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原本是个连环计,司马倩自以为得计,将皇帝像带回宫中,自然有人识破其中圈套。
水月先生乃是当世大学士,心高气傲,哪怕绘制这幅栽赃敌手的画像,也要留下署名。只需照此一说,帝后自然深信不疑,更何况这笔迹是谢瑢亲自临摹的,纵使水月亲临也难辨真假、百口莫辩。
水月辞教,转而做了陈留王的门客,此时天下皆知,早同陈留王绑在一艘船上,休戚与共,水月为何却会为彭城王画身着龙袍的升天图?自然一目了然,是奉陈留王之命,要污蔑彭城王有不臣之心。
彭城王一系自然算计得清楚,发现图时,谢瑢自然难免受些牢狱之灾,却只需逆转之后,即能摆脱困境,而那小皇帝因误信谗言、关押了自己表哥,只怕要对陈留王多恼怒几分——归根结底,不过是个小小的苦肉计罢了。
只是陆升这一番举措,苦肉计便用不成了。
葛真人叹道:“少了些惹怒小皇帝的筹码,可惜、可惜。”
谢瑢眼神微冷,却仍是应道:“好在于大局无碍,便由得他去罢。”
葛真人又叮嘱一番,方才离去。
谢瑢独自坐了许久,突然站起来,随手握住靠墙的博古架一拽,实心梨花木打造的厚重木架轰然倒地,摆放其上的陶瓷花瓶、青瓷香炉、漆绘盘诸般珍宝洒落,瓷器摔碎一地,接连发出刺耳巨响。
满屋的仆从俱都骇得齐齐跪下,大气也不敢出,唯独若霞膝行上前,急急道:“公子息怒,葛上师以大局为重,难免有所疏忽。然而公子何其有幸,能得抱阳公子不顾性命前程相救……公子何必再苛求其它?”
谢瑢森冷的脸色却渐渐浮现一抹寒凉笑容,垂目望着满地狼藉,冷笑道:“相救又如何?他不过天生古道热肠,见不得有人冤屈受苦。我有难,他自然来救,旁人有难,他照样去救。如今沈伦受伤,他便满心牵挂,连多留一刻也不愿。我同旁人……又有什么区别?”
若霞语塞,只得求助般往若蝶看一眼,若蝶却垂下头,轻声道:“公子,上巳节就要到了,届时邀抱阳公子一道过节,抱阳公子必定是欣喜的。”
谢瑢却已然收回满身森寒,淡然道:“罢了,休要再提。备下车马,清风真人受了惊吓,我要去探望他。”
众仆从各自散去,收拾满地狼藉、伺候谢瑢换衣出门不提。
正月十七一场风波,人人只道彭城王要毁于一旦,却不料短短数个时辰,峰回路转。先是司马倩去彭城王供奉的上师葛真人弟子府上搜索无功而返、随后殿中尚书云子章请来数十名老铁匠,将司马倩呈上的铜镜砸下几块,熔炼后辨识成分,随即认出这铜镜是以白山郡的铜矿石冶炼而成的。盖因各处矿坑所产铜矿,成分各有细微不同,却是只有经验丰富的老匠人才能分辨清楚。
白山郡却是陈留王的下辖地,距离彭城王所在的徐州有千里之遥,徐州百里之外就有上品赤铜矿,远胜白山铜矿品质,彭城王何必千里迢迢去白山郡取矿?若非云尚书有心,寻来老匠人辨识成分,只怕彭城王难以洗清冤屈。连带着信誓旦旦说这四面铜镜定然是出自葛真人之手的清风真人,如今也被投入大牢。
二月初六,陈留太守的心腹遍体鳞伤赶赴皇宫,呈上一本账册后即刻力竭而亡。
账册之中所记载的,赫然竟是陈留郡暗地里扩充军备、训练乡勇,更窝藏数名反贼的罪证。天子震怒,下旨命陈留王司马彦携家眷进京。陈留王心知事迹败露,于是仓促起兵,不足一月即被镇压,举家百余口人自刎而亡。其党羽俱被抄家斩首,牵连千人。一时间满朝震动、人心惶惶,就连陆远也每日里愁眉苦脸,一力规劝陆升早日辞了功曹之职,去岳家武馆做个教头。
陆升更是水深火热,一面强笑应付兄长,一面担忧旧灯笼巷之事。水月先生行踪不明,陈留王党羽早被拔除干净,留下一个沈伦,虽然不过是一介小小马前卒,终究也曾参与陈留乱党的阴谋,因帝后震怒,这小卒子也一样难逃一死。
南来却比陆升镇定,每日只悉心照料沈伦伤势,如今已痊愈了大半,她更叮嘱陆升,莫要再来旧灯笼巷,一则他身为羽林卫,又曾是水月先生的学生,行动难免多方瞩目;二则万一东窗事发,她与沈伦也能一口咬定陆升毫不知情,免得多连累一个。
如今京城之中戒备森严,城门口由护城军严加把守、出入都需盘查,沈伦画像也早已张贴在城门口,当真是水泄不通、插翅难逃。
直至上巳节将至,陆升才终于寻到了送沈伦出城的机会。
第51章 竹马来(十一)
