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与诗行》分卷阅读70

    “我被移进这里的时候,对面住着一个老家伙,病得连话都不会说,偶尔在地上翻来覆去地癫动,很快就死了。我亲眼看着他被抬出去——嘴角沾着白沫,指甲又长又弯,焦黄得像是鹰爪。我以为这地底的两间从此就要空上一个了,我要再回到惯常的寂静里,就像十五年来日复一日的那样。谁知道没过几天又住进一个小孩子!”

    我忍不住想,以他的年岁,如何能坦荡地称旁人为“老家伙”;他却仿佛察觉到了我的心思,随之可以称得上是凄厉地发出了一声**笑。

    “我才四十七岁啊。”他说。“全都毁了。没有什么好!我被他们遗忘了。他们审了审我,觉得没有趣,就把我抛进狱中,让我在各式各类的黑暗里来来去去。上一个地方我待了三年,再上一个地方待了五年。漫长呀——什么都一样,哪里都一样。不过幸运的是,快要到头了。我跟你说,这次移动是最不寻常的,听完你的故事我更能确定。外面变天了。他们要清理我们了,无论可疑或是有罪,这狱里面的囚徒一个不留!”

    我听得恻然,同他争辩了几个来回。他固执己见,坚持我们将迎来死期。他说:“那群懒蛋连你的行头都懒得搜刮**净,那是因为等你死后,所有东西都能纳进他们腰包里,自然懒得现在动手。”

    我想起押送我来的大兵临走前的话,也不再有心思同他争论下去了。

    “那你是为了什么被关进来的?”我问道。

    “没什么好说的,”他把目光投向我,“尤其是对小孩子。总之呢,肯定不是同你一样的偷窃罪。”

    他的嗤笑仿佛在暗示我无需追问下去。但他盯了我一段时间,灯下的目光如有实质——然后他又像是忽地改了主意一样,莫名肯被撬开口了。

    “我是为了我一个朋友被关进来的。”他说。

    “朋友?”我问道。

    “偷窃罪呀,”他叹了口气,“我那个朋友也是犯了偷窃罪被处死的。”

    我还在等他的故事,但他念头仿佛变转得极快,转眼间又不肯聊自己了。

    他说:“不如我来给你讲讲我的朋友吧。”

    “也行,”我说。“都行。”

    他挪了挪身子,似乎在努力坐正一点,不过跟之前比起来也好不上多少。那姿态看上去甚至有些滑稽;如同一把骨头在墓地腐朽前执意将自己架出形状,半人不鬼的幽魂偏要吐出一口活气。在走廊明灭的灯火映照下,仍旧难以遁形,不成气候。

    “我那个朋友是个富有魅力的人,”他说,那温和的声调与片刻以前判若两人,“我和他从小就认识。他天赋高,人又聪明,还肯下苦功。大部分人还埋头在学院里的时候,他的名字就早早地播到外面去了。曾为他授课的教授都一个赛一个的珍惜他。学院里最漂亮活泼的姑娘,他眨眨眼睛的功夫就能追到。我跟他比起来差得太远了。我时常仰望他,也总觉得自己并不够好——但让我非常欣喜的一点是,我们始终是最要好的朋友。当时谁都知道,如果他拍一拍胸`脯,我就能把我这条命给他;如果我质疑他的正直,他一定会把肝胆剖给我看。说实在的,天赋的差距在我们之间根本算不得什么阻碍。”

    “当然算不得。”我说。

    “可有的东西就算。”他低声说道,“我对此没什么办法。那大约是在学院里的第四年吧,我的朋友碰到了一位大人物。从那时起他就犯了蠢——他对我说:‘小沙顿,我从此就决意效忠于他了!’我在那位大人物的眼里看到了闪烁的野心,但他告诉我这未必是坏事。于是我看着他与那个危险家越走越近,他们谈论志向和理想,谈论明天,切磋刀法——唉!我不得不承认,那位大人物的天赋也比我好上太多了,他们如果要并肩做出建树,也是难免的事。当时学院里还有另一个人加入他们,他们很快就在刀法的领域掀起了一点风浪。人们给了他们一个外号,他们也时常自己说着玩:叫做‘三刀客’。”

    我“啊”了一声,心想:“原来他的朋友竟是明奈利先生——原来他是歌伦度南人吗?”

    我嘴上说的却是:“容我猜测一句:那位朋友效忠的大人物是当时的国王吗?”

    他显得有些愕然,继而道:“行吧,小鬼的头脑还灵光。你说对了。”

    他垂下了头,反复念着“国王,国王”,最后声气里咬牙切齿,竟像是带着彻骨的恨意一般。

    “然后呢?”我说。

    他仿佛如梦方醒,又开始讲他的朋友了。

    “我的朋友很笃信那国王能**出一番实事。从毕业以后,他就正式投入他麾下。他不在国王的那些机构里议政,没人知道他在为国王私下处置着什么事。他非常忙碌,有时候十天半个月都不见人影。出于保密,他也不曾对我细说过什么。只不过他有一次说漏嘴了,在他临行前透露出,他们在找某样叫做‘密码串’的东西,而他正是这件事的主负责人。

    “他那时已经和心仪的人结了婚,孩子还很幼小。我直觉他负责的事很危险——他不在光明的台上出没,甘愿为他的忠心潜没在黑夜里。哪怕他是那么一个磊落的人……我试图劝服他,可他一意孤行,我也就没有立场阻碍他了。我从不知道他忙碌的真正内容。我第一次知道……”

    他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我的心莫名在这咳嗽声中揪紧了。

    “我第一次知道,还是从别人口中得知的。我买了报纸,也就是街边的一张小报,忽然看到报纸中央有他的脸。定像咒涂在上面的,放大了,占了半个版面,那上面的他嘴唇紧闭;面孔上有着伤痕。报纸底下引用了浦国发言人的言论,说他们捕捉到了一个‘从事间谍行动的可耻窃贼’。窃贼!他们用这种词语来形容——我的朋友——窃贼——我的朋友!

