑,旋即改了主意,身形一闪,也往那杂乱破旧的小巷深处冲了进去。

    郭骞却迟疑片刻,急忙抱起铃铛,先将外甥女送回家中,这才急匆匆往惊呼响起处赶去。

    陆升最先抵达,那耳子巷窄小而崎岖,往深处更是盘根错节,犹如蛛网迷宫一般,房屋破旧,更有些房屋四壁透风,连住的人也没有,故而黑沉沉看不清楚,只嗅到浓烈血腥气味扑面而来,隐约见到半扇破门掩映的无人小院中,浓墨重彩般泼溅着满地深色痕迹,超过十条人影一动不动,散乱匍匐在地上。

    另有一人连滚带爬正背离小院逃走,只是惊吓太过,手足无力、瑟瑟发抖,接连几次起身都再度摔倒,徒劳在地上乱蹬。

    陆升一把将他拽起来,喝问道:“出了何事?”

    那少年却只顾惊恐挣扎,不觉间有个小小的物事自怀中掉落在地上,滚进杂草碎石当中,这两人竟无一人察觉到。

    陆升只觉握住的手臂瘦弱不堪,竟是个面黄肌瘦的少年,挣得惊天动地、哭得涕泗横流,磕磕碰碰得说不出话来。他问不出前因后果,索性将那少年提到街巷对面的墙根下,再摸出个火折子点燃,往院门里侧一照。院中乍然望去,就好似满地铺着红毯一般,鲜血淋漓,正顺着残破石阶,蜿蜒如溪流,拾阶而下,一颗一颗血珠仿佛珊瑚珠子滴落在自台阶缝隙中茁壮生长的蒲草上。

    异常阴冷的气息乍然袭来,陆升不假思索拔剑、格挡、反击,一气呵成,那黑影为避开悬壶锋芒,不得不连连后退十几步,正踩到了那瘦弱少年的腿上,那少年又惨呼起来,却只发出半声声响,落在地上的火折子映照出他瞪大的双眼中,惊恐万状的神色渐渐涣散,刺目鲜血从头顶划过额头,成股流淌过面颊。

    白衣僧人自尸身头顶轻巧拔出金刚杵,任由其倒地,他伸出舌头舔了舔金刚杵尖端的血迹,阴冷视线落在陆升手中的剑刃上,突然神情狰狞,喝问道:“你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潜入我净业宗重地,神不知鬼不觉盗走悬壶?”

    一面喝问,一面足下发力一蹬,欺身而上,金刚杵挥舞成金芒闪现的光网,迫得陆升不得不左支右挡,只剩招架之力,狼狈道:“鬼叶!你好大的胆子,竟潜入我西域都护府杀人!”

    那僧人正是鬼叶,他对陆升的呵斥充耳不闻,攻势却是凌厉万分,陆升拼尽全力,才能挡下来,好在他察觉鬼叶有所顾忌,并不敢持着金刚杵同悬壶硬碰硬对上,每每剑刃过处,金刚杵便要避让稍许,变招朝下一处袭击而去,一面笑道:“不过几个下三滥的盗贼,也值得军爷说道,小僧替贵府铲除罪犯,可是连悬赏都没有收。”

    陆升才能借着这避让的机会,一口气同鬼叶过了三招,便察觉眼前这僧人的动作,竟好似又加快了几分,黑暗之中,他已有些赶不上对方速度。

    就在此时,一柄黑色剑刃无声无息刺来,好似融入夜色中一般,好在鬼叶见机得快,立时收了攻势,足底一蹬,头往后仰,金刚杵却狠狠砸在森冷锋刃上,顿时二人如遭雷殛,各自弹开了。鬼叶竟踉跄了两步才站稳,旋即望向来敌,细长眉毛皱起来,冷笑宛若修罗在世,魔神降临,“什么人,趁人不备,痛下杀手,非君子所为。”

    谢瑢长袖垂下,唯有一截剑尖露出披风外,却站姿风雅,气定神闲得好似方才不过提笔匀了匀墨,写了几个字,含笑道:“有客自远方来,仓促相迎,招待不周,请贵客体谅。”

    鬼叶哼笑道:“你们中原人,个顶个的虚伪造作,令人作呕,却杀也杀不干净,倒叫人犯愁。”

