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烂的人皮之下 4
8
田中那家伙，因为自己已经被讨厌惯了，所以并不觉得被讨厌是多严重的事。
田中那家伙，似乎打从一开始就期待着我也跟着落入被讨厌的行列。
「你也用不着激动。事实上，我觉得接近伊世的人都应该做好被讨厌的觉悟。如果有一个人已经很接近伊世，然而却还是被班上的人爱戴着────比如你，我就会觉得这个世界肯定出了什幺问题。」
离去前，田中如此说道。
我已经不愿再对他称呼学长。请容许我现在这幺说。
以后还会不会称呼他学长，那是以后的事。
与田中的对话结束后，我回到二年五班教室，那个曾经充满欢笑的地方。
拉开教室前门，只见班上同学几乎都已经在座位上坐定，等着下午第一堂课的开始。听到拉开教室门的声音，所有同学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着我，与我的视线一一相对。
我看见大部分同学眼中的複杂眼神。他们都在与我对上目光后急速转开视线。
事情照理而言不应该传得这幺快。
不对，其实这是有可能的，因为打从今天一大早开始，立花、小林和松冈对我的态度就已经与平常不大一样，山田也是，只是当时的我把它当作小事忽略了。
森真的很可怜啊。
那样的话，真的会让人很想杀人。
不过没关係，我相信你。
那是属于谁的声音？
忍着内心的躁动走回自己的座位上，我感觉到自己的手心正在冒着冷汗，整颗头的脑浆都沸腾着，嗡嗡嗡的声音吵得我连翻开课本都做不到。
不对，不对，不对。
那件事不是我做的，我没有做那件事。
不对，不对，那不是我。
我没有做，我没有做，我没有做！
不过没关係，我已经知道田中真正的心意了。
我看着黑板上歪七扭八的符号，照着那些扭曲的线条，如实的把它抄在课本上。所谓的课本，也不过只是充斥着与黑板上相似符号的纸。所谓的纸，也不过只是同样的纤维细胞整齐排列组合而成的东西。
所谓的线，所谓的线，所谓的线啊。
所谓的线痕，线、线、线、线条、痕迹、线线线。
线这种东西，就是应该整齐而划一，由左而右、由上而下────
我被山崎狠狠推了一下。
回过神来，我才发现自己握着笔的右手已经颤抖得不成样子，课本上留下乱七八糟的红色线条。
我赶紧从铅笔盒里拿出立可白，将线条全部清除。
田中真正的心意，我已经知道了。
田中之所以会对伊世有着毫无来由的信任与包容，包括至今还关心她、跟她交流、给予她关心与温暖，都纯粹起因于「付出可以收到成果」的期望。
那并不是真的相信。
田中只是想让伊世以为「他是唯一还站在她那边的人」，进而得到伊世的注意甚至喜爱，成为伊世心目中唯一的浮木。
田中真正的目的并不是救赎伊世，而是经由救赎伊世这件事来满足自己。
田中要让伊世坚信：自己没有他是不行的，只有他才了解自己。
我知道的。
对于被逼入绝境的人而言，只要外界施予一点点的恩惠，就会感到十足感激，什幺事都会为对方做。很多人都是用这种手段操控他人。
────但我又是如何的呢？
我难道就不是在利用吗？
连立花三世子的孩子究竟是怎幺一回事都还没能搞清楚的我，难道就有立场指责田中吗？
森，你要跟我一起吗？
不行。不行。不行。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我已经不可以再继续想下去了。
再继续想下去，我会「复活」的。
复活的话，一切就都回不去了。
我答应过的，不会再发生的事，不会再复活的我。
「既然已经杀死了，就绝对不会再复活才对。」
如此想着的我深吸一口气，眼前的景色于是慢慢回复清晰。
9
「你被人看见跟伊世说话了？」一下课，山崎就传讯息要我离开教室，到学校一个偏僻的小角落去。一见面，他就跟我说了这些话。
我看着山崎严肃的表情，不由得跟着紧绷起来。
「上次看到她跟一个男生走在一起，稍微问了下，结果知道那是她弟弟，后来教室里走进来三个女生，应该跟立花关係不错……」
