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年纪轻轻过个生日,又不是大人物,不过个拉琴的,是绝不需这么浩大排场。
崔略商的爹妈兄姊等给从山西请来时,也不知自在社给这老幺过了如斯的一场生日,等到发觉了,连连地给哥舒和成崖余道谢,又说怕崔七担不起这么大的福。
哥舒照例懒懒沉沉,倒是成崖余死也有些奇怪的事,向着崔唇容和梁初心一蹙眉道:“您二位可不要再多礼,小侄是请了些乐意帮衬的亲近朋友来,却不知消息如何传了出去,人才越聚越多,我这还发愁,掏空了我们这都不够给大家谢礼的。”
这一场堂会,莫说京里有名的班子到齐了,打外地特意赶来的角儿也多。崔略商何德何能,区区一个三十五岁的生日,招揽来这么些人,还都收着平常戏份甚或更低。
当然首推成崖余的功劳,另也靠了他自己家的人缘。
再说就觉得玄,来的人谁也记不清开始是从哪听来的消息,反正是知道了有这么回事,都觉得不来一趟恍恍惚惚地不踏实。
堂会当晚也是奇景,台上的带妆唱戏,台下的带妆听戏,谁脸上都好似勾画了几笔,大家伙舍了年龄备份,只顾欢腾地闹,饱食楼储的酒都喝光了,又叫人再送来。
后来听邻近住的街坊说,那晚上的饱食饭庄灯火通明,热闹又绚丽,彩光通天,远瞅着浑似炸开了礼花炮,光闪闪的。
完后就只剩烟灰四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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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毁了
“铁爷崔爷,何必犯这个轴劲呢?成大爷着紧自己的名声,不同意天南海北地跑去演戏,您二位又是图什么?”
铁游夏静静看了会儿这人,和和气气地笑道:“别劝,我们两个不比您懂事。”
“铁老板您这话——我不计较,识时务者为俊杰,日本人有银子有□□大炮,人家不过想叫你们去衬个场,后门进出,谁知道你们去过?”
他说不动铁游夏,微侧转身子去劝崔略商:“崔老板,一场戏的事,有那么紧要吗?”
崔略商眨眨眼晃晃脑袋,突然拍了拍铁游夏:“拿鼓去,一场戏的事。”
“哎这就对了,还是崔爷有见识。”
铁游夏眉头皱得好似没发开的面,却还是取了鼓板一道走了。
等到了台上,崔略商悄悄叫过邀他们来的人,让请来东家说两句话,那人自然乐意,没多时就把人引到了乐队边上。
那精瘦的老头似乎真是喜欢听二位的曲,居然屈尊来了。
崔略商淡淡笑着把自己的琴架连琴往场子中间摆了摆,铁游夏有点慌,但眼神还是很镇定。
——他要干什么?
也没什么,只是把小二青挑出来,珍惜地摸了摸担子,一把拗折了,琴筒子跌到地上,他还踩了两脚。
毁了一把,再来第二把,崔略商总共带了六把琴,不嫌少。
竹子劈裂的声音一时间极响。
人却还是笑的。
“告诉他,爷恨不得这是炮筒,轰在鬼子脑门上。”
说客跌足怒叹,喊着铁游夏快快把崔略商弄走,赶紧换别的琴师,别扫了人家的兴。
铁游夏长吸一口气站起来,拍拍衣摆,只站在原处欠身道:“我原也不想来,现在没琴了,独鼓难奏,您另请高明。”
说罢拉着崔略商昂首阔步地走了,家什就撂在那,鼓面插着两根鼓签。
直似两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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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条路
作者有话要说: 开头的生日改了一下
1949年10月14日,合农历八月廿三,崔略商五十五寿辰。
半百往后,这人生就和青壮年纪颇不一样了。
铁游夏大清早就出门去置办筵席要用的瓜果菜肉,直到日头高挂了才返回他们的住处。进院门还没瞧见人影,已经听到木枪舞起来唰唰的破空声。
“哥,回啦。”
冷凌弃看清来人,咧嘴一笑打了个招呼,三十多岁了还像个大小伙子,看着就可喜。
“哎,”铁游夏扭着脑袋打量一圈,和声问道:“他人呢?”
冷凌弃笑得更入神,眼神也见了些暖意:“师哥怕还没起——”
话没说完,成崖余的一声轻咳不知从何处忽地响起来,惊得冷凌弃立时闭嘴,放下手里的枪接过铁游夏挽的筐子。
“您和师哥聊,我给七哥做长寿面去!”
性子没变,声音倒是比年轻时沉稳多了。
说是做寿,也不过是兄弟四个凑一起吃顿晚饭。
菜是就着寿星的口味,荤素搭配的看起来很是诱人,特别是冷凌弃手抻的面,热汤头浇上,透着发亮的劲头。
成崖余高兴,张口说道要唱一段。
那敢情好,铁游夏忙张罗着摆弄好家伙什,一签下去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戏台上。
空城计,原是成老板随手一捻就能满堂彩的戏码,今天也是声腔脆亮,直能冲天去和月亮做个伴儿。
可他自己不太满意,唱完摇摇头,抬手指了指铁游夏,轻声道:“早先繁盛时候,该与二位出一次樊江关。”
铁游夏也摇头:“您这是气我鼓没打好。”
崔略商却是满脸满眼的笑意。
这是他们私下里的说话,可不能给外人听见。
月亮又偏移了一点,铁游夏忽然叹了口气,擦擦崔略商的脸无奈道:“原本好好的人,打完仗,成这样了。”
顺手便将碗筷往他面前推了推,又把几盘菜换了过来。
崔略商还是一个劲儿笑,笑得铁游夏没法子,只能陪着一道轻轻笑。
“七哥爱看赵子龙,我来一段。”
冷凌弃猛地起身,两步迈到桌子边,端起架势认认真真地唱,亦有着迫人的英气,院里树上的鸟都叫他吓飞了。
因着时辰好,成崖余和冷凌弃也慷慨,这晚便你一段我一场,热热闹闹地过到了半夜。
酒足饭饱,铁游夏还洗了个澡才回房,拿棉布擦着头发往床边一坐,开始揶揄自己。
“人啊不服老不行,我今天鼓打得稀碎,亏了他二位给面子,还肯陪我嬉耍。”
说着说着又哼起曲来,打仗时候崔略商就爱在他耳边哼,铁游夏没觉得不好,且挺享受,没想到时间长了自己也染上这毛病。
“打今儿起你就五十五了,”他依旧是摸了摸崔略商的脸:“按着你家里的规矩,生日我也不敢乱给你过,好容易才盼个整。”
“再多等我几年,别着急。”
他手里拿的是张四人合影,战火纷乱的念头,让铁游夏和崔略商两个一人一半贴身缝在了衣服里,才得以保全。
可比那些鼓板琴箫剧本唱谱的命运好多了。
大炮机枪响了多少年,他们的血就洒了多少年。
起初四人是一起赴了前线,很快便四散到各地,崔略商弯弯肠子多,想尽办法竟一直陪在了铁游夏身边,另两个却是各打各的去了。
硝烟弥漫,他们多少挂了彩。
成崖余腿给砸断了一条,拄着拐能走几步路,无妨,不影响唱。
铁游夏叫子弹打烂了右手四根指头,他却想出个辙,把鼓签绑在腕子上,照旧敲打。
冷凌弃的嗓子长年不保养,彻底废了,可他功夫是越练越好。
崔略商踩中了个雷子,但他的知己好友还都在。
可比那些衣箱妆盒旧友故交的命运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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