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起邺城》尘起邺城分节阅读42

    再跪坐下来时,元氏正要去净手,高湛却突然命她停了下来。

    尘落诧异地看向他,却见他亲自走了下来,洗净了手,轻轻拔出了她的发簪,又拿起了钗笄,似是思索了片刻,才绾起她的发,将钗笄插了上去。

    一时有些呆愣,她竟然忘记了起身。直到高湛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茹茹,该去换衣服了…”声音虽小,但她一下惊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忙起身受了下方宾客的作揖,随侍女下去换最后那件雍容大气,典雅端丽的大袖礼服。

    来宾看到刚刚一幕都十分震惊。不说淮安公主的笄礼快要赶上了新皇的冠礼排场,光是这礼的最后一环竟然由太上皇亲自去操作,便已经令他们目瞪口呆了。

    笄礼最后,高湛称赞了几句侄女的美貌与淑德,但却只字未提她的婚配之事。孝珩等人看在眼里,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其他的宗室大臣对此则不敢多言,毕竟这些年太上皇对淮安公主的过分疼爱他们都看在眼里,至于个中因由,又有谁能完全说清楚…

    尘落不知道高湛所想,但是自从笄礼过后便时常被他召进宫去。每每这些时候,她难免会觉得有些紧张,不过时日久了,她反而放心下来。因为每次进宫,九叔只是让自己陪他聊聊天,下下棋,用用膳,偶尔可能还会要求她吹奏一曲,气氛倒是让人轻松愉快。所以渐渐地,这每日的问安便成了她的必行之事。

    而每次问安时,尘落最常在碰到的除了和士开外,还有她的堂弟——东平王高俨。

    高俨虽然年幼,但是如今已经位居尚书令之职。他又手握京中兵权,平时经常代替太上皇执政,其威风完全不在他的皇帝哥哥高纬之下。

    高湛每次见到他们都心情煞好,经常让他二人一同陪自己用膳。时日长了,堂姐弟间倒是少了许多先前的隔阂。

    尘落很欣赏这个堂弟,因为他小小年纪就文武双全,还多了些与他年龄不符的成熟稳重和敢做敢为。听说有次太医为了帮他根治疑似气喘的症状,用钢针直刺入他的喉。当时整个治疗过程中,他的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彼时他们说到此处时正在用着午膳,尘落听后差点呛到自己,忙放下碗筷表示自己的钦佩。高湛无奈地看了看尘落,又欣慰地笑起来,连声赞叹自己儿子的胆识和气魄。试想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能有关公刮骨疗毒的气概,长大以后定然不会是个简单的人物。

    只是这些日子高湛的气喘越发严重起来,发作的频率比以前多了很多不说,曾经能有效缓解他症状的草药也不怎么管用了。

    这日,尘落又按着惯例前来请安,还未进屋就听到了高湛的咳嗽声。她皱了皱眉,忙疾步走了进去。见太医们都在,她便立在一旁打着下手。无意中瞥过桌案上的酒盏,她暗暗叹了口气。九叔忠于享乐,虽然每每都避着自己,但她也知道他酒色过欲,现在虽然是而立的年纪,可是身体却不似这年纪应有的健壮,再这样下去的话……想到他们高家的男人很少能活到四十,心中便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良久,高湛在太医们的帮助下平复了自己的咳嗽。他端起桌上的酒盏想要喝。

    尘落见了忙上前按住了他的手:“九叔……身体要紧,今日您身体不适,还是别喝了……”

    高湛看到她,笑着摇了摇头,抬手挥退了其他人,视线一直停留在她的手上:“也就你和士开敢拦我喝酒……”

    “九叔……”尘落低下了头,轻轻挪开了手。

    “九叔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若是再不喝,估计就没机会了……”高湛的声音略显落寞。

