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般柔情的你》分卷阅读7

    杨广志在幸福而愤怒的生活里不断磨练着自己的铁石心肠,让徐曼永失爱女的决心已经变得钢铁一般坚硬。他爱自己的女儿,就像任何循规蹈矩的男人,敝帚自珍,无条件地爱护属于自己的一切。因此他不可能意识不到,徐曼失去女儿同时意味着女儿失去母亲,这本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他之所以能够做到心无旁骛而且毫无愧疚地把全部努力,用在从女儿的世界里清除亲生母亲的事业上,而这样做仿佛并没有使女儿失去母亲,完全是因为天性善良的周丽娟,她在成为杨广志再婚妻子的同时,竟然毫无间隙地担当了娇娇的继母。然而,杨广志从不断扰乱心智的愤怒里,以及身处百思不解的困惑时,已经隐约地察觉到,其实他无法做到的是不能从自己的世界里清除徐曼。当杨广志义不容辞地开口向徐曼发问,从而把前妻从母亲的冷若冰霜里解救出来的那一刻,他终于悲剧性地醒悟了这一点。而这一切,实际上并非由于杨广志曾经多么爱徐曼,如今又如何割舍不得往日情分,而只是因为作为一个可悲的男人,他无法摆脱愚蠢的自负和虚幻的自尊。

    醒悟并非一剂良药,杨广志因为羞耻而感到无地自容。他马上转身呼唤田小蕙,犹如寻找救兵,“田小蕙,来来来,我介绍你认识一下周丽娟。”周丽娟闻声摆出恭迎姿态,而田小蕙赶紧站起身来,一副友好面容。“这是我的妻子,在开发区人社局工作。”杨广志接着仅向妻子道明了田医生的身份,因为背后的渊源,周丽娟早已了然于胸。周丽娟当然知道徐曼是丈夫的前妻,但并未见过徐曼。刚才听到丈夫问询徐曼,已然明白了另一个女人的身份,不过实在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合适跟丈夫的前妻搭话,所以她选择了自顾不语。事后周丽娟不禁佩服起丈夫的周旋妥帖,因为杨广志为她引见了田小蕙之后,又以标准礼貌的手势指向徐曼说道,“丽娟,这位是田医生的朋友徐曼。”而徐曼同时向周丽娟颔首示意,两人彼此淡淡地说了一声你好。

    在场的所有人几乎同时感到,刻不容缓的道别是让时间恢复流动的唯一途径。只是徐曼还有那么一丝不舍,因为她根本没有机会向自己的女儿嘘寒问暖。这件事除了徐曼,还有另一个爱她的人知道。田小蕙以跟娇娇话别的方式说,“过来,娇娇,阿姨要先走了,”然后用手指向徐曼,“娇娇,还记得这个阿姨吧?她跟我一起去幼儿园看过你呀。”

    “阿姨好。”这是此刻徐曼听到的最暖心的一句话,虽然不是她最想听到的称呼。

    “娇娇好。”徐曼回应道。

    徐曼再也说不出任何话语,感觉自己就要抑制不住地哭出声来,于是赶紧跟随田小蕙告别了一家人。田小蕙加快步伐走向大门,在刚刚恢复运转的时间里,两人以最快的速度走出公园坐进汽车。田小蕙知道,她必须立即为徐曼提供一个私密的空间,让她把心中的悲戚有限度地释放出来。

    第9章 婚姻的本质

    坐进汽车,徐曼反而没有嚎啕。她靠在椅背上,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贴靠得更紧,身体纹丝不动,眼睛没看任何东西,好久也不眨动一下,泪水无声地滑落,在狭窄俊俏的脸颊上划出两条平行的泪痕。田小蕙抽出几片纸巾,侧身递给徐曼,见徐曼毫无反应,便手持纸巾静静地等待,也没有抬手去帮她擦拭。

    “徐曼,你哭一会吧。”田小蕙说。可能她觉得这样的眼泪应该流出来,怕揩去泪水反而阻止了泪水。过了一会儿,见徐曼抬起了胳膊,田小蕙才把纸巾交到徐曼的手上。徐曼自己轻拭面庞,田小蕙伸出一只手搂住徐曼的脖颈,用手指抚摸着徐曼的耳朵和发丝。“我该怎么办?小蕙。”徐曼轻声发问。

