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糊间.短篇集》《生如夏花》十七、不要再想着为我做什幺

    《生如夏花》十七、不要再想着为我做什幺

    〝不是输不起寂寞、怕冷落,怕是怕你后悔爱错

    不用再想着为我做什幺,若是你问起,也不说〞--胡彦斌《天若有情》

    「这刀上有麻药,妳才动弹不得。放心,伤的不深,血也流得不多。」煠武师在宫里除了炼製兵器,另外一个专长就是刑求,人怎幺样会痛、怎幺样会死,血流多少才会致命,他再熟悉不过。

    「阿羽一定会气死,气我伤了妳;为了让他走的安心,我会告诉他,这血是妳给他的。」从头顶上传来的煠武师语气没有一丝变化,他的客气有礼总是让人舒适,又保持了一层距离这种不具侵略性的男人,广采南认为比较安心,未料这层安心让她大意了,况且这还是她第二次栽在同一个人手上。

    她看到一只手拿着小瓶,装着沿着弯曲的小草的黯红娟娟滴入瓶口。

    因为伤上的麻药,她感觉不到痛,却觉得背脊发凉,像是借刀杀人一样的令人心颤。她就是那把刀,不情愿却不得已锋利一生。

    「妳也听到了,他的愿望就是死在妳手里,如果这可以让他感到好过,妳可以不要来阻止吗?」

    小瓶已满,便从她视线升起,她再也看不到任何动作,只能看着翠绿的大地逐渐模糊,几乎压不住眼睛里的酌热,心里不停喊着:为什幺?

    煠武师彷彿知道她的疑问,道:「我待他如胞弟,但至今才能明白静武师的心情;你看中一个人为家人,就是希望同心;不管谁先倒下,因为知道后面的人会踩过自己向前一直到完成目标为止,便能安心的化为尘土。这就是我们平武宫的心志,也是阿羽他的想法。」他扶起广采南,点了穴道止血,让她靠在暗道出口这大石下,这里有片阴影,可以让她躲避烈日到她能行动。

    煠武师按着她的肩头,看着她的眼神和平时说话没有两样,字字诚实又诚恳:「宫裏反对势力我已经压不住了,势必得让大宫主出来平定一切,我们再也经不起内战了……多少兄弟相残,多少家眷伤心,而我们也留下了无可抹灭疤痕时时在隐隐作痛,没有比兄弟残害兄弟更残忍的事了。我们如果哪个人知道自己的命可以阻止这一切,都会奋不顾身。包括他。」

    煠武师袖子轻拭南小姐脸上的泪痕,仍不带一丝多余的情感,道:「保重。」

    煠武师退回密道,将暗门关上。

    他在漆黑的密道里行动没有丝毫难度,突然之间,他停了下了,举起手中的小瓶子,载满「钥匙」的小瓶子,道:「喏。」

    他前方没有任何动静。

    「那由我来吧。」他放下手,道:「原来你也会不忍,这样我放心多了,静。」

    漆黑的暗道里在他眼前站着身着绿袍的高大人影,正是静武师,他终于开口,磁嗓比平时更低:「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天会真的来到,你信幺?」

    「我信。」煠武师苦笑:「因为我也从来没有想过。」

    他们并肩在密道里沉默前进,煠武师道:「我一直很羡慕你。」

    「嗯。」

    「可不是因为你年纪轻轻就当上武师这事喔。」煠武师道:「而是因为你不管做了多少事,或什幺都不做,他永远都仰慕着你。」

    静武师无声一笑。

    亲人,是血的契约。

    金日星的马车停在薰的门口,扶着南小姐下了车。众人见那脸色苍白的姑娘身上挂彩,怎幺样也不像金姑娘捡回来要新加入她们的伙伴。金日星一面扶着南小姐进了楼,一面向迎上的疑问面容们道:「你们猜她是谁?我赌你们没有一个人猜的到。」

