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咏传上卷 云之君》分卷阅读6

    那裳公主犹不言语。

    掩日叹了口气:“赏公主,十年前就该送您安生上路,这乃是小的们的疏忽。公主也知道,今日无论如何您也不能过这座桥了,就是那一身玉色的九王爷怕也要陪您一路。您二位生不能同衾,死倒可以同穴。”

    他口气狂妄,看来想要激怒对方出手,但那女子却不为所动。掩日一身已提满了气,脚下不免有些浮躁,却又一动也不敢动。

    裳公主冷笑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奴才。”然后冷冷扫过众人,“你以为我不知我那废物大哥打的什么算盘。旁人只道他忌惮老九,怕他一旦坐大,以后麻烦就大了,所以死守城北,搞出这么狼狈的一葬。让我来揭揭东方家的底——他怕的是阿拉坦!那年古部被皇帝爷爷挟持了世子,阵线又拖得老长,不愿再战。可如今当年的少帅阿拉坦称了可汗,他心里正恨得牙痒痒!这些年,他强忍着骨肉分离之苦,那才叫卧薪尝胆。你们几个奴才哪知道这些!光是老九一人,天真自负,孤掌难鸣,况乎朝内忠臣杀的杀、遣的遣,他怕老九何来?他怕的是阿拉坦!更怕的是老九万一发现了秘密与古部连成一脉!所以,你们这群野狗少在我面前乱叫!”

    她那里还在说着,廖五儿在桥下,却已如雷轰电掣一般,被震了个呆!

    ——天下!

    尽管他不甚明白,但那女子说的,却是另一番风云际会的天下!

    她犹自笑了,嘶哑的声音已经有些含混不清,却满是轻蔑的说:“果然是四面烽火无丈夫!我那皇爷爷赔了中都一十五郡不算,还逼着自己的老婆生下别人的娃;先帝又认弟做子,一生不肯逾淮,现在死了,他儿子连祖坟怕都保不住!东方家的男人何其懦弱!“

    那桥头八人身子已不自控开始颤抖,因为他们心里清楚,知道这个秘密的人,早晚都得死。

    但是,天下又有几人甘心赴死呢?

    廖五儿被这惊世骇俗的秘密吓得一呆,身子抖得像筛糠一样,桥上尽是一流高手,哪怕轻轻一抖也会被他们发觉。

    八剑中殿后的“真刚”仿若自肩胛骨内拔出一剑,转眼疾驰而至,廖五儿根本躲无可躲,耳边一声几近怪异的呼号,身体已经不受控的飞起——扑通一声落入河中。

    隆冬的河水缓慢的流淌,清明的水面浮起一层暗淡的红色。

    此岸是华盖相接的羌京,彼岸是黄土初剖的新坟,一座铁桥将两岸勾连,几个人影就在那桥头疾奔、交缠,不时传来伊伊呀呀的怪调,好似睡眠惺忪的呓语。可接下来,那条红色人影蓦地停下,一个撕人心肺的高调响起,好像钢剑穿透血肉的声音,好像曼珠沙华绽放的声音。恶感,就在一瞬间倾袭全身——就让罪恶的、丑恶的、险恶的、不容于世的,全部腐于泥土……

    一曲薄媚,九转断肠。借问此水可叫忘川,此桥是名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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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第九章 宋玉襄王尽作尘

    第九章宋玉襄王尽作尘

    羌京本处南地,宝山更接洛水,即便隆冬已至依然草木滋荣,送殡的仪仗白花花的一片稳稳停在桥头,一动不动,倒还颇有点缟素临江誓灭胡的气势。

    刚刚那“八剑”疾驰,不知现下胜负如何了——皇帝看来真是敌不动我不动,御驾前站了两溜儿云麾铁卫,木头木脸的,一时风萧萧兮,让人打心里泛寒。朝中文臣驭马在后,一个个巴望着,却又看不出个所以然,心下不免嘀咕——这桥头的是谁,真有那么厉害?

    颜靖远冷冷的扫视这些同僚,面上现出习惯性的冷峻。

    任一河山满铁骑,穷千里目无炊烟,就为了一个人——他望一眼六军缟素,只觉悲凉。

    午时刚过,太阳终于微微落了些脸,公子梧桐就看见光晕之下的单薄少年,单人独骑的越过泱泱人群,他那素服似有些嫌大,广袖微微鼓着风,一顶危冠却孑然独立,显得十分精神。

    他就那么缓慢而勇决的打马上前,好像万众灰败中唯一的华彩。

    御驾阵前人人面色凝重,他们一直所想的,却不是如何上前,而是如何撤退,不是如何攻击,而是如何防备。

    颜靖远走的不疾不徐,好半晌才走近了,离着公子梧桐还有丈许的地方勒马,但他毕竟不惯骑马,马儿有点任性的又前进了几步才停下,他面上不觉微微一讪。

    公子梧桐动了,他将右手摸进怀里——阵前铁卫一见神色更加凝重起来。

    “给你。”他轻轻托在手心的却是一方四角叠裹着的素帕,那帕子明明浆过,大概因为贴身放的久了,却很熨帖。

    “大理起兵了,禁军都在京畿,我知道你已遣湖广厢军南下。”颜靖远低低道。

    “打开看看。”公子梧桐缓缓的说。

    颜靖远抽过他手中的帕子,紧紧攥在手里,有些发急:“你手上已无一兵一卒,你快走!”

    那人犹自沉默的坚持。

    “你快走!”