    “九叔……不会的……太医们会有办法让您好起来的……您现在少喝点酒以后才能多喝一些的……”尘落听了他的话伤感起来,但是还是努力让自己笑着对他说道。

    高湛揉了揉她的头:“这些日子我气喘发作越发觉得自己呼吸困难……那种窒息感折磨着我,每每我停下来都有种劫后余生的快感……茹茹,你曾说我残忍,我知道你说的是实话……我害死了太多的亲人,却享受于自己存活着的快乐……我很自私……但是对你,九叔不想自私了…我会帮你安排好一切,即使我不在了,你也会幸福地生活着……”

    “九叔……”尘落的眼睛有些湿润,九叔虽然曾经做了一些让她恨他的事情,可是一直以来都不曾真正害过自己,并且事事为自己着想……她早已原谅了他…现在听他说这些,不免更加感动,忙安慰道,“您别瞎想…茹茹会陪着您的,您一定会好起来!”

    “你愿意陪着我,我很开心……”高湛的手顿在了她头顶,良久才收回来,柔声问道,“茹茹,九叔问你一句话,你一定要诚实地告诉我。”

    “恩…”尘落忙点了点头。

    高湛看着她,声音有些沙哑:“你真的那么爱宇文邕吗?爱到愿意为他付出一切?”

    尘落诧异地对上他的视线,一时有些呆愣,她咬着下唇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高湛眸中闪过伤痛,他能看得出来,她很在乎那个人:“茹茹,告诉九叔好吗?”

    “我……”尘落闭上了眼,轻轻点了点头。

    高湛叹了口气,缓缓道:“我想了很久,现在周国也有意和我们修睦,所以再过些时候我想派使者去周国走走……”

    尘落吃了一惊,猛然睁开眼看向他。

    高湛苦涩一笑:“茹茹,你知道九叔想做什么的吧?九叔第一次不想那么自私地留你在身边……可是如果宇文邕那小子没本事打倒宇文护自己亲政,又给不了你皇后的位置,我也绝对不会同意你随便嫁过去的!”

    尘落听后泪水已经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高湛轻轻擦着她眼角的泪,淡淡笑开,那笑容很美…“最见不得你哭了……”

    “九叔,谢谢你……茹茹……”尘落抽泣道。她觉得心中有太多的感动和感激,却不知道要如何表达。

    “好了,好了。”高湛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再哭就不漂亮了。”

    尘落看着他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轻轻地“恩”了一声。抬手抹了几下眼角的泪,又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来。

    “太上皇,东平王来了。”侍从在外面禀报道。

    高湛垂下了手:“让他进来。”

    “父皇。”高俨步履轻快地走了进来,笑着对高湛行了礼。他抬头看到尘落,又对她一拜,恭敬道:“堂姐!”

    尘落起身回了礼。

    高湛笑着招呼他坐到自己另一边,问着他近来公事处理起来是否顺手,有没有问题。

    高俨一一流利对答。尘落看着他的样子,心中感慨,他和高纬弟弟比起来确实更有帝王之才,只可惜晚出生了一年,而这一年就决定了他一生都只是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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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陪高湛用过午膳,尘落和高俨一起告退离开。

    夏日的热浪滚滚,蝉鸣声声,两人走在路上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突然看到前面走来几个西域的胡僧。他们朗目俊眉,身体壮硕,不禁吸引了尘落的注意。

    高俨见到几人,神色骤变,几步上前拦住了他们。尘落心下诧异,只得跟了上去。

    他看向一旁的侍者,厉声道:“他们干什么来的?”

    侍者见了高俨和尘落,忙带着几个胡僧上前行了一礼,礼毕才小心翼翼地回禀道:“回…回东平王殿下…太上皇后她…近来日日礼佛。所以…所以让和大人帮召几个僧人进宫来……”那侍者说得结结巴巴。

    尘落心下疑惑:“你紧张什么?”