    怪了,他们脑海中跑过金日星提过的朋友名单……不对,除了羽公子以外,金姑娘没有其他薰以外的朋友,就连与她一起生活的他们,仍觉得她身上始终罩着一层神秘面纱怎幺样都揭不去。

    金日星嘴角带着笑意,眼睛落在笑儿身上,向她一眨眼道:「她就是羽公子上次让我等了三天的那位姑娘,被我带回来啦。」

    众人一阵喧哗,广采南虽然负伤,但并无大碍,只是就算她思绪清晰如往,也不能理解金日星此时的做为。

    「这位南小姐是我的同窗好友,也是况公子身边的人。」金日星语气仍旧轻快,但已经带着让人可以立即查觉的严肃,她挽着广采南上了楼,道:「海棠,南小姐受了点小伤,劳烦妳来帮忙换药,我得先去见龙老闆,有失招待。」

    海棠在大伙儿面面相觑中跟着上了楼。况公子是薰新接管的金主,南小姐既然是况公子的人,当然是不能怠慢的了。

    被留在金日星房里的广采南,心里是很清楚金日星刻意叫其他姑娘来帮她换药,而身为男儿的他避开,心里暗自感谢他的体贴。

    广采南除了眉头里有一层散不去的担忧,她的样子看起来冷静异常。从她在暗门外恢复行动力,她就去找金日星告诉他所有事情,他们两个年轻人一时半刻也不知如何是好,现在的平静的假象与其说是冷静,不如说是他们已束手无策了。

    门有了动静,海棠捧着一盆热水进来,温和向她一笑,广采南轻轻欠身:「有劳了。」

    「南小姐不需多礼,我是薰中乐手海棠,常受金姑娘关照。」海棠轻抚广采南肩膀让她坐好,「失礼了,请忍耐一下。」便轻轻剥开沾黏在身上的血衣,广采南不坑一声,或着她完全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痛。

    看得出南小姐是不擅长和陌生人接触的人,海棠便说起话来:「说起来,南小姐是金姑娘除了羽公子以外,第一位带回来的朋友,让我们惊讶又欣慰。」

    「咦?」广采南和金日星在杜夏同窗也不是短日子,她见金日星一向八面玲珑,身边的人络绎不绝,他和他们或说或笑或拌嘴,眼神里有时发着亮光有时淘气,有时哈哈大笑也会让人光是看着他就打从心情愉快起来。

    这样的他,除了羽公子这个知晓他真实身份的人以外,他对其他人究竟是抱着什幺心思在相处呢?广采南想不到。

    「我们楼下那些臭男人啊,都说金姑娘呢从不抱怨,身上一点怨气都没有,妳说,哪个女人生活没有或多或少一点怨言?只怕她为了扛下薰,怕我们担心什幺都往肚子里吞,现在看她还有知交朋友,真的让我们宽心了不少。」

    广采南心虚了起来,她可没金日星那幺好的交际手腕跟演技,但她倒是真的没听过金日星说过什幺自己的事或是心情,她记得金日星很多话,但如今想来他的话总是听起来韵味十足,却巧妙得没有令人印象深刻的事;多是和别人相处的事,说起来像说书似的让人边听边莞尔。他自己的事呢?除了他向她坦承真实身份外,就没有了。

    他明明说了很多他和阿羽两个人从小到大的事,可是仔细一想,好像从里面完全读不出他的成长经历和身家背景,或是经历过什幺重大转折。她倒是听过海棠,在印象中她把海棠、笑儿、岁郎等归类金日星在薰里的得力助手,她听过金日星说过薰里许多人。

    突然间广采南懂了,她发现金日星告诉她的,只不过是她可能用的到的资讯。就像某一天、就像现在,她来到了薰,很快就掌握了状况。

    「金姑娘啊……我们龙老闆特别中意她,几乎把自己所有绝活都传给了她,她为了站稳檯柱报答龙老闆,什幺苦都吃尽了。她没有说,但我们几个大概知道,龙老闆那活不是一般人消受的起的,为了让筋骨柔软有劲,龙老闆有请人特製的药水,金姑娘几个月就要浸上一次,每次出来都看的出她极度难受和痛苦,但她就只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休息,一声都不吭,也不让我们任何人陪她。还有她所喝的药……」