    公子梧桐忽然轻轻笑道,“其实,不过是因我任性……”

    他忽然一扬手,宽大的斗笠飞旋而出,在众人头上划出一条不可思议的弧线,堪堪掇在御驾华盖之上!公子梧桐一出手已惊得万人耸动,阵前的云麾铁卫瞬间失了阵脚,后排的兵士抽箭搭弓,臂弯轻轻颤抖着。

    人人只见公子梧桐立马桥头,扬手一指的强横,颜靖远心头却如遭重击,他看到的恰恰相反,却是……发指危冠,气充长缨的悲凉与——哀愁。

    那张脸,是何等的熟悉与陌生——五官深刻,剑眉入鬓,他有着与段若瑜惊人相似的一张脸……不对,该是段郎不幸,竟有着与他相似的一张脸……只是,公子梧桐的眸子却并不似井,而更像是海之深处的黝黑。

    “是我害了翩跹,我早该想到昏君没有那么容易扳倒。”他说话时眼光如电直射向御驾,“她不过是因着我的幼稚、不平和怨恨而死……其实,我心里,又何曾存过什么家国、天下?”

    他逃不掉的到头来不过也就是一个“私”字?

    那你为何不离开……只要走的远远的,远离这尘世?你若要走,便是万壑玄冰,千山暮雪,徐翩跹何尝不会生死相随?可你偏不,你非要挣扎,非要怨恨,非要害的红颜殒命、生灵涂炭,非要让胸中不平掀翻天下才肯罢休……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天下二字又岂是你东方家龌龊不伦的儿戏!

    颜靖远未及开口,公子梧桐轻轻拍了拍马脊背,轻轻道:“追风,一会儿你便自己去罢,天大地大,逍遥自在。”他言罢策马奔向御驾,阵前铁卫沉不住气的放箭,一时白羽如雪。他却似毫不防备,只策马狂奔,很快便浑身浴血,他□追风一声长啸好似魔音灌耳!

    骏马直跌在阵前,他一身血衣,匍匐在陈腐的泥土之上,帝王的皂靴之下。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一匹牛车在乡村中走着,走不完的田野村落,日已偏西,炊烟袅袅,驱牛的少年,披散着头发,他望着梗边炊烟口中轻唱,眼里有着不似年纪的忧伤。

    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

    “小五儿,别懒了。”他回过头冲着车里轻轻的唤,车里的是廖五儿,他一直稳稳躺着,均匀的呼吸,就好像睡的熟了——可颜靖远把神智全无的他从河滩上捡回来,已经是三天前的事情来了。洛水那么宽,铁桥那么冷,送殡的队伍终于向不知名的彼岸呜咽而去,就像从不曾兀然停步一样,颜靖远却擅离了队伍向北而行,越过羌京也未作停留,还在路上用他的马换了辆牛车。

    这是泰和廿一年的最后一天,靖远和他的朋友,在这乡间小路上行行重重,也不知直前何方……靖远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的书斋里挂着的两个字——历世——阿世者取容,历世者炼心。

    拉车的水牛特别干瘦,鼻子里发出吭吭的声音,走着走着就停了下来,任靖远再怎么挥鞭,也不肯挪动一下。

    村口老翁推开荆扉,逆着夕阳,黄狗欢腾的东闻西嗅。

    “这可不是廖掌柜嘛?前儿还来过……这……这可是怎么了?”

    颜靖远在不大的屋里坐下,那老翁一家看来是北山药农,与廖五儿还有些交情,问东问西,让他也不知如何答话才好。

    那老人用浑浊的眼睛直盯着他,粗粝的双手有点怯意的按在他的手上,他才意识到自己竟是在颤抖。

    ——可叹天大地大,奈何人心逼仄,以狭隘之心容若天地,是谓炼心。

    “我看见……”他声音干涩嘶哑,过了一时,又道,“我看见他浑身浴血的倒在地上——泥土、杂草、灰尘、碎石都沾染在他满是血污的衣服上……

    “他的样子,一直很完美,总让我觉得……好像是这世上唯一的、一场自在,可我看见他委顿在地……我还有好多、好多事不明白……”

    他以霓为衣,以风为马,虎为鼓瑟,鸾请回车……可是,可是原来那些所谓的超拔,所谓的自在,竟也不过就是一天飞尘,一世泥沼。

    颜靖远蓦地摸进怀里,那一方素帕仍在,展将开来,竟是——

    三片指甲——半透明的、素洁的指甲!

    断甲——是夕他指尖点挞,刀枪鸣响,血崩甲断,生死不歇——纵生死不歇,枉弦断谁怜?那湖水浸染的黑暗,宝剑凌空的孤高,天壤——便是自己与那人的距离……可即便天高万丈、湖深千尺,山河茫茫,淮下已冬……原来,在这人生倥偬的翻覆世上,还有一人哪怕一刻相瞩,只要心意相交,便会相惜相绊……

    他忽然发现,那些翩翩浊世佳公子的传说中,那些只言片语的巧笑相伴中,那些勒马挽缰的惺惺相惜中,他的期盼何尝不是自己的留连?

    ——甚至于,他的不屈,又何尝不似自己的倔强……只是,他清楚的知道,有志者更不可施之不义。

    他忽然收声,神思已飘得不见首尾,竟一大颗一大颗地滚下泪水来。

    那老翁听他说的混乱,但却也感到心如针戳,悠悠的道:“孩子,这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哪怕还有一口气在,就能活。你看,那片药田,开春就又要出茬抽穗呀……”

    是了,甲断肉绽,只要凝血生痂,便会长出新肉,长出新甲……

    颜靖远蓦地转过脸,天幕苍苍,打眼望去,田野一片昏黄——他闷不作声,将握紧的拳头咬在嘴里,泪已翻涌如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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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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