    田小蕙看不出徐曼的眼神,听得出无助,但她觉得不至于绝望。

    “听我说,徐曼。”田小蕙使用手指的力量,示意徐曼转过脸来,让她从自己的眼睛里看到希望。“你现在回到了女儿身边,我们必须解决这个问题。”田小蕙肯定地说。徐曼知道这个问题是指什么,但她不知道如何解决。田小蕙的眼睛里确实有希望,而徐曼被过度的忧虑模糊了视力,她没有看到希望。倒是田小蕙从徐曼的眼睛里,看到了她对自己的期盼。

    “我们必须想办法,让你在娇娇面前恢复母亲的身份。你本来就是她的母亲,迫不得已才离开她,你不是不爱自己的女儿,相反是为了更好地爱她,所以才想做回母亲。”田小蕙说道。

    “困难在于怎样才能做回母亲呀!小蕙。”徐曼的话语里显然只有困难。

    “你千万不能急,徐曼。”田小蕙说,“我虽然没有提到困难,但刚才说的那几句话,要比困难本身更重要。就像你我之间,你说拉拉的身份对我来说困难不困难?”

    田小蕙的提问一下子点醒了徐曼。她觉悟到身为职业律师,自己竟然在诉求时只虑及前瞻而忘了后顾。无论诉求看起来多么困难,一切诉求本质上只有一个困难,就是诉求本身的正当性,亦即,你真的可以如此要求吗?而那个仿佛从爱里长出来的田小蕙,已经告诉了她可以。既然可以,就不会有大到无法克服的困难。

    徐曼觉得自己从田小蕙身上找回了勇气。说了声:“我们走吧,小蕙。”

    “直接去咖啡馆吧,要个包间,简餐加咖啡,好不好?”田小蕙建议。

    徐曼马上赞同。这时田小蕙打开车门,站到车外,“徐曼,回去你来开,我要歇会。”然后两人调换了位置,一路上,徐曼专注于驾驶,而田小蕙专注于徐曼。徐曼目视前方,同时察觉出田小蕙的眼睛正在自己身上浏览。

    “我这可是在开车呢!小蕙。”徐曼说。

    “我知道。开得挺好。继续。”田小蕙应道。

    “你这个样子,我咋开呀”徐曼说。

    “我咋样啦?”田小蕙反问。

    “你别老看我,帮我看点路好不好?”徐曼央求道。

    “人家喜欢看你,不行吗?”田小蕙答。

    “行行行,我的……”

    徐曼突然发觉两人重演了早晨出发时的情景,只不过彼此互换了角色。在看不见田小蕙眼睛的时候,徐曼却在浓情蜜意里望见了希望。等到了咖啡馆,两人吃过饭,服务生收拾**净餐台,送上一壶蓝山咖啡时,田小蕙发现,坐在自己对面的徐曼,重新变回了那个优雅而凝练的精致丽人。虽然她们再次讨论同样的话题,却没有了原以为必然会携带的悲戚。

    “虽然说并不存在标准丈夫的规范,从婚姻的意义上说,杨广志是个合格的丈夫。”徐曼以这样的开场白重拾话题。

    “你说的没错。”田小蕙说,“杨广志起码比丁建军强百倍。相比之下,丁建军根本就是一个流氓。如果说,你跟杨广志结婚是场误会的话,那我跟丁建军的结合简直就是一个彻底的错误。”

    “但是,小蕙,”徐曼接过话头说,“你那么恨老丁,恐怕是因为他的风流作风和对婚姻的背叛。我说过,从法律角度看,婚姻也是一种合约。然而,婚姻的合约不同于一般商业合同,也与任何非商业性协定不同。主要的区别在于,婚姻的双方当事人,即他们作为合约的签约人,同时也是合约的标的。商业合同当然涉及人,不过人都被合同条款物化了。婚姻也涉及物,比如旧时代的彩礼和现代的财产公证,但无论谁结婚都是跟另一个人结合,而不是跟财产缔约。因此,婚姻恰恰是合约标的的人格化,本来就是人本身。我不知道这样比较和区分是不是准确,可能我说的有点绕,直接地说,就是婚姻要求夫妻彼此忠诚,这种忠诚不是捍卫物权,而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诚实、坦白、忠贞和守信。也因为所有这些要求具备道德的风尚和人文的意义,所以婚姻才被视为神圣的。”

    “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但请原谅我的坦白,我不知道你要表达什么?徐曼。”田小蕙如此说道。

    “我能先喝口咖啡吗?”徐曼请求田小蕙,并以眼神配合自己的诉求。田小蕙从徐曼的眼眸里收获了令自己喜悦的惊讶,她想不到正准备条分缕析的徐曼,竟然还会保持如此多情的目光。徐曼继续说道:“因此按照婚姻的标准,杨广志是好丈夫,而丁建军是坏男人。可是,小蕙,那‘爱’呢?告诉我爱在哪里?婚姻的标准或那些要求,是基于婚姻本身还是基于什么?假如基于婚姻本身,即那些要求构成了合约条款或被视为不言自明的承诺,那么,无论夫妻之间有没有感情,只要婚约尚存,当事人必须诚信可靠对不对?”