二月末,江南春已深,桃杏花开满园,远远近近的河岸、果园犹如成片细腻米分嫩的轻烟笼罩,建邺城东有清溪,环绕半个京城,与城中运河相连,溪水清澈,幽绿如蓝,无论百姓显贵,在上巳节这一日泰半要前往清溪河畔沐浴,祓除不洁。
昔年汉室衣冠南渡,弃洛阳择建邺,皇权日薄西山,乃是王导一力支持司马皇室,于上巳节时大肆出行,到清溪畔休禊,其仪仗堂皇浩大,方才镇服了南方显贵,在建邺站稳脚跟。
自此后上巳日休禊便约定俗成,便成了宗室贵族的一桩大事,百姓自然也趋之若鹜,更借这节日之际,男女间传花唱歌,互诉衷肠,也是百官与民同乐的盛事。
眼看着三月三上巳节将近,陆升备下桃花酒同梅子酒,前去拜访谢瑢。
早些时日,谢瑢将千山公子画的美人像交予其弟谢瑨,在京中才子汇聚的百花宴上公诸于众,彼时交出去的,却是事后补画的另一幅画像,神韵虽然有七八分相似,面容却略作改动,再不是陆升的本来面目。
陆升便借这机会,去同谢瑢道谢。
若霞两手接过酒坛时,笑吟吟道:“今日有渔夫送来新鲜的鱼虾,正好做全鱼宴下酒。”
陆升大喜道:“多谢若霞姑娘。”
若霞福一福身退下,谢瑢却沉下脸来,冷冷问道:“只谢若霞?”
陆升见他不满,只得又一拱手道:“陆某多谢公子厚爱,铭感五内。”
谢瑢斜倚在卧榻上,单手支颐眯眼瞅他,似笑非笑,却道:“过来。”
陆升自然不愿过来,端端正正隔案而坐,肃容道:“我耳聪目明,公子有话直说便是。”
谢瑢眼睑微敛,却突然冷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阁下所为何来,不妨早些说清楚。”
陆升一噎,讪讪道:“我四日前才见过你……”
谢瑢道:“若是无事,今日我倒有些困乏,不如改日再聚。”
陆升忙站起身来,急急道:“阿瑢!”他见谢瑢只挑起一双狭长凤眼,漫不经心扫来,只得叹气道:“阿瑢,我不过想来问一问你,上巳节时同我一道去清溪如何?”
谢瑢扫他一眼,方才道:“自然可以。”
陆升心中一松,便面露喜色,又道:“阿瑢,还要再麻烦你一件事。”
谢瑢仍是懒洋洋斜倚榻中,勾勾手指道:“姑且说来听听。”
陆升见他这般模样,心中暗叹一声,却只得老老实实起身,坐到谢瑢身旁,倾身同他细声商议起来。
二人商议完毕,不过多时,若霞便带人奉上了酒食,仍是一如既往的五光十色。
晶莹如雪、入口即化的是鲈鱼脍;通身赤红、香气四溢的是烤甜虾;一道太极羹做得犹若白玉嵌翡翠,白的是滑腻鱼肉泥,绿的是以刚采摘的鲜蚕豆磨成豆泥,兑入鲜鱼汤,入口十分顺滑鲜香。
各色菜肴当中围着一个尺余长的白玉盘,玉盘中以泠泠碎冰垫底,放着一条鲷鱼,头尾俱全,鱼肉却被厨师鬼斧神工的刀工片成薄如蝉翼的薄片,整齐码放成鱼身,晶莹剔透中,隐隐泛着极淡的绯红。
传闻春来时,桃花盛放,花瓣四散一路飘入近海,被鲷鱼吃下后,便通身呈现淡淡桃红,就连鱼肉也隐含桃花清香,甘甜脆嫩,故而名为春鲷,一尾万金,仍被权贵富豪争抢,可遇不可求。
陆升自然不懂,只觉这鱼肉甘滑爽脆,十分可口,就着桃花酒便愈发美不胜收,不觉间吃光大半,谢瑢见他吃得畅快,不觉嘴角微勾,若霞又送来第二尾春鲷,供陆升尽兴。
陆升吃饱喝足,又得偿心愿,便愈发觉得有负于谢瑢,捧着清茶时,便难免有些迟疑起来,低声道:“阿瑢,不如……算了。”
谢瑢笑道:“说什么傻话,抱阳有约,我自然欣喜相从。”
眼见得仆从收尽碗盏,俱都退出房中,陆升不禁握紧手中的瓷杯,心头愈发沉重寒凉,突然放下茶杯,就朝谢瑢身边靠去。
春末时节,人人早就换下棉服,着了春衫,如今突然贴紧在谢瑢身侧,薄薄布料下,肌肤热度顿时透了过来,陆升难免生出几分窘迫,却仍是咬咬牙,伸手去解谢瑢的腰带。
谢瑢却轻轻握住他手腕,低声笑起来,“陆公子,妾身今日乏了,只怕伺候不了公子。”
陆升泛红的脸色便渐渐转白,强笑道:“我同你开个玩笑罢了。”
他终究心中有事,又勉为其难停留些许时刻,便告辞离府。
若蝶眼见得陆升一走,便捧着托盘迈入房中,嬉笑道:“上巳节是互诉衷肠的好日子,抱阳公子不去寻别人,特特来邀公子出游,公子想必……”
她话说一半,却生生停了下来,望着谢瑢冷漠面容,不禁心中生寒,悄无声息将托盘放在桌上,小声道:“公子……为何不高兴?”