    “让他们回去!母后身体不适,不易这么多人陪同诵经!”还不等侍者回答,高俨已经大声下了命令,而且还特意咬重了“陪同”二字。

    尘落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见他面色不佳,隐隐猜出了一些。只是之前胡皇后不是和和大人…怎么会又和胡僧搞在了一起,还是和大人找的……

    侍者犹豫着。

    高俨吼道:“没听到我的命令吗?!”

    几人一震,忙称是离开。

    高俨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指节清晰地发出了脆响。

    尘落不禁轻轻感慨了一句:“出家人本是六根清净,奈何现在佛家变成了这个样子?还要如何度己度人?”

    高俨听后,不自觉地颤抖了下:“堂姐,今日之事……”

    “今日我们并未见到什么。俨弟,你父皇身体不好,有些事情……”尘落淡淡开口道。

    “我明白了……一切便依堂姐之意吧……”高俨叹了口气,复有感慨道,“父皇、母后、还有哥哥…为何都那么喜欢和士开?……”

    “他终归忠于你父皇…这宫闱中的各种事情,你我小辈又怎能完全搞懂……有时候知道的少一些,反而是好事…”尘落拍了拍他,思索了会才继续道,“俨弟你身居高位,虽然不喜他们也要小心行事才是。毕竟我齐国朝堂混乱已久,谄媚小人当道…”

    “多谢堂姐提点,弟弟我记下了。终有一日,我要让咱们齐国摆脱这些小人们的摆布!”高俨说得慷慨,他眼中似有火焰在熊熊燃烧。阳光洒下来,竟让人觉得他如天神下凡!

    尘落看着他,与他相视一笑,也不再多说。

    只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齐国如今的模样也是这些年一点一点堕落出来的。高俨终归年龄太小,很多事情还无法掌控。他想要独自扛起这份重担又谈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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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季的暑气渐渐散去,邺城突然刮起了大风,连续几日,飞沙走石漫天,吹毁了不少房屋和树木。

    太史令认为此风吹得不祥,结果不久就传来了斛律金老将军薨世的消息。

    高湛闻言,悲伤不已,在西堂为其举哀,又命皇帝高纬在晋阳宫率众悼念他。齐国上下一时间都陷入了斛律老将军之死的哀伤之中。

    想到斛律金老将军戎马一生,历经三朝,从尔朱荣(北魏末年将领、权臣)被杀后便追随了祖父神武皇帝。此后他又历经齐国五代皇帝,讨伐西贼、平侯景之乱、击败柔然,哪一战不是他身先士卒?

    二叔文宣皇帝当年也极其器重他,曾言:“公为佐命元勋,父子忠诚,朕当与公结为婚姻,永为蕃卫。”之后便让自己的女儿义宁公主嫁给了斛律金老将军之孙,斛律光将军长子斛律武都。

    行聘礼当日,二叔跟随皇祖母亲临其家,皇后、太子以及诸王也一同前去祝贺。斛律家的荣宠或许便是从那时开始的。

    斛律金家出了一个皇后,二个太子妃,娶了三位公主,尊宠之盛,在齐国无人能及。据说老将军为此一直忧心忡忡,去世前还曾对斛律光讲:“我虽然没有读多少书,但听说古时威名显赫的外戚,如梁冀(东汉时期外戚出身的权臣)之类的,没有家族不覆灭的。你的女儿若得宠,就会遭致嫉妒;若无宠,天子便会嫌弃。我斛律一家一直是以建立功勋,尽忠奉上来致富致贵的,又岂可凭借女儿在宫中的地位?”

    此话传开,满朝文武皆感慨不已,想到老将军一门忠烈,如今八十驾鹤西去,还思路如此清晰,懂得劝其子孙不可走外戚专权的道路,实在难得…

    一片落叶随风而下,伴着这早秋的萧瑟,军营中传来了全军将士齐唱的乐曲。细听下,竟是老将军当年高歌过的《敕勒歌》:

    敕勒川,

    阴山下,

    天似穹庐,

    笼盖四野。

    天苍苍,

    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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