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用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轮转。妄想自缠，如蚕作茧，作茧自缚，又哪能见到真实。心目早蒙尘，所想所见都是妄念，方才轮转世间，行走千年，却终无所得。得也，失也，一切皆妄。
黑暗之中，梵音渐起，如太阳终会驱灭黑暗，而那丝灵光亦是永不磨灭，只会在一次次的磨砺己身之中，逐渐壮大，逐渐成琉璃色，至臻完美。
☆、67
云音的异状无人察觉。此时伽罗与昀曦斗得正欢，其余人还陷入昀曦造成的瘴气中自顾不暇。
“你是秦楠，你竟是秦楠！”昀曦咬牙切齿，将身躯盘成一团，紧紧的裹住了伽罗。伽罗则看着昀曦，她手中五雷术引而不发，目光却显露出了几分慈悲之意，道：“六道轮回，今生我是龙族，前生我是人族。谁知道来生我究竟是清风还是雨露呢？如今我是伽罗，那我便是伽罗。”
“胡说！”昀曦大喊，她红了双眼，若非她早已身死，只怕血都会气得沸腾起来。她微微一用力，伽罗只觉得肋骨处生生的疼，忍不住苦笑了一下，道：“看来血脉亲情也不及往日仇恨啊。”
“什么往日！对我们这些亡灵而言，当日种种，俱在昨日！”昀曦的双目中淌下血泪“若不是你劝说云龙龙王云音妙幢投拜诸佛，我们龙族防线怎么会崩溃！我们族人又怎么会流离失所！我的双亲最后为保护我们惨死于人族修士手中。而那些人数千年来，又屠戮了多少无辜的族人！！！”她话音哽咽，却还有更多的话没有说出口。她当初为了保护尚是龙蛋的伽罗，因此主动诱敌，被人生生的抽筋剥皮，生魂锻炼。假意屈从，经历了千辛万苦，才最终获得自由。
伽罗沉默不语，许久后，才一声叹息。她手掌轻轻的抚过昀曦的身躯，她低声道：“三魂感应，我自然记得前生种种。可我也记得尚在龙蛋中时，你护着我的种种……”虽然此前记不得了，在三魂感应的那一瞬间，前尘往事都会在脑中呈现，包括许许多多已经忘记的记忆。因此在那一瞬间，她就想起了她尚在温暖的龙蛋之中时，那双捧着她四处躲避逃亡的小手。
“你要快快长大呀。”
“我是你的姐姐，我叫昀曦。我一定会给你取个很好的名字的。”
“爹爹阿娘都走了，但是你不要担心，你还有姐姐。”
“妹妹……我也要走了。希望……希望我们还能再相见。”
“你，好好的活下去。”
那时候的伽罗谁都不是，不是妙幢的秦楠，不是云音的伽罗。连神智都浑浑噩噩的，只知道那壳外的未知世界里，那软软稚嫩的嗓音是她唯一的血亲，唯一的依靠。这些记忆，原本随着出生而消失，却又再一次涌动起来，密密麻麻的淹没了她。而后的相遇，而后相遇中那些熨帖的照顾，那些潜藏的关怀，依然足以温暖她，让她伤感，让她感怀。
“……昀曦，姐姐啊……”这是伽罗第一次这样心甘情愿的叫着对方。她闭了闭眼，又猛地睁开，道：“你的愿望由我达成，这是我欠了你们的，也是我如今要做的。而你，我的姐姐啊，天道轮回，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回应她的，只有一口黑色的烈焰。烈焰被灵气化作虚无，伽罗无奈的摇头，按在龙躯上的手掌处电光闪动，瞬间缠绕住了昀曦。昀曦发出一身惨叫，身躯一松。伽罗施施然的浮在空中，她盯着昀曦不肯服输的双瞳，叹气道：“我明白了。既然如此，就以龙族的方式吧。”
言罢，她摇身一变，换回真身，张口朝昀曦的身躯摇去。上古足以被神化的巨兽咬合力是何等惊人，当下就从昀曦身上撕扯下大片血肉。黑色的血肉从空中飞散开去，落到地上瞬间将地上的生物腐蚀一空。地上血肉暂且不论，在天空上的众人则不可避免。伽罗暗叫一声不好，但回防不及，就在这暗自焦急之中，只见一点金光乍起，将三人一龙包裹其中。
