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子的巡演结束时，樱花季已经到了尾期。每到一处她都给家人和佑里寄一张明信片，因为自己的奔波辗转，她叮嘱佑里，“佑里，给我的回信都攒着，等我回来拿吧。”公演的间歇期她曾经给佑里家打过几次电话却没听见佑里的声音。
“佑里啊去补课了。”
“佑里还在学校呢。”
这样的回答透露出佑里不亚于她的繁忙和压力。放弃芭蕾，从一个新的起点开始努力，佑里那样聪明，一定能出色达成目标，佳子想到这，提笔又在新的明信片上写上这句话，翌日归国，佳子猛然发现自己已经被小报盯上——武川对她的热情竟然让国内的娱媒也上了心，佳子将买来的小报随意扔在一旁对父母叹了口气，“我对武川先生，实在没有什么念想。”
佳子妈妈担忧地看着女儿，“芭蕾舞演员本来都比较低调，只是武川身份特殊些，他父母都是娱乐圈名人，没有念想就不勉强，还是和人家说明白好。”
“我知道的。”佳子暗暗摇头，本就不太明白的事，要忽然说得明白——尴尬中要选择唐突的挑明，实在为难。她难得休息一周，只想趁着这个光景去找佑里。听妈妈说，佑里她，被心仪的大学录取了。
老街，老店，几个月没来，恍如隔世般的心理距离。佳子低头搅拌着咖啡，开门风卷入了樱花季特有的香味，佑里拨了已经长厚的两鬓，“回来啦。”
两个少女相视一笑，佑里的眼神很快弹开，细微的差别落在佳子眼中，佳子笑着点头，“昨天刚回，听说你考上了东大。”
“嗯，那双鞋带来的好运气。”佑里拨了额前的刘海，无言片刻，两人同时抬头——
“你瘦了——”几乎同时出口的话让淡淡的生疏冲散，佳子从包里拿出手信，“送你的。”少女的眼角多出了几分沉稳，少了几分学生气，“读文学？”
“对，”佑里接过手信，想马上打开，又犹豫起来。
“以前的话，你不是马上就拆开的吗？”佳子看出她的心思，心里有些黯黯。
佑里稍作沉吟，马上迅速拆开包装，是只笔，银色镶嵌了金黄的笔身，还刻上了自己的名“yuri”，佳子继续把玩着咖啡勺，“在瑞士看见的，觉得很适合你。读文学系一定要写很多东西吧。”
“谢谢，我很喜欢，”佑里也掏出自己的礼物，“的确要写很多，而且我也在开始试着写剧本了，这个，送给你。”
“嗯？”佳子也要打开，佑里的脸微微红了，“还是回去看好。”她的语气稍稍急促起来，
“诶？”佳子含笑仔细打量着佑里，“我真好奇了呢。”
佑里抿唇，随即才笑了，“是我的，第一个作品。”
佳子眼中微微闪动晶亮，“谢谢你，佑里。”
步行了两个街道，往常热闹的两人忽然沉默下来，沉默成为了今天的主要节奏，佳子心里明明有很多话要说，面对佑里时却忽然下意识地打住了。
临分别前，佳子替佑里理顺了被吹乱的发丝，“佑里啊，”她心里忽然戚戚起来，她还不想分离，她明明适应了不和佑里朝夕相对，再见时，这种假象迅速褪去——她不适应。想念是水位从浅浅的，到深深的，淹没，漫延，佳子的声音微微颤抖，佑里察觉，低头凝视着佳子，“佳子？”
她心口也漫出了泪水般，“你，有喜欢的人了吗？”积攒了全身力量，佑里终于问出。
“有了。”佳子答得很快，她抬头对上佑里的眼睛，“有的。”
“嗯，”佑里眼神沉下，带了鼻音点头。
“佑里呢？”佳子追问。
“嗯，不知道，应该是有。”佑里迟疑了片刻。
“那就在知道时，告诉我吧。”佳子不敢再问，抬头了看了指示灯，“我，回家啦。”
“记得，不要给别人看见，看见那个……”
“知道啦知道啦。”佳子潇洒地摆手，在佑里眼内慢慢消失后转入家门前，一路小跑回了房间，拆开佑里精心包装好的礼物，一本精致的小册子摆在面前，是佑里的字——“送给佳子，《单人舞》。
第 8 章
“会跳舞的演员，每个细胞都似乎是灵动的，不是吗？”落幕时，一旁的中年女观众对拍掌的佑里说。
佑里的大眼睛溢动着自豪的光彩，“是的。“她礼貌地点头，随即目光又回到再次谢幕的佳子身上。
“佐藤佳子，我想小原真叶以后，就是她了。”中年女子啧叹着，“有些舞蹈演员只通其形，动作难度虽然大，却没有打动人的美感。这样的美感，需要天赋去展现啊。”
下一个芭蕾舞女皇？佑里怔视着舞台，没察觉曲尽人散，一直到舞台的布景——一座欧式“城堡”被撤走。
“傻瓜，不是说在后门等吗？”卸妆的佳子一身白裙和佑里并肩坐下。远处只有些工作人员在打扫，佳子的声音细细钻到佑里心上，她侧头笑了，“演出非常精彩。”
“真的？”佳子羞涩笑了，目送着背景幕板一点点被挪走，佳子嘴角挑起，“台上的精彩只属于这个舞台。”
“嗯？”佑里也笑了，这是她的处女座《单人舞》的台词，下一句是，“台下的精彩只能依托于此？”
