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白之间》分卷阅读10

    陈镜予似笑非笑:“你不是记不起来,是不愿想。”

    我耸肩道:“四年前的记忆对我来说不算美好,我能记得的都是些无休无止的争吵。”

    这话戳到她的痛处,她对我服了软,敛下眼去看杯中的茶,过了一阵突然开口:“虽然我不后悔我的决定,但我还是应该跟你道歉的,对不起,我那时候太年轻,性子烈,脾气也不好,你怪我也是应该的。”

    我定定地盯着看她几秒,心想你说我怪你是应该的,却不知我从来都狠不下心来。

    我轻声说:“我那时候跟你说,我可以为了你回国,你记得你是怎么回答的吗?”

    陈镜予被我问得愣住,也不知是猝不及防,还是已经忘了她的回答。我笑笑,说:“你说,‘陆安,你回国不是因为我,你是为了救你的国家’。”

    陈镜予大致是记起来她从前的凉薄了,张口要解释,我挥挥手,“我没有怪你,其实你是对的。”

    中午饭她没跟我一起吃,实际上我连她是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之后的时间里,我基本埋首于电台和密电之中。

    若说我在回国后最大的收获,那大抵便是我终于明白了陈镜予当年的那句“回来是为了救国”。

    民国二十八年年初时第九战区司令长官部在长沙重组完毕后,我跟陈镜予便直接调去总部。陈镜予是去了参谋部,这下子可真真成了高衙内。

    她的顶头上司是吴逸志,中将参谋长,从德国留洋回来,喝了一肚子洋墨水,给薛岳当参谋长。

    夏至一过后,日子渐渐长了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德国待的时间长了,连爱好都染上了德国人的习惯,吴逸志找了个夏至后的日子,在军部操场上开篝火晚会。

    不过说是篝火晚会,其实不过是他体恤士兵,想让我们在命运尚未到来前,留下人生中可能是最后一次美好回忆罢了,毕竟我们都明白,其实我们中有很多人,是活不到战争结束的。

    第九战区有很多军官都是留洋回来的,我也是直到那天才知道,小霍也是留洋大军中的一员,学历还不低,莫斯科大学毕业,在苏联形成了高加索战斗民族的性格,要不是国内战事吃紧,他现在还在苏联念书、娶妻、生子。回国后就当了兵,被陈家送去伏龙芝受训,做陈镜予的副官倒是屈才了。

    苏联人是能歌善舞的民族。今晚的第一个表演者就是小霍,他在我惊讶的眼神中笑了笑,露一口大白牙出来,接着跑到篝火前,清了清嗓子向人群中使了眼色,立马就有手风琴奏出苏联民歌的前奏,篝火前的士兵们安静下来,一时间操场上只剩下他干净的嗓音,唱着异国的歌。

    我寻了个离人群不远的地方坐下,想起曾经在剑桥的校园里,也有那么一个一个人用同一种语言,在康河的小船上、在国王学院的公共休息室里、还有在我的毕业典礼上,无数次地都唱起这首歌曲。

    他是教我高等几何的老师,在数学上造诣颇高,为人也很好。我刚进剑桥时偏科严重,一年级的高等几何几乎逢考必挂。这要是换做其他老师,肯定就不管我任我堕落去了,但他没有。我上二年级时数学系重新分配导师,他带一个博士生,三个硕士生,两个本科生,其中就有我。我那年的高等几何依旧很差,成绩几乎吊车尾,其他的硕士生都劝我转系,但他没有。他曾对我说,我其实有很高的数学天赋,他说他在我身上看见了我对数学的热爱。

    我上三年级时总成绩已在整个国王学院中名列前茅,他带的那位博士生学长约我出来庆祝,学长喝多了,拉着我对我说:“你是他的希望。”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直到战争爆发。

    我准备回国的那天,导师约我和其他几个学生去学院旁的小酒馆为我饯行。那天导师喝了很多酒,然后又轻声哼起了那首歌。我就坐在他旁边,听得很清楚。

    我至今都记得那首民歌的调子,而现在小霍就站在篝火前,用他口音并不太重的俄语唱那首歌。

    我感觉眼眶有些湿润,想偷偷抹掉眼泪,一转头才发现不知何时,陈镜予坐在我旁边。她没有回头,保持着目视前方的姿势,往我手里塞了一块手帕。

    待我擦干净眼睛后,陈镜予问我:“怎么不坐去篝火旁边?”