    “对。”田小蕙说,同时她预感到了即将到来的大分叉。

    “也就是说,不管爱与不爱,都应该守贞和忠诚,对不对?”徐曼又问。

    “对。”田小蕙答,而且认为只能如此作答。

    “小蕙,那‘爱’呢?难道人们携手进入婚姻不是因为爱为了爱吗?”徐曼再问。

    “是的。爱,应该既是原因也是结果。”田小蕙回答。

    “那么,我有两个问题了。”徐曼说,“第一,假如婚姻基于爱,它还需要婚姻作为合约的哪些标准或要求吗?小蕙,你说过,爱是具体的。我越发觉得,你一语道破天机,一句话胜过所有爱的赞美诗,虽然爱配得上所有的赞美。既然爱是具体的,如果真是爱一个人,不用谁要求你,你自然并且必然对你爱的那个人,忠诚坦白、忠贞不渝,因为爱原本就高于道德。而道德,从某种意义上说,恰恰是约束人们,即使你不爱,你也不能伤害他人。你同意我的说法吗?”

    “我不能不同意。”田小蕙说。

    “那我说第二个问题了。”徐曼说:“既然爱自带高配,不需要承诺,那为什么婚姻必须有标准有要求呢?因为它是合约,是合法的手续,是社会制度的一部分。果真如此吗?实际上不过是借口,难怪马尔克斯借乌尔比诺医生之口,说婚姻只能靠上帝的无限仁慈才得以存在注1,因为人性根本不可靠,如果没有约束,婚姻及建筑其上的家庭将脆弱不堪难以为继。婚姻的问题在于,理想上它应该基于爱,但理想很丰满,现实很无奈,它经常性地脱离爱。有的从开始就与爱无关,有的半途而废,有的误会,有的自欺欺人,有的狼狈为奸。这说明什么?说明婚姻根本上并非基于爱。这就是我的结论。”

    “这太悲观了吧?徐曼。”田小蕙问。

    “不。一点也不。认识到这一点,反而有莫大的益处。”徐曼答。

    “愿闻其详。”田小蕙真的很好奇。

    “请容我陈述一二。”徐曼说:“首先,人们会更加敬畏婚姻,起码会以严肃的契约精神对待婚姻和家庭。小蕙,你想想,多少人以爱的名义结婚,却不过是贪恋权势与荣华,又有多少人以不爱作借口,放任自己的背叛和寡廉鲜耻。其次,人们知道了婚姻的道德底线,从而有机会将爱融入其中。婚姻可以没有爱,但它不拒绝爱呀,相反,爱正是它的渴望。人们若能因为爱走入婚姻,那是锦上添花,哪怕朝花夕拾也好。最后,看透婚姻的本质,人们反而可以展开豁达的人生。比如同性恋不为现有婚姻形式所接纳,没关系呀,我们希望它能接纳,因为拉拉的爱情需要社会的认同和制度的保护,但假如暂时还不能,我们不要它就是了,没什么了不起,它本来也不是爱情,我们无非是想赋予它爱情而已。”

    “赞。我要给你点赞。”田小蕙兴奋地说,“这番分析真是酣畅淋漓!徐曼,假如不是在公众场合,假如不是如你所说,世俗制度还无法接受同性恋形式,我现在就想吻你,好想在你的唇上体会一下玲珑剔透。你说,我光爱你的嘴唇行吗?”田小蕙撇了一下嘴唇,“其实我想说,光是你的嘴唇,值得我爱你一生。”

    “小蕙,我感动死了。你的肉麻,真是突破天际。”徐曼应用了早晨田小蕙类似的表达。

    “可是,徐曼,我们本来不是要讨论这个问题吧?”田小蕙想起了徐曼和娇娇。

    “讨论的结论是个大前提,不过有点大。”徐曼说道。

    “那我们是不是该从大前提出发,继续解决我们想解决的问题呀?”田小蕙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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