“我不认为，台下的精彩要依托于此，”佳子对上佑里的眼，“因为，台上仅仅是一种种人生的再现，台下的人却只有一个人生。”
佑里抿唇颔首，“嗯，你就像，从台上的那个堡垒走下，还原了自己。”
“是啊，”少女佳子轻声拉长了叹调，“跳舞很快乐，和佑里一起，也很快乐。”她凝望身旁的佑里，“单人舞在台上，台下，我可不想跳。”
佑里心头一悸，她努力让自己快速而反复地咀嚼透佳子的话，“嗯？是，跳双人舞？”和谁？
佳子嘴角翘得更高，头顶上的灯光一排排熄灭，黑暗渐渐降临，她拉起佑里的手，紧紧的，“出去吧。”
佑里不动，佳子拉她，“不走？”
灯光在头顶急遽收拢，只余出口的点点光亮，佑里的呼吸一声比一声重，“佳子，”佑里的心要到嗓子眼，“你，愿意和我跳双人舞吗？”
寂静的一片，零星的人语似乎远在天际，汗水顺着脸颊流下，佳子的手忽然松开，佑里黯然时那只手又忽然捏紧了她的，“当然。”佳子带着笑声回答，伸手摸了摸佑里汗涔涔的脸，“这样就流汗了啊？”
佑里面色窘了，抓住了佳子探过来的手，“哪有。”
“以前上台比赛也没见流这么多汗啊。”佳子拉着佑里，“走啦走啦，要被关在这里就麻烦了。”
“我倒是愿意被关这里，”佑里嘟哝着，顺着佳子的步子走出了剧院。
“你说什么？”佳子挽住她的胳膊，“被关这里？”气势一时有些凌厉，让佑里不禁打量起她来。
佳子故意绷着脸，出了剧院才松开手，佑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我呀，也愿意呢。”佳子抬头看着佑里终于憋不住笑了，她指了指前方的冰激凌，“我要，那个。”
“现在已经下台啦，没有公主咯。”佑里欢喜，却故意卖关子。
“台下就不能也给我建个城堡吗？”佳子娇俏的语气显得面容格外招人怜爱。
佑里一愣，却迎接到佳子的一个白眼，“笨。”
第 9 章
年少欢喜不过点滴。雨水缠绵时的一个电话，剧场落幕后在拐角的一个相视，课堂里心内一动留下的一个素描，佑里珍视着这些点滴，如同佳子也不时在内心摩挲回味。
年少欢喜更不糊涂。天生的隐忍低调无法阻挡那份心照不宣，佑里仅仅发出了双人舞的邀请，她和佳子都懂内里的含义。在模糊的未来前，懵懂的两人小心藏着这个秘密。在各自努力时更深埋着“为在一起”这一层意念。
开学一学期了，佑里最爱两件事——图书馆夜读和观看芭蕾舞，只要佳子在国内表演，佑里几乎一场不落全程欣赏。欢喜忧愁都在脸上，更全数落在家人眼里。
“佑里，你自己的事情也很重要，佳子的表演看过就好，何必这么辛苦往返？”妈妈说。
佑里不语。“妈妈知道你还是喜欢芭蕾的，只是现在读大学，学业比爱好要紧的。”
佑里点头，却依旧倔强，“学业不会耽误。爱好也要养持嘛。”她的确未耽误，往返路程中都在温习功课，佳子也曾劝过，“重复的场次就不要这么辛苦了。”
“哪里辛苦？”佑里垂头，“一个芭蕾舞演员的表演，是看一场，少一场的。”佳子半晌无言，眼泪直在打转。
于是佑里看着佳子，从配角跳到了重要配角，两年后便成了台柱子。小原真叶接班人的名头已经响当当了。接班人和真神之间还隔着一条宽宽的河，闪动着无数名誉的光芒，佳子还缺少国际名誉，纽约舞团的邀请摆在面前时，小原都在劝她，“你该去。”那里大师云集，有着最挑剔最专业的观众，不去淬炼无以成就。
佳子沉得住气，足足考虑了月余才去和佑里商量。
眼前的佑里即将升入大三，文学作品在东京地区还拿过了新人奖，发丝早已没过肩膀，眉宇越发柔和，眼神更深沉成熟起来。都在成长，在相互的眼里，她们见得到往常的灿漫，也瞧得见比同龄人更要熟稔的面世态度。
佑里有心而为之的。聪明如她，知道要抓住所以机会磨砺自己，孩子气的佑里、不通世故的佑里、不够成熟的佑里无法一直站在佳子身旁。
她读书阅世，就是想在这世间找到方寸之地让两人容身。
“佑里，我想和你商量件事，”佳子闪避了下她的目光，犹豫后继续说，“纽约给我邀请了。”
这世间太大，所以佳子也会飞远。这世间太小，原来能让佳子理想实现的就那么寥寥几处罢了。
佑里拇指在茶碗边沿缓缓摩挲，心头的震动鼓噪跃滚，她将茶水送到唇边，勉强沾了口。她和佳子已不再喝街边小店的咖啡奶茶，在僻静的茶室，两人并肩坐着。
“嗯，佳子，去吧。”佑里说时，眼角的泪被强行忍住。
佳子是决意去了，她想透了才会来问佑里。佑里没有决定权，只能表态。她违了本心，遂了佳子的愿。
世道变化说慢也不慢，才两年，佳子就需要在舞会觥筹，在发布会从容应对，佳子比她成熟得更快，佑里有些力不从心了，起跳点不同，赶得就会太辛苦。
她要延绵壮阔的行宫，佑里只有一方小小堡垒。
第 10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