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与诗行》分卷阅读88

    我眼前的天花板不再摇晃。我微微偏头,发觉卡拉扬正坐在我的床边。床头柜上挤着许多的瓶瓶罐罐,以及一盏伞形的床头灯。

    “原来你不会医疗魔法?”我转了转眼珠——牵动了一阵轻微的头痛。我试图把手伸出来碰他。

    “专业所限。”他将手按到我的被子上,“和我同年入学的那些医学生们,现在应该还没毕业。”

    “其实我也没学会任何一种医学方面的符纹,”我说,“医学魔法士是可怕的存在。我当年请教过一个实习生,我们一起炸了几个患者模型,最后共同论定——魔力渗透的轨迹太难掌握了。那个实习生跟我抱怨过,他们那个魔法医院有一半都是只会开药的半吊子医生,包括他自己;只有几个医师还不错。但魔法医院还是更受偏爱。”

    “你的烧还没有全退。”他说,“安心休息,不要对我讲故事。需要水吗?”

    “我往往睡一觉就能彻底康复。”我望着他**燥的嘴唇,“你看上去比我更需要水。”

    他果真拿起床头的杯子抿了一口。那杯子不幸与附近的一个药瓶发生碰撞,发出一丝清响。

    “晚十一点。”他说。

    “晚安时间。”我说,“有晚安吻吗?”

    卡拉扬微微一笑,俯低了头,嘴唇轻轻地从我额头上擦过。

    “有晚安故事。”他说,“如果你想听。”

    他变戏法般从身后掏出了一本《古大陆神话》,合上我的眼睛,从第一节起将它慢慢念给我。那是一些神明相关的短故事串联,彼此关系混乱——其中的想象色彩引人发笑。有一些内容我是在其它的书里零碎见过的,正好在此时重温一遍。

    我即将被浓浓睡意压下的时候,隐约听到他在读《梦神与死神》。

    “……说是天界上有一口湖。它半面黑得像浊夜,半面亮得像日光。它就生于天界与人间通路的开口左近。当那通道打开时,梦神便挽起亮面的湖水,捏出一个个美梦洒向人间。

    “但某些神祇亦会在赴往人间时路过那口湖水——例如死神。死神生在黑夜里,长成在黑夜里,只从黑色的湖水附近路过,去人间收割幽暗的生命。他脚底溅起的黑湖水同他的脚步一起,全数混入人间的亮色梦境,将美梦变作噩梦,欣悦转为哀痛。

    “梦神不忍看他的心血毁于一旦,于是他跳入了湖水,直到一年以后才再度跳出来。黑白色的湖水被他从湖底搅浑;从此再没有什么黑白之分,落入人间的有美梦也有噩梦,成为每日里发生的常事。梦神仍旧在湖边坐着,死神也时常从湖边经过……”

    我听他的故事离我的记忆越偏越远,忍不住动了动舌头,开口道:“你的故事和我听过的不一样。”

    “是吗?”他说。

    “我怎么记得梦神最后把死神劈成了两半?”我说着,越发笃定我的记忆不曾出错,“黑色的那一半死神沉入湖底,被洗涤的白色那一半长成了新的死神,从此他只从梦神那边经过,脚底再也不会带起黑色的湖水——”

    我没有睁开眼睛,但我感到床头灯被人倏然间熄灭了。好像有什么也随着那片黑暗共同落下,恍惚间令人措手不及。我听见卡拉扬的声音——它在这一刻就响在我耳畔。

    “因为这里的梦神爱上了死神。”他调笑般低声道。

    他的手指没入了我的头发,有一阵飘忽的魔力源源不断地从那里涌来。他轻声地念着一段咒语,念了很久,像是在絮语与倾诉;我想睁开眼睛,却发现这个意愿也被那些魔力层层包裹,裹挟着我一同落入深渊,溅起水花。

    那些水花被弹到高处,悬在天空之上,再谜样地不断扩展开。每一颗水花都展成一面镜子,里面依序放映着我的过去,随后徐徐裂为齑粉,彻底地散回到我的思维深处。

    卡拉扬的手已经悄然撤回,而我仍沉浸在咒文的作用当中,睡意越来越浓。这种感觉在逐渐地盖过我的全部体感,可我还是想看一眼卡拉扬的眼睛;这个想法似乎被他察觉到了。他把手指盖在了我的眼皮上,我的额头继而覆来了一些温柔的触感。

    “晚安。”他说。

    然后那仅有的温度也离去了。门扇被合上,我独自停留在了这个安谧的小空间里,回笼的记忆将我渐次淹没。

    我终于能够记起:那时也是这样一只手,充满柔情地扶在我的脑后,自私、冲动又绝望地隔绝了我与过去的黑暗,自作主张地把我禁锢在一腔温柔里,换以我无忧与快乐。那时的维森特对于家庭的印象还混乱地停留在了四人时期,他的国度也依然和平又安详;他和他的爱人留在了一起,他的爱人也拥有了他。

    ——而阿尔文卡拉扬最终放开了他的手。

    他放开了他的手,所以我的记忆在次日的清晨彻底归来了。

    它们没有我想象中的沉重;我好像已经了然我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一切还像我来到他家的第一天一样。我的床边的椅子上放着叠好的衣物,最上面压着附有一支卡戎花的便条,写着:

    “早安。非常抱歉。以及:我正在餐厅等你。——ac”

    卡拉扬坐在长桌旁同样的位置上,同那天一般询问为我想为早餐点些什么。因为他说了“稍等片刻”,所以我什么也没有问。饭后他又说了“稍等”,邀我去了一间琴房,坐在钢琴前为我弹了一曲。然后他拿来一个沉甸甸的手袋交给我,说是里面装着我遗留的一些东西。我接过它的时候,看到那个熟悉的勋章还佩在他的手腕上。

    “你要走了,是吗?”他平静地问道。

    “是的。”我说。

    “你清楚歌伦度南并不如你认知中的完美。”他说。

    “我只是不能坐视不理。这是根植于深处的选择。”我想起那本《东岸记事》;我现在明白了亚德里蓝的《东岸》并非在写歌伦度南东岸,而是浦国的柳沧河以东。“我不能把过去跟现在放在一起计较对错。”

    “我明白了。”他说。

    “很愚蠢吗?”

    “不,”他说,“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提供给你。”

    他问及我接下来的打算,我告诉他我要先去一趟永夜之地。

    “永夜之地就在二城,你只需要从这里一直向北走。那里更加荒凉,也有危险。沼泽很多。”卡拉扬说,“你是去找陈杨的遗孀?”

    他大约查到了我是通过他家中的法阵赶来,推测出我当天听到了他与主教的对话。

    我对他点了点头。

    “我有纸鸟。”我答道。

    我忽然觉得,两个立场相对的人这么面对面地站着,心平气静地彼此坦白,做出日常般的交互谈话,是有些过于出乎常理的——也许这是近年来的最后一次了。

    卡拉扬让我等在露台,片刻后转了回来,将一枚银色的石头交给我。

    “这是一个故人的遗物。”他说,“请替我带给陈杨的遗孀。”

    我应下了他的请求。那颗银色石头我有些眼熟,但我暂未想起来我在什么时候看到过它,便先将它贴身放好。

    卡拉扬注视着我跳上露台的台面,问我:“你还要我的玫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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