「我早就说过不要多管闲事的吧。」
这是一句责备的话，但山崎脸上毫无生气的表情。
「你刚刚上课的时候是不是打瞌睡了？课本都被画得乱七八糟了。」山崎沉默了一会儿，又向我问道。
扑通。我听到自己的心跳乱了一拍。
「是有点恍神……精神不太好。」
山崎没有应话，只是轻轻的点点头。
看着他望着远方操场的侧脸，回想起从一开始入学时认识山崎，到山崎知道我开始涉入伊世的事，为了不让我跟松冈产生摩擦而圆场，还有在谈起伊世时的表情。
班长山田从来没有在谈到伊世时不满，因为山田不讨厌伊世。
那山崎又是如何想的？
「山崎，」
「嗯？」
「你讨厌伊世吗？」
「什幺？」听到我的话，山崎惊讶地提高音量，「我可没这样说过。」
「可是之前当我问起你跟伊世的关係时，你说……」
────我们只是国中同学。
「啊，那是……」山崎语塞了，他尴尬的抓抓头。
「山崎也得保护自己。」
从我背后传来山田的声音。我转过头去，只见她轻轻晃着手机，萤幕上显示着山崎的讯息，跟给我的讯息大同小异，都是要我们来到这个地方。
「唉，反正就是山田说的这样。」山崎看到伶牙俐齿的山田出现，放弃似的举双手投降。而后他又接着说：
「我跟伊世真的是国中同学，只是我们国中时完全没有交集，我甚至不太记得她了，当时我都跟男生混在一起，每天就是打球、打电动，没怎幺注意班上女生。但是上了高中之后，伊世跟我、山田和班上其他人曾经是非常好的一群朋友。」
我们曾经一起筹画欢迎新生的活动。山崎怀念的说道。
「伊世明明不是外向的人，却很努力地参与活动、炒热气氛，让人看了心疼又佩服，大家也都不忍心指责她。」
他真的露出了怀念的表情。
山田跟着点点头，带着複杂的眼神看着山崎，又看看我。
「那真的是很快乐、很快乐的时光。」
那天，他们终究没有苛责我。
山崎说，伊世是个很好相处、很单纯的女生，他能够理解。但是一旦那样做，就得承受极大的风险与代价。
「只是，现在说这些都已经于事无补。」山崎感叹的说道。
「你会后悔吗，木下？」山田专注的看着我的双眼，盯得我极其想转开视线，「因为接触她而失去其他同学的认同，你会后悔吗？」
我全身的血液顿时像是被抽乾一般。
这个问题，我其实也扪心自问了好几次。
但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后悔，或许有，又或许没有。
看着不知如何回答的我，山田叹了口气。
「算了，我也是多此一问。只是我和山崎都希望你能……」
────我们都是站在你这边的。
我突然一阵鼻酸，不由自主地蹲下身来。炙热的液体从眼中流出，无法遏止的浸湿了整个脸颊。
山田蹲下身抚着我的背，一边接过山崎递来的手帕，塞到我的手上。
他们大概以为，我是为了伊世透的事情在哭泣。
事实上是这样，但也不是这样。
不只是这样。
如果能够早几年听到那句话，我……
10
山崎终究还是回到松冈那边去了。
对于这件事，我虽然没有问起，但山崎自己说了。
「我认为伊世是个好人，但松冈也是我的好友，我不可能为了伊世又失去松冈。」
很自私吧。山崎苦笑。
嗯，很自私，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很少有人会为了别人赌上自己原本拥有的一切，除非是很爱很爱的人。
山田也是如此，她也没有因此跟立花决裂或是跟松冈争执，因为那些是她原本拥有的朋友，就算她再怎幺同情伊世，给予的东西最多也只是那些。
至于「立花三世子的孩子」这件事究竟是怎幺一回事？对此，山崎和山田表示，我直接去找伊世问或许更清楚，因为他们也不确定自己知道的消息是不是真的。
听起来非常讽刺。
连山崎和山田这样跟伊世友好的人都不确定自己所闻是否为真，那班上那些原本就跟伊世不熟的同学们，又是依着怎幺样的小道消息来了解整件事情？
之后的日子就如同我所想的一般，班上开始出现我与伊世关係要好的传言（甚至连情侣说都出现了），立花、松冈和小林对我的态度产生转变，处处提防着我，只要我在场，他们就很少聊天。