    听到这里广采南才明白为什幺金日星可以一直保持像女性的娇小体态和嗓音,定是龙老闆知情而将她定型在这种状况。金日星竟为了隐藏自己身份做到这一步,他的身份……广采南发现她居然仍不知道金日星的真实身份是何人、和谁有关係,却以为自己背了他极大的秘密。

    她和眼前的海棠知道的恐怕不会差多少。

    海棠为她擦拭过血痕,让她换过一套乾净的衣服,便告辞让南小姐好好休息。

    出了金日星的房门,海棠才深呼吸一口气。她得承认,因为她知道南小姐是他们在背景支持的况公子身边的人,所以她故意说了这幺多,希望南小姐能带回去,让况公子知道金日星多幺不容易。

    龙老闆一直未正式立继承人,所以金日星仍在薰里吃了不少苦头,直到金日星代表龙老闆去和况公子接洽,顺利解决薰的营运困难后,金日星才在薰里开始被敬重。

    金日星回到房间里时,看到南小姐正静坐调息,他轻轻在她对面坐下,也闭上眼睛小憩。

    等他睁开眼睛时,看到广采南看着他,发觉他醒了,对他一笑:「谢谢你。」

    「谢什幺?阿羽就要离开了,我需要有一个人来代替他的位置。」金日星手臂靠在茶桌上撑着脸,漫不经心道:「妳既帮天女做事,也是况公子那边的人,不用我说,他们接下来也会要妳这幺做。」

    --羽公子就要离开了。

    这句话明明就像针扎一样,但他们两个人表面上都装没事。金日星站起身为她倒茶,道:「妳也没法去救人,妳若受了伤,也救不回阿羽。」

    广采南心里也很清楚,纵然她不怕受伤,但羽公子怕她的血。

    窗外传来风的呼啸,他们不约而同看了一眼窗户,明知道那呼啸一阵一阵,不是现在才响起,却到此时此刻才真正听清楚,而听清楚的那刻,他们心里都感到无法排解的如此寂寞和无助。

    南小姐起身告辞,明明夜黑风高,金日星没有留她。只是在薰门口目送她离开后,好像送走她后,他就要转身上楼睡了。但一直到看不见南小姐的身影后,他对身旁的人道:「为我备车,现在。」

    他听说过好几次这个场景,现在金日星终于亲眼见得了,阿羽说了好几次的那幕:当他走进大牢时,他看到少子一身白衣,平静的盘腿坐在牢的正中央。『你知道正中央是什幺意思吗?』

    阿羽不等他回答,自顾自的说起来:『一般人会避开中央,就算是空无一人的大路,也不会走在正中央。可是少子就是那种会走在正中央的人。』

    他想起这句话,此时此刻看到了萧羽,很想回覆:『你也是啊。』

    可是萧羽是侧躺在大牢正中央,一手撑地托着头,下身还翘着脚。一直到牢门被打开,金色人影进到他的视线範围,他才吓一跳坐起,道:「我还以为是煠武师。」

    金日星身上穿着厚重的白色大挂,坐在他面前,萧羽道:「我们已经这幺久不见了,都已经这幺冷了?」

    「什幺时候?」金日星终于开口,没有招呼或是慰问,冷冷的切入要点。

    萧羽有点尴尬的搔搔头,道:「武师他们想再争取一次全员通过,现在我也被盯得紧,想偷偷来都没办法。不过我想,大概是梅花盛开的时候吧,到时候麻烦你……。」

    「我不要。」金日星知道他大概要说什幺要在梅林里埋葬他或是洒骨灰之类的。

    「……好吧,我麻烦煠武师也行。只是谅在你是陪我一生的朋友,想让你有种『啊,真的是生死至交』的感觉。」萧羽知道他得改掉这种说话方式,这让人并不好过,甚至会让人受伤。他好不容易学到了这点,却一时半刻改不过了,一见到老友又故态复萌。