伽罗放眼望去，只见云音赤足散发，手掐莲花印，紫竹伞在她头顶处缓缓旋转，垂下道道金丝，金丝隐没间，佛印浮动。墨纤云等人立在云音身后惊疑不定，但云音却是淡定自若，立在半空中。她足下有白玉莲花隐现，抬眼间与伽罗对视，却是无喜无悲的模样。
伽罗心间猛地一跳，直觉有什么不好，但是昀曦一个横扫，伽罗猝不及防，被击个正着。她喷出一口气，直接被昀曦扫落在地上，就算她肉身同样强横，但自高空落下，在地面砸出一个大坑，自己也非常不好受，甚至视线都有一瞬间的模糊。伽罗伸出手去，想要抓住点什么。而此时云音也落在了她的身前，朝她伸出手掌。
此时天光晦暝，昀曦的黑炎或横扫都被佛光挡在了身后，而云音目光慈悲，在对上伽罗那刻，伽罗心中却如同被重击一般。这样的眼神是温和慈爱的，却没有记忆中那些爱欲痴缠。而云音那原本已经现出天人五衰的面容，此刻却如同伽罗最初的记忆那样，重回了她最顶峰的时候。
“云音……你还记得我吗？”伽罗抓住了云音的手，她知道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也知道云音是凭着自己替她挡去昀曦的攻击。但是她心中却无比的慌乱，她低低的，轻声问，却压抑不住嗓音中的颤抖。
“当然。我又不是失忆了。”云音笑。
伽罗心中于是又升起了欢愉，她瞅了一眼云音，却见云音那疏离的，温和的微笑。这笑容让她的心重新慌乱起来，而云音只是温柔的看着她，道：“我们要快一些才好。我大概待不了多久了。”
就在此时，昀曦落在地上，她黑色的竖瞳紧紧的盯着云音和伽罗，猛地张开口。伽罗急忙抱住云音，猛地朝旁扑去。在躲过这一击后，她抓着湛卢转身列阵，手指连连变幻，使的正是当初半夏困住沙散的剑阵。毕竟是当初号称十万年来唯一有可能飞升之人，由伽罗使出的剑阵与半夏完全不能同日而语。虚空中幻化出一百零八把神剑，自昀曦尾部开始，一把把剑灵刺入，将昀曦牢牢的钉在地面上，剑与剑之间又被灵气而成锁链相互勾连，最后一把剑则是湛卢本体，刺入昀曦的天灵之中，彻底将这凶龙钉在了地面上。
做完这一切，伽罗喘了一口气。她下意识的回过头看了看云音，云音察觉到伽罗的目光，便道：“昀曦已死，不可镇压。当行超度之法，将灵魂送入地府，即时善恶分论，六道轮回。”
伽罗目光闪动，又望向了昀曦。昀曦的目光则注视着伽罗，两人对望片刻，昀曦的声音带着极大的痛楚响起：“吾为龙族，生为龙族，死亦……龙族……绝不……轮回……”她的声音并不高亢，但唯有那句“绝不轮回”在天地间回响着，久久不散。
云音静默片刻，见伽罗不动，她抬首看到天边处出现的一抹金光，心下了然，不禁叹息一声，双手合十，开始念诵往生经。随着念诵声，昀曦身上陡然被金光覆盖，那金光如油滴入水，瞬间激起阵阵白烟。昀曦惊声惨叫，想要翻动身躯，但无奈身躯被剑阵所镇，她用尽全身力气，也只是那把那些灵气组成的锁链激得乱摇，连一声声响都没有。
“够了！够了！”伽罗朝云音大声喊道，云音愣愣的看了她一会，终于停下了往生咒。伽罗纵身跳到昀曦身上，握住了钉在昀曦天灵处的湛卢。她看着昀曦的眼睛，大声道：“龙族不会灭亡的！我会看顾着它们！它们此后不会为奴为婢，不会被剥皮抽筋，只会以自己的意识过着自己喜欢的生活。你赢了，我答应你，我不会再逃避身为龙王的责任。”
她看着昀曦眼睛渐渐浮起的湿意，自己也双眼迷蒙，但她依然恶狠狠的道：“时间已过去太久了。姐姐，你早就该休息了。我是龙王……”她的眼泪到底是忍不住往下淌，一滴滴的落在昀曦的身上“如尔所愿。不入轮回，永为龙族。”
