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她不要杀了所有参与‘投石’计划的人。”
舒晴下意识看向门窗,侧耳听了听隔壁的动静,呼吸也跟着放轻,喻文州拍拍她的手:“别担心,这都是过去多少年的事情了,又不是什么上升到国家层面的科考行动。实际上,参与计划的很多都是那个年代被发配到五七干校,到农场,或更惨一点帽子还没摘的人员,明面上见不得光,出事了也不会闹开。”
“叶迭和苏心仪也是其中之一?”
“是的,叶修后来用他们家的渠道查过,‘投石’计划最早的档案在1952年,与叶迭也脱不开关系。我们推测他也许是迟迟没有进展,想通过组织的力量来寻找带手印的石头,行动代号也叫投石。这想法本来不错,也真给他找到了一块,但终于是引火烧身。”
“有人觊觎石头的神奇么?找到的是不是就是害他穿越……害他背井离乡的那块?”
“不知道,隔了这么久,很多事已经说不清楚了。”喻文州摇头,“那个时期的石头,手印里就算也封着一个记忆世界,也肯定不是我们看到的那些,没准是南方师门的前辈人物留下的,但在外人眼中还是神得很。你想,3d电影刚出来都会引起轰动,更别说一个能让人置身其中的逼真幻境,很多人当那是仙境、把石头当成神仙的异宝都不奇怪。”
舒晴听得背脊隐隐发凉,不难想象,在那个还不乏蒙昧的动荡时代,围绕着流落在外的奇石,这背后又有多少惊心动魄的曲折变故,叶迭和南方的早年经历,日记上记载的只怕不足十分之一。那些或精彩辉煌,或一波三折荡气回肠的故事,如今已再无人知晓。
“因为叶迭夫妇的牺牲,那小姑娘就迁怒于参与行动的所有人,要杀了他们泄愤?这逻辑说不通啊。”舒晴捧着茶杯,热气扑上眼睑,湿润的睫毛像两面黑色的小扇子。
本来南方是他们曾祖那一辈的人,用“那小姑娘”来形容相当别扭,架不住喻文州总这样叫,舒晴也被他给带顺了嘴。喻文州笑了笑,眼中却并无笑意。
“有人大概无辜吧,但我们那短短十几天搜集到的蛛丝马迹,他们是假借开矿名义深入祁连山的,而叶迭夫妇在队伍中的待遇可算不上好。”他说,“1961年中国科学院治沙队考察了西北和内蒙古的6个省及自治区,找到了建立大面积农林牧生产基地的条件,提出沙漠和戈壁地区的利用方案,此后滥砍滥伐和过度开采一直危害着祁连山地区,叶迭就这点向上级反映过,但遭到了严厉批评和举报,他们的处境就更糟了。包括他们的罹难,与带队人刚愎自用,与最危险的活都是他们先上不无关联,单看两个人牺牲后,团部竟然没有追悼会也不许摆放遗像,私自祭拜还会受处分就可以想象。”
“那是个疯狂的年代,身不由己就被裹挟其中,对人性要求过高不现实……”
“还是有不少人在怀念他们的。”喻