    我答她道:“篝火前都是士兵们,我去恐怕他们不能尽兴。”

    “照你这么说,我坐在你身边,你也不能尽兴咯?”

    陈镜予那天在办公室跟我尴尬而散后,我们因为太忙,几乎都没有交流。现在陈镜予坐在我身边,其实就有主动的意味,我听她那句像是揶揄,便半推半就顺着她的话:“我还没同意你能坐我身边呢。”

    她果然忍俊不禁地轻笑起来:“好吧,尊敬的女士,请问我有这个荣幸坐在您身边,与您共享这星光晚会吗?”

    我颔首故作矜持:“当然。”

    说完就被陈镜予拍一下脑袋,是她典型的无奈语气:我说你,在英国这么多年没学好数学,他们的拿腔拿调到学个精。”

    “拿腔拿调的不该是你吗,还有,我现在数学很好的!”

    陈镜予见我态度算好,便明白我和她之间是没有隔阂的。她收了玩闹,专心去听小霍的歌,听着听着,她问我:“这首歌以前教授也唱过。”她在还未退学去德**校前,高等代数和我是同一位导师,“他后来还唱它吗?”

    “一直到我回国前。”

    陈镜予回头看我,看起来有点伤感,“我还以为他想明白了。”

    “明白什么?”

    陈镜予诧异地盯着我:“我还以为你知道!”

    我想现在我的脸上一定满是不解。

    陈镜予低声跟我说导师的妻子在他离开苏联时就过世了,那首歌是他妻子生前写的最后一首歌。他妻子常跟导师说:“不论你走到哪里,只要唱起这首歌,我就在你身边。”

    这首歌的内容是讲战士离开家乡

    去打仗,临行前与心爱的姑娘许下誓言。

    于是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当年博士生学长对我说我是老师的希望。陈镜予继续低声说:“你是他的希望。他回不去祖国了,所以希望你能顺利回来,他失去了所爱,所以希望你能不留遗憾。”

    “不留遗憾?”我笑起来,似是癫狂,“怎样才算不留遗憾?”

    我看着陈镜予,心想到定是今晚的气氛太放松了些,这完全不像是战时,倒像是剑桥中的某一个小酒馆,乐队在台上低唱,酒保拿一块白巾擦拭玻璃杯,我坐在橡木椅上开一瓶比利时westvleteren12号,红木桌上铺开我的论文和演算过的大摞草纸。

    我大抵是喝醉了,这酒醉人,这气氛更醉人。

    我舔舔唇,自言道:“有了心爱之人,牢牢抓住她算不算?追着她横渡印度洋算不算?为了她放弃大好前途和研究生算不算……啊,这个不算的,你说过我回来是为了救国……那……”

    我想我真的是醉了,连月色迷离颠醉都能看得出来,我看眼天上,一轮明月挂在上边,清凌凌的一轮,怕是嫦娥也寂寞地发疯。

    “今夜月色真美啊。”

    作者有话要说:  告白啦!甜不甜?甜。

    第12章 第十二章

    陈镜予又是一夜未眠。

    我起身倒了两杯水,往里边丢些茶叶进去。

    陈镜予站在外边远目,指间夹一根燃着的细软香烟,火星一现一现,融在夜色间似昏暗而低暮的海面上的一盏灯塔,晚风犹如海风,拍着海浪沉沉浮浮。

    山雨欲来。

    陈镜予听见后边有动静,转头来看见我,表情柔和道:“也睡不着?”