天空中不知何时起，乌云滚动，紫色的天雷劈开了这片漆黑色，直直的落下。天雷十二道，携雷霆之力，从湛卢身上灌入，直到将昀曦早已腐朽的身躯和灵魂劈了个干净。伽罗站在昀曦身边默默的看着，而在她身边，摩纳则伏地痛哭，哀嚎不止。就算是他这样不动脑子的家伙，到如今也终于明白过来。那些老家伙们吞食半个神州，临到头来安然赴死，而不过借此换回一句“真龙救世”。让还活着的小崽子能顶着救世的名头，自由自在的活着。
惊雷过后，哪怕是如龙族那样庞大的身躯，被狂风吹过，也只如飞灰消散在这天地间。伽罗使劲的擦了擦眼泪，她看着不远处静立的云音，心中有些忐忑。她还是第一次那样大声的冲云音叫喊。她寻回了那些往事，却觉得如同看什么画片一般，心中也并没有涌动出什么别样的情感，只是知道自己从始至终，只喜欢着云音，这多少让她觉得十分的开心。而云音呢？云音那样迁就这秦楠，宠溺着她，想必也不会因为她的失控而怪罪她的吧？
这样想着，伽罗期期艾艾的朝云音走去，想要去寻些什么话头来让云音开心。谁都没有发现，天边的金光越来越盛，最后落到了云音身上，刹那间，梵音乐声起，金龙四游，凤凰起舞，冥冥之中，有声音呼唤。
“既已成佛，何不归位？”
☆、68
“既已成佛，何不归位？”
天空之中慈悲音起，接引之光自天边而来，最后缓缓落到云音身上。伽罗站在远处，定定的看着那光芒洒落在云音身上，犹如天仙。她心中猛地一抽，急忙上前去，想要去抓住云音的手掌。但那光柱看似透明，却将云音圈在其中，将两人分隔开来。伽罗看着云音站在那处，静默无语，手掌合十。她用力拍打着光柱，就算是以龙族的力量，光柱依然坚固如铁，没有丝毫的破裂。
“云音！你这胆小鬼！你又要逃了吗！”
“你不是答应我要一辈子陪着我吗！你现在这样又算什么！”
“我是秦楠啊！你不是一直都在找秦楠吗，你为什么又要去成佛了！你这个说话不算话的大坏蛋！”
云音看着伽罗大声的说着什么，隔着光柱，她已经听不见了，但是她却看到了对方眼中酸涩的眼泪。只是一个转念，她大概就能猜到对方喊的什么。无非是诸如胆小鬼，又或者说话不算话之类的吧。相处了那么多年，她如何不了解对方，但是对方，也应该是了解自己的吧……
云音半垂着头，她可会了解自己的爱是何等虚无之事，她既然拿回了往昔的记忆，那就应该记得自己曾一次次的无视过她。这样的爱，怎能算得上是爱呢？不过是自以为是的情深似海，不过是到头来，一场空空的独角戏罢了。
可是她看着伽罗的眼泪，内心之中，还是带着几分酸楚与抽痛。她挥手撤掉光柱，伽罗一个踉跄跌进来，落进了云音的怀抱。伽罗只是呆了一瞬间，就立刻抱紧了云音，将头埋在她的颈窝处，手臂环绕的力道几乎要将云音填入体内那样用力。
云音听着耳边处那带着哭腔的嗓音，一声一声的唤着自己的名字。这样的场景，在许多年前，伽罗还是个怯懦又倔强的小孩子时，才有过。那时候她一个人撒欢跑出去，却找不到回家的路。直到云音在凡人城市的一个小巷中，找到了她。当时小小的孩子环着云音的脖子，抽抽咽咽的哭泣着，唤着她的名字，小小声的，带着希望和讨好的在她耳边说：“不要丢下我，无论我在哪里，都找到我。”
那时节雪花落到两人的发丝肩头，云音搂着小小的伽罗，就像现在这样，两人亲密无间。可是云音却再也没有勇气去许下当初那句承诺了。她仰起头，感受着眼中的酸涩，又眨了眨眼睛，轻轻的拍着伽罗的背，低声说：“你以后不要那么任性了，也是一族的王了，总归是要沉稳一点的。吃饭时，可不要再那么挑食……”
“住嘴！”伽罗猛的抬起头，她的眸子闪亮如钻，牢牢的盯着云音，大声道：“你现在在做什么！交代遗言吗！从以前到现在，你都不敢面对这些东西，就知道逃避，现在你还要逃避到成佛了吗！我不许！我绝对不许！”