    “他们没有指名道姓,也不敢正面与我所在的国家对上,只在查确我朋友的身份后在传媒上耀武扬威一番,妄图将这个信息散布进我们的国家,小小地困扰我们一番。他们承诺保留交涉余地,等候着我们的君主能做出妥协,灰溜溜地领回他的忠仆。

    “我焦虑地等待了一天。那一天内我都坐立不安。我等待着国王的人能对此做出什么发言,但我等来的只是一场大型的销声匿迹——所有刊登浦国言论的报纸都在那天被撤回了,它变成了人们口中的一个封禁,它的影响力被压到最低。当这个国家再度在朝阳中醒来的时候,任何微小的污点都不曾出现了。当然,国王站出来了,他还是要站出来的——他的发言官对他的人民澄清,那条误散进国家的消息不过是惑众的言辞。他恳请众人回归安定,切勿偏听偏信。

    “下面的人笃信了,但我还记得这昙花一现的半分真相。我怒火滔天地去觐见他,询问他是否私下派人去救我朋友了——因为我朋友的缘故,我在他面前还是能说上话的。但我得到的答复却含含糊糊,我从那些官方语言里辨认出几个立场清晰的词:有‘落人口实’,有‘不能枉送’,有‘人马有限’。

    “我气得浑身都颤了,头脑直发蒙。我揪着他的领子,对他说:‘可他是你的朋友啊!’

    “我过去总不愿意当着他的面承认这一点,他对我朋友说上两句话,我总要含讥带讽地挑上两个刺;那时却将它抛出来作为一个筹码。然而他仍旧拒绝了我,把这筹码也在地上踩了踩。

    “那是我第一回做了我想做的事:我打了他。他没动刀,跟我拳拳到肉、风度尽失地厮打了一场,没提追究我失礼的事,只是强行将我送出了门外 。

    “当时我朋友的妻子大约还不知道这事,他的大多数相识也蒙在鼓里。我从王殿里走出去,心想:如果没人肯受牵累,那我就一个人去找他。

    “我比起我朋友,真是差得太多了——我没有他那么好用的脑子,空有一腔武勇。我只知道费尽手段地弄来马,飞翅马行不通了就换普通马匹,一路上不知道跑死了多少匹马,所有走走停停的列车都没有我快。我运气好,没有受到太多守卫的盘查,居然就这么奇迹般地进入了第九城。我按照着报上的说法探究我朋友的所在。可巡游卫太多了,那儿已经被包围成了一座堡垒,一重又一重。那个冷血的野心家是最明智的——浦国的奸贼在等人呢。而我由躲闪变成厮杀,从提审变作下狱,我都不知道那重重包围里是否真的有着我的朋友。

    “我在狱中枯守了几天,坐立不安,没办法睡眠,然后我听闻一个消息:我的朋友被处刑了。

    “我的朋友啊……他还那么年轻,半辈子都奉送给了他的效忠对象,他的贡献却要沉没在了暗里,他自己却要葬身于别国城墙边的荒场上,被前去围观的人讥笑、指点。作为一个……窃贼!我的朋友——一个窃贼!”

    我现在已经很明白,这个故事一定是埋藏在他内心的最深处很久了——因为此时的他看上去实在情难自禁。他的双手抓着头颅,沉默半晌,喉咙间冒出一丝哽咽似的低沉哀鸣。

    “我知道你未必相信,”他抬起头来。“你可以不信一个囚徒的口实……你就把我说的话当作一个故事吧。”

    “我相信的!”我压抑着我情绪中的颤动,对他说,“我知道你的朋友。我认识他的女儿——我认识小明奈利,我们前几年都在一起念书。”

    “你是说崔斯?”那蓬头垢面的男人说,“可不是那一个,是另一位。”

    “可,”我的舌头打了结,“可除了国王就只有明奈利先生了。三刀客的最后一位是个女人呀。”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他说,“我的朋友叫做雷德蒙顿肖恩。他是当之无愧的三人之首……”

    他嘴里说着,那须发下的清明眼睛一时间透出一些茫然。然后他跳了起来,在那小小地监牢里疾步地走了几圈,他脊背紧紧地绷着,又不堪重负般弯折了一个弧度,仿佛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好啊,那群豺狼!”他愤恨地猛击墙壁,“托斯卡亚害了他还不够,还要在自己的辉煌历史里抹去他的名字!”

    我的眼泪立刻流出来了。我刚才站了起来,现下却跌回了地上。他那个遥远的故事一瞬间铺天盖地地把我罩住了。

    “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我不知道啊!”我低声说,把手指**进头发。

    对面那男人听了这话却浑身重重地一抖,在极致的暴怒间忽地平静了下来。他冲到门口,双手锁住铁栏杆,脸孔那**瘪的皮肤都发着红色。

    “你过来,离门近一点,到光下,”他乞求般地低声说,“我能再看看你的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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