    “炮声太大,吵。”我把其中一个杯子递给她。

    陈镜予凝神去听,周围很安静,我听见了楼下巡逻兵踩过石子的声音,秋季草丛内有不知名的小虫子叽叽喳喳个不停,一声一息像是蝉在打呼。

    她接过杯子,笑了笑,说:“鬼子还在新墙河北岸,张将军带着五十二军守着呢。”

    我看她的笑容不太对,像是强撑出来的,便也知道她这是在安慰我。“我又不是小孩子,日本人真打来我也不怕的,你又何必安慰我?”

    她揉一把我脑袋:“军事上讲安稳军心。”

    我拍开她的手,把杯子放在围栏上,双手撑着围栏。今晚月亮不太明,星星也不多见,远边的山群笼罩着阴影,浮云遮蔽。

    “我今天下午接到电报,草鞋岭和笔架山都丢了,五十二军的第二师和一九五师与阵地共存亡,第二师全体官兵全部殉国,一九五师营长阵亡,官兵损失惨重。”注1

    陈镜予轻侧头,“正规渠道?”

    我翻个白眼,她怎么还记得“文”字电报那茬?

    “军电,要上报军部的,哪敢私拦。”

    陈镜予低头看一下自己不拿烟的手,活络几下像是小孩子掰着手指头算算数那般,她叹一声:“又多了快一千名寡妇,一千个家庭啊。”

    “为国捐躯,死得其所了。”我说,“我下午接到他们的遗言,密密麻麻一串乱码挤过来,最后发现是反复敲的,其实只有一句话。”

    我偏过头去看她,“可是你们就不能想想家里吗?你家中年迈的父母、你的兄弟姐妹、你的爱人……每日扒着门框眼巴巴等你回来,最后只一纸通知和几十块大洋,遗骨都没有,活下来的人该怎么办?”

    陈镜予半响不答我,我双手撑着围栏托着头,“所以你确实没想过这些?”说话时习惯性地要看她的脸,余光却见她不拿烟的那只手居然搭了整只胳膊在围栏上,这本没什么,人总会习惯性地找个依靠物,但关键是,她穿了军式白衬衣,现在袖子就直接压在围栏上,我都能听见沙土叫嚣着在她一尘不染的衣袖上打滚。

    我单手拎着她的袖子一角:“哎哎哎,袖子,脏了!”

    突如其来地往上拎了拎,拎起来发现她原本握着拳,我一碰她袖子就赶忙松开,但太过用力,指尖还发白。

    我原本就没多用力,她一动便挣开了。她没管袖子上的土,直接垂下胳膊去,站姿又跟军姿似的。她指间的烟还有大半,吸一口后慢慢吐气,她没烟瘾,但每次吸烟都是情绪最复杂的时候。

    “我又何必想这些,我哥和我妈死后,陈家就剩我跟他,你觉得他会叫我上战场?”她说。

    民国二十八年九月二十三日,国民革命军第十五集团军向南后撤,新墙河防线被突破。

    第二天一早,战区长官指挥部开始有序往渌口以南的朱亭撤退,长沙城防交由第四军守备,陈镜予在同第四军参谋处交接后才撤离,彼时我已经跟着最高长官指挥部登车。

    我们一路上遭到两次空袭,自新墙河防线被突破后,日本人就猖狂地不得了,迫击炮不要钱似地没命轰炸,时不时亮着轰炸机出来,旁边还要有战斗机护航,显得他们有多阔气似的。

    两次空袭都没什么重大伤亡,我完好无损地安全转移,到了地方后接着工作,电报员一张接一张地传电报给我,日军的居多一些,但现在人手不足,我军的密电也分了些给我译。

    我忙到连轴转,等想起已经好几天没见过陈镜予时,已是二十七日下午。我把电报上交给指挥部后,顺势跟一相识的军官打听了一下,他一听是参谋,皱眉想想说:“可能是跟着参谋长去耒阳了。”

    二十八日时我接到电报,牌楼铺即将失守,日军大部分窜至永安市和捞刀河以北地区。

    他们离长沙很近了。

    二十八日下午,我接到重庆的电话,陈镜予的父亲问我陈镜予在哪里,我答不上来,支支吾吾半天,听到那边叹口气:“她忧国忧民,唯独不忧自己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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