云音静默了一瞬，手掌按住了伽罗的手臂，低声叹道：“前尘往事，都是我的错。你说的对，我是很爱逃……也许从一开始，在你……在秦楠尸身前许下心愿时，我就陷入了自己的心魔。我当初看不到秦楠，如今，我也看不到你。此心，不纯，不净。可笑啊，可笑。”
“既然你知道”伽罗的眸光中映出几分血色，她的表情凶狠，仿佛真的怀着什么天大的怨恨“那就留下！留下！留下来陪着我，直到恕清你的过错。用你的余生，用你的生生世世，都来补偿我……这样……”她看着云音安静纯然的眼神，用力的捏着她的肩膀，垂下了头，那恶狠狠的嗓音中终于带上了哽咽“这样不好吗？留下来，这样不是，很好吗？”
“是啊……”云音抚摸着伽罗的发，低声回答，而后又突然一笑“可是，这样太好了，我实在是无法原谅这样的我，以及被我牵连的你。我放你自由，这样，不也很好吗？我们因果两清，你想要做什么，我都不拦着你。你想要喜欢谁，也可以纵情一世的喜欢。这样，不也是很好很好的吗？”
那些日日夜夜的牵挂，那些生生世世的执念，就都让它随风散去吧。云音抬头看着云端，云端处立着一个熟悉的人影，她眯了眯眼，露出了洒然的笑容，道：“你也来了。”
金龙沙散在云端点头含笑，道：“故人得道，吾自欢喜，所以特来相迎。”他扫了一眼伽罗，又露出了了然的笑容，道：“可知粉红骷髅，不过皮相尔。故人如今看破，实是可喜。”
云音点头，又看着伽罗，伽罗牢牢的握住云音的手，却始终不放手。她咬着牙，盯着云音，说道：“因果哪有那么轻易就能两清。就算是拼着我这一命，将你杀死，我宁可你重入轮回，此后生生世世我来寻你。我也绝不让你我再无关系！”
云音闻言，叹息一声，道：“也许我是为你皮相所迷。曾经你为路石，你为花草，我却并没有喜欢上你。”
伽罗却将头一扬，回道：“你曾为石匠，我便为路石。你曾为凡妇，我便为你园中花草。你曾为山川河树，我便为鹰虫鸟兽。我总归是一世一世的陪着你。你虽不曾喜欢我，却也在意过我，于我而言，这便是大欢喜，这就是大自在。佛怜爱世人，世人中自然也有我。而今你对我绝情绝爱，又如何算得上佛？”
佛家善辩，而佛家本就修心，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伽罗随云音修习了那么久的佛，也多少得了些明悟。她的道在纯，对于云音，哪怕六道轮回多世，依然是一颗纯心。她的纯粹，让她问心无愧，一场炼心拷问下来，足以坦坦荡荡立于世间，淡然面对一切。
而云音之道，却在空。此前她坐拥云龙山河，是为极数，此后山河成空，云龙成空，再后恋人去世，爱恋成空。而轮回多世，千年谋划，又是一场空空。再后原以为自己放下前尘，却发现前尘就是现在，一切爱恨，不过都是空茫。由此，最后一丝执念消散，她才成就佛位。
如今伽罗想留下云音，就得生生将这空茫打破。她握着云音的手，眼帘垂下，低声如泣如诉：“佛渡世人，那你便渡我吧。”
“痴儿。”云音一声长叹，她自然能感觉到心中的不舍。可若不断绝这不舍，那按她与伽罗的因果，就得生生世世的纠缠，或是爱，或是恨，或是嗔，或是怨。如今爱意绵绵，她也不想有一日因果轮回，惹来对方的怨憎。她终究是爱着她的呀，无论是秦楠，还是伽罗，这份感情，都是这样真实。而正因为自己是爱着她的，所以她才不愿有一日，伽罗因得不了心中自在，而怨恨她。
金龙沙散做旁观，微微一笑，手指向伽罗，温声道：“此生种种爱，往生又是什么？故人，不若我来助你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