    陆升自手腕到手臂酸麻颤抖,险些连悬壶也握不住,然则如今有了援手,他也信心暴涨,往前迈了半步,沉声道:“鬼叶,你三番两次擅闯国境,莫非真当我大晋无人不成?今日定要将你留下来。”

    鬼叶这才将视线转向陆升,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又在阴阴笑起来,“月余不见,你这小东西倒有长足进步,能挡下我三招。年纪虽然大了点,却是个可造之材,倒不如随我回净业宗,让哥哥我悉心调教几年,保你难逢敌手,想杀谁就能杀谁,想留谁,自然也能留谁。”

    不等陆升开口,身旁一阵风声掠过,靛蓝披风被谢瑢随手一抛,犹若夜枭展翼飞空,落在地上。谢瑢无声无息、迅捷如电,手中黑刃宛若黑色闪电,朝着鬼叶胸腹侧挑而上,锋芒毕露的森冷剑气眼看就要将目标切开巨大伤口。

    旋即却响起巨大爆裂声,金刚杵同黑刃剑短兵相接,伴随巨响火光四溢,犹若飓风的冲击力往四面八方撞击开来,竟撞得几截破墙轰然倒地,本就摇摇欲坠的破旧房屋顿时塌陷成瓦砾堆。

    陆升一时间寻不到支撑物固定身形,也被冲得连连朝后踉跄几步,后背径直撞进某人怀中。那人下意识将陆升抱住,惶惑道:“陆、陆司马?”

    却是郭骞也匆匆赶来了。

    陆升忙站直,反手抓住郭骞手臂,怒道:“你来做什么!”

    郭骞道:“我来帮忙。”

    陆升皱眉道:“莫要添乱,此事你不必插手,至于私自外出……明日回营再同你算账。”

    郭骞听他语调虽然严厉,心中却升起一股暖流,若陆升当真要重罚,先前就不会替他遮掩,只得应道:“是,陆司马要当心。”

    二人不过短短说了两句,谢瑢同鬼叶已经过了数十招,招招致命、快如鬼魅,叫人眼花缭乱,只见虚影朦胧,却根本追不上动作。郭骞虽是贱民出身,却终究自幼受父亲指点,身手在同乡之中也是拔尖的,如今见了那二人,才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中原内外,却还是有高人的。一时间心潮澎湃,竟忍不住往前迈了两步,陆升忙喝道:“郭骞!”

    郭骞方才回神,只觉阴冷刺骨的杀气扑面而来,顿时跌坐地上,手掌被割破一道巨大伤口,也不知是个什么东西竟顺着伤口往手心肉里钻。郭骞骇得大叫一声,连连甩手,甩了半晌才察觉陆升正蹲在他跟前,神色古怪,他才察觉自己失态,讪讪收回手来,半个掌心被割开一道伤口,鲜血淋漓,却并无什么往里钻的怪物。

    陆升借着火折子光芒替他草草上药,远处已隐隐闪现火光,更有守城兵呼喝声传来,陆升道:“你快走,若被认出来,我也保不了你。”

    郭骞自然知晓厉害,他忙一点头,转身跑进黑暗之中。

    因妹妹郭雪带着外甥女住在耳子巷中,郭骞隔三差五就会溜出军营,前来探望二人,做些砍柴挑水的力气活。故而对这四通八达繁复诡异的巷道十分熟悉,郭骞七拐八绕,便远远离了骚乱中心,也不曾遇到任何人。

    然而他却跌跌撞撞闯进一间破屋中,死死握住剧痛的左臂,面容狰狞扭曲。也不知是中毒亦或时疫,先前的伤口如今好似火烧一般剧痛,更自伤口到手臂仿佛筋肉摧折,痛得这坚韧汉子也险些压不住惨呼。

    绝不可……死在这里。

    郭骞只死死咬住手臂强忍,周身汗出如浆,却已连动一动也没有力气,眼前如走马灯般连番浮现父母弟妹的面容,最后却化作那年轻的行军司马,白皙清俊的面容被烈日炙烤得发红,唯有一双眼睛清明坚毅,浮现出温柔笑意,将宏伟壮丽的美梦与野望注入他心中:“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郭骞,豪杰出乱世,你如何能甘心一世做个低阶的军官,碌碌无为,泯然于众生?”