    「那幺,就等候你再通知我时间、地点了。」冷冷的丢下这句话,金日星一面说着又站起来,萧羽连忙出手拉他:「欸、欸等等,那个,对、对不起……。」

    金日星眉头一皱:「什幺?」

    「我……很……」羽公子声音又转小,气弱游丝:「……抱歉。」

    金日星当然惊讶了,恐怕这是他有记忆以来羽公子初次道歉吧。于是他又坐了下来。

    「你……不问我为了什幺道歉?」

    「太多事了,谅你一时半刻也列不完。你列不到的我也帮你算进了,划算吗?」

    两人笑了出来,金日星道:「这套剧本我演上百次了,但从来没有一次像现在这幺彆扭,但我还是想问:有没有什幺愿望是我可以替你完成的?」

    萧羽眼睛一亮:「当真?」

    「嗯,当真。」

    「你附耳来。」萧羽在金日星耳旁窃窃私语,金日星的表情一下子古怪了起来,萧羽拍拍他的背,道:「这当愿望够份量吧。」

    「够……不切实际。」

    「愿望如果实际,那就只是待完成的目标罢了。」萧羽挥挥手:「我相信有那一日的来到,一直相信着。」这次他有忍住后面的话:只是我看不到。

    金日星顺着他搭着自己的手看过去,道:「那,你有没有要留给其他人的话?」

    萧羽被他这幺盯着,瞬间移转不开脸,感觉此时撇开头就会被他读出什幺。如果旁人这样看来,恐怕还乍以为羽公子和金姑娘好一对鹣鲽情深,「没有,」只习惯胡说八道、不习惯说谎的萧羽嘴角抽动了一下,他知道这表情变化逃不过金日星,只得声音又小又心虚:「有。」

    他指着墙角铁钵:「我每日入夜写信,翌日白天就开始烧。不写我静不下来几乎疯狂,日星,这里真的会让人逼疯,我一直以为少子当年困在这里时是装疯,但如今想来,他只是不再压抑自己。而写了,也已经毫无意义,留下的每一句话都会变成束缚,这我很清楚,也深深所苦,所以我不要把这束缚留给别人。」

    金日星眼睛眨呀眨:「所以你希望少子当年什幺都不留给你?」

    「呃……。」

    「包括信任?」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阿羽,你死到临头,还是在逃避啊。」金日星站了起来拍拍衣襬,这次他是真的要走了。

    「星啊。」羽公子勉强自己出声,如果这真是他们最后一次对话,那他真的有对金日星非说不可的遗言。

    金日星没有转过来,相望着、面对了这幺久,羽公子都说不出口的话,他不会再转身打断他。

    「你知道我为什幺信任你幺?恐怕我是到现在才知道;因为我们有一样的目标,我们都会为了走向目标不计代价,所以就算我倒下了,想到你还在为了我们的目标努力,我就可以释怀了。」

    金日星没说话,这是他们难得好好提到这事,说得如此隐讳,但他们心知肚明,这话题关于南小姐。

    他什幺都不对南小姐说,不是不在意南小姐,也不是刻意冷漠,而是因为他知道如果南小姐有难,金日星不会袖手旁观。而金日星又是他最信任的人,那幺,额外的交代,就是让信任廉价了。

    「……不够。」

    「什幺?」

    「死前的释怀不够,活着也能坦然,才是真的释怀。」语毕,那金色人影已经离开了大牢。

    「……你还是对我这幺严厉啊。」萧羽笑,但没有笑意,甚至有点赌气。

    他还看着金日星离开的地方。

    那是大牢的入口,他常常下意识往那个方向看去,也常常刻意逼自己不要往那个方向看去。

    因为这样他就不需要面对,自己心中深深期盼来见他一面的人,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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