谢瑢轻声笑道:“若蝶,陆升不同家人过节,特特来邀我出游,方才更不惜以身相许,你当他是心血来潮不成?”
若蝶忙为谢瑢换上热茶,“许是抱阳公子回心转意了。”
谢瑢不再开口,只垂目望着清澈茶水之中,叶片柔柔舒展、载沉载浮,突然下令道:“毕方,去看看。”
赤红火鹤自谢瑢手边现身,垂头应了一声,便振翅往门外飞去。
二人心思各异,转眼就到了上巳节当日,谢瑢果然依约派了马车来陆升家门口接他同邻家“一对姐妹”。
待与谢瑢会合时,陆升却不曾乘车,只骑马护着马车一道款款而来,待谢瑢问时,便只道与女子同乘颇为不便,又不肯随他同乘,一味要守在车外。
随后谢瑢乘的马车在前、“邻家姐妹”乘的马车在后,一通往城门走去。
虽然时值节日,行道官道俱都挤得熙熙攘攘,守城核查却半点不曾松懈,士族寒族,各排长龙,陆升一行因乘着谢氏的马车,便归在了士族行列之中。
待轮到陆升时,他却下意识紧张,扣着缰绳的手不觉收紧,不想出城核查竟严格至此,就连谢瑢也下了马车,容守城兵将他车厢里里外外搜得清楚仔细。
为首的守城兵见了陆升一身羽林卫的玄金两色袴褶,神色愈发恭敬,抱拳行礼道:“这位功曹,敢问车中是何人?”
陆升回礼道:“在下北营清明署司民功曹陆升,车中乃是在下的邻居姐妹。”
守城兵笑道:“原来如此,只是上头严令搜查,还要劳烦邻家小姐下车容我等查一查。”
陆升便露出为难脸色,低声道:“我这些邻家妹子个个害羞胆小,还请大哥通融。”
守城兵冷下脸道:“功曹,你身为天子侍臣,如何竟能因一己之私废公务?乱党猖獗,如何能因女眷就轻易放过?若是乱臣贼子易容改装,穿了女子服饰想要蒙混过关,届时你我都担当不起罪责!”
陆升哑口无言,那守城兵见他脸色有异,顿时更警惕几分,说一声得罪,就命人撩开车帘。
陆升只觉眼前漆黑一片,一颗心险些冲出胸膛,然而众守城兵撩开车帘,却只见一名秀丽女子穿身新裁的鹅黄襦裙,手中抱着一支开得旺盛的桃花枝,正两眼圆瞪,畏惧地瞪着来人。
为首的守城兵便缓了脸色,客客气气将岳南来请下车来,询问其姓名、住家,一面仍是将马车里里外外搜查得彻底,而后送南来回了马车,又对陆升一拱手道:“陆功曹,多有得罪,只是吾等分内之责,还请多多包涵。”
陆升只觉全身虚脱,却强自镇定,笑道:“惭愧惭愧,是陆某轻狂了,只是不知为何突然这般谨慎……”
守城兵肃容道:“实不相瞒,是因上头收到了风声,有陈留残党要男扮女装、混入女眷中潜逃出城,故而我等核查,连女眷也不能放过。”
陆升又笑道:“原来如此,这些残党当真防不胜防,守城大哥辛苦。”
他不便多做逗留,便随马车出了城,一路行往清溪,走到一半,却转而往无尘观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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