小林茉由是态度比较明显的一位。与我对上视线时，她的眼神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而是充满敌意与不屑，她大概是受伊世伤害最深的人之一。
看到小林的眼神，我不由得想起黑田学姊────黑田茜。
那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伊世的直属学姊。
某日，黑田学姊来到我们班上，似乎是来找松冈的。黑田学姊曾是学生会的重要干部，现在则是受人憧憬、尊敬的前辈。
留着一头俏丽短髮的她在进了教室后环顾一圈，最后朝着低头书写的伊世丢了一个满是厌恶与不满的眼神，才甩头走向松冈的座位。
那个眼神的涵义，或许是「妳怎幺还没死」吧。
比起小林和黑田学姊，立花和藤井两人的态度反倒变化较少。
藤井本来就视我为外人，对我的态度自然十分冷疏，这次就算有所不满，摆出的表情也都差不多；至于原本态度就忽冷忽热的立花，她对我的称呼全以「木下同学」代替，也不再主动跟我讲话，除非万不得已。
松冈对我的态度跟小林同样明显，但他并不对外表现。
在公共场合，松冈依然像平常一样聊天；当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松冈对我的不耐烦与鄙视就流露出来了。现在的他就连平常的聊天内容，在我听来都只像是录音机将事先录好的内容播送出来而已，叫人都难以忍受，但又无处倾诉。
班上同学有些会明摆着「别靠近我」的表情，瞪着我直到我远离他们的视线範围，有些则是直接对我说「我不知道你是这样的人」、「伊世那样的婊子就这幺有吸引力吗」等不避讳的话。
大部分同学虽然不至于这样，但他们总是会远远的避着我，或是露出求饶般的恐惧表情，那简直就像在恳求我不要像伊世透伤害别人那样伤害他们。
大概，他们也认定我跟伊世一样，都是会背叛朋友的「冷血的人」吧。
这几天，熊谷相子特地找了我说话。
我非常惊讶，我以为跟小林、立花特别要好的熊谷永远都不会再跟我打招呼了。
「木下，明明三世子和茉由都说了不要接近伊世透，为什幺你总是不听劝？」
站在我面前的她推了推眼镜，看起来来势汹汹，好像是专门找我打架一样。
但我已经没力气了。
「熊谷……」我缓缓的说道，「妳以前跟伊世很好吗？」
问了山崎的问题，我也同样问了熊谷。
「什幺？」熊谷似乎没有想到我会突然冒出这个问题吧，她愣了一愣。
「……算是很好吧。」
过了几秒，她的回答让我有点意外，我以为她会回答「我跟她没什幺特别的关係」之类的话，就跟一开始的山崎一样。
顿了顿，熊谷带着複杂的表情继续说道：
「但是，自从茉由给我看了伊世透对立花的那些抹黑之词后，我就看清她的本性了。别人明明没有做的事情，她却说得好像真实发生过，藉此讨取其他朋友的安慰。你知道吗？伊世透她对立花说小林她们的坏话，又对小林她们说立花的坏话，这样一来两边都能讨好，对立花就算了，连好友茉由都……」
明明如此用心对待，却遭到言语攻击和背叛。
所以我决定保护茉由。
「而且伊世透对立花的那些攻击，听说都是伊世透断章取义拼凑出来的，根本不是立花的本意。这样的抹黑中伤是可以告诽谤的，但三世子他们都念在跟伊世透有过交情，所以选择不去追究……」
他们已经对伊世透很宽容了。熊谷这样说。
「我以为你会懂。」
────森，我以为你会懂的。
我一边尝试无视心底与熊谷共鸣而产生的躁动感，一边得出了「对熊谷而言，小林是比伊世更重要的朋友」这样的结论。
熊谷大概是还期待着我会对她说一些诸如「对不起是我错了」或是后悔的话吧，她静静地站在我面前，但我已经低下头去不发一语。
见状，她叹了一口气，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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