    至于最后那几句究竟是陆升说的还是他压抑心底已久的不甘愿,郭骞在昏迷前,却已经分不清楚了。

    守城兵赶到前,谢瑢同鬼叶却都已经停了手,先前激斗,也是不分胜负,如今各自站在一截墙壁上彼此对峙。

    鬼叶咬着金刚杵一头,吃吃笑道:“不错,不错,你真厉害。若是有机会,我愿同你打个十天十夜。”

    谢瑢缓缓收了他那柄非金非石的玄黑短剑,只沉声道:“第七日可分胜负,过了第七日,便不必浪费时日。”

    鬼叶道:“你这人,当真小气。那可造之材不让给我便罢了,多同我练几日拳脚也不肯。”

    谢瑢不同他纠缠,只问道:“还打不打?”

    鬼叶却连连摇头,也将金刚杵插回腰间,对谢瑢陆升两手合十,肃容道:“不打了,那东西已经逃了,打了也白打。小僧告辞。”

    陆升才道:“站住——”

    鬼叶只冲他阴冷笑笑,说道:“小哥,我喜欢你。你可要勤加修炼,下次多同我过几招。若是炼得不好,小僧就捉你回净业宗,烤熟了献祭。”

    随即转身遁走,那雪白僧衣飞快兔起鹘落,竟在房屋顶上如履平地,转眼就消失了踪影。

    谢瑢也自墙头跳下来,沉声道:“拦不住他,让他去罢。”

    若是连谢瑢也拦不住,只怕天下就无人能挡住了。

    陆升垂头丧气,一张脸板得犹如冰块,周围却传来刀剑铿锵的声音,一名男子大喝道:“杀人的恶徒,哪……哪里逃!”

    第65章 侠客行(四)

    在陆升同谢瑢周围,好似潮水般涌出一堆守城卫兵,将二人团团包围。陆升右手抖得厉害,换左手摸腰间,却发现出府时匆忙,未曾带着腰牌,只好对为首的中年将官拱手道:“大人莫要误会,在下辽西营行军司马陆升,这位谢公子……是我朋友。我们也是听见呼救声才赶来的,杀人凶手已经逃了。”

    那中年将官虽然同陆升兵刃相向,却在火把照耀下,见到了这二人衣着华贵,那一言不发的公子更是气度雍容矜贵,是个神仙样的人物,他不知此人来头,却不敢怠慢,便命部属收了兵刃,也不问陆升腰牌,便拱手回礼道:“不敢、不敢,陆司马,卑职乃都护卫队长杨充,陆司马和谢公子急公好义,杨某先行谢过。”

    杨充的幕僚已快速检视过尸首,前来禀报道:“杨大人,连赵轩德在内,合计二十七人,全数毙命。”

    杨充闻言,却露出半欣慰半懊恼的神色来,叹道:“可惜没一个活口。”

    他见陆升神色凝重,反倒笑起来,安抚道:“陆司马不必担忧,这赵轩德是西域都护府内一伙盗贼的头子,这群盗贼作奸犯科,心狠手辣,下手时屠尽受害者全家,恶行昭著,早在悬赏捉拿的名单之内,前几日竟胆大包天,连那揭罗宗行寺的法器也盗了,如今也算……死有余辜。只可惜偷盗的财物却都不知去向。”

    陆升道:“辛苦杨大人。”

    杨充笑道:“不敢当,分内职责罢了。”

    他见谢瑢不爱开口,也不去自讨没趣,只对陆升献了点殷勤,询问清楚了杀人逃逸者的形貌,得知是净业宗的人之后,却有些不以为然笑道:“净业宗?陆司马初来乍到,有所不知,这净业宗传闻以杀戮为修行之道,为正统佛门不齿,百年前便已销声匿迹了。倒有许多宵小借着净业宗名头唬人,只怕那和尚也是信口开河。”

    陆升也不置可否,只笑道:“原来如此,倒是我孤陋寡闻了。”

    杀人现场俱被杨充的部属接管,因是贫民窟杀人,死的也尽是些盗贼小偷之流,故而杨充也并没有多少去追查凶手的意向,更对陆升谢瑢二人毕恭毕敬,随意盘问几句就予以放行了。

    陆升临走前回头扫了一眼,却见自那破旧宅院中搬运出的尸首中,倒有几个都同在他眼前被鬼叶杀害的少年一般身量,甚至更瘦小几分,他略有不忍,转身走回杨充身边,取出价值约莫**十两银的金锞子,悄悄放在杨充手中,低声道:“还请杨大人费心,将这些人好生安葬。”

    杨充虽然望着金子心动,却仍是咬咬牙,反手推了回去,摇头道:“陆司马,实不相瞒,如今世道都不太平,都护府尚且依赖那揭罗僧兵守城,这许多尸首也无处可葬……俱是草席一裹,抛去乱葬岗了事。杨某也……有心无力。”

    大晋奉行厚葬,两相对比,这些穷苦人家却愈发可怜了。陆升仍是将金锞子塞进杨充手中,“那就……烦请杨大人差人买几口薄棺,烧点上路的香火钱,剩下的……请诸位兄弟喝杯水酒,还请大人莫要嫌弃。”

    这些守城兵士过得也是困苦,都护府更时常拖欠俸银,二十余口薄棺、一些香烛纸钱花费不足十两,剩余的众人分一分,倒也是一笔小财,若是再匀一匀,刘家老三娶媳妇的钱也有了。杨充体恤部下,索性收了下来,道声谢:“陆司马有心了。”

    陆升这才道别,追上了先行离去的谢瑢,茫然道:“阿瑢,你怎么又生气了?”

    谢瑢大步走出窄巷,一面冷笑道:“我为何不能生气?”

    陆升紧追几步,眼珠一转,急忙扯住谢瑢的手腕,那人便停了下来,竟也不曾将他甩开。陆升这才松了口气,他同谢瑢认识至今,多少有些心得,谢瑢若是有十分的怒气,此刻早就不见了人影,过后也要冷淡数日,短则三五日,长则难以预计;若是七八分的怒气,便是追上去拉住手,也要被他甩开。

    若是如现在这般,一拉就肯停下来,那约莫只有四五分怒气,还是肯听陆升说话的。

    巷道中暗沉无光,也不见有行人往来,陆升胆子便大了几分,自背后将谢瑢抱了个满怀。

    怀里人后背竟有些许僵硬,更叫陆升心头暗笑,他往日被谢瑢抱在怀中时,也是心头忐忑,不觉间僵硬起来,如今看来,谢瑢同他是一般的忐忑。陆升便愈发觉出些喜悦,将头埋在谢瑢披风之中,柔声唤道:“阿瑢,我明白了。你气我在你面前有所隐瞒……是阿瑢误会了。”

    他见谢瑢一言不发,只得又续道:“大庭广众之下,若是被有心人听去如何是好?我本待回府之后,再同你原原本本,说郭骞的事,决不敢有半分隐瞒。”

    谢瑢却道:“大庭广众之下,夫人投怀送抱,为夫如何是好?”

    陆升顿时满面通红,将他松开了。谢瑢这次倒是气来得快消得也快,陆升放下心来,只瞪他一眼,也大步往外走去,不过多时,二人便离开了耳子巷,若霞等人便迎了上来,首先却笑嘻嘻将花篮往陆升手里送。

    谢瑢却又道:“替抱阳公子提着,严修为何不在?”

    若松忙接过了花篮,回到:“严修昨日捉到只硕大的鼠……咳,吃、吃太多、撑坏了肚子。”

    谢瑢冷笑道:“既然如此,饿他三天。”

    仆从恭声应喏,一行人这才回了府中。

    谢瑢一路上也同陆升说清了前因后果,虽然一半是推测,同事实也相去不远。

    那伙盗贼自那揭罗宗盗出来的,只怕不是寻常法器,更有甚者,说不定就是鬼叶委托这伙盗贼负责盗取,只是得手之后,反被委托人杀人灭口,夺走了宝物。然而想不到宝物未曾取走,却横生枝节,半路杀出个陆升。

    陆升喜忧参半,先问道:“为何那揭罗宗毫无动静?”又问道:“阿瑢,你如何知晓鬼叶不曾取走宝物?”

    谢瑢道:“你也听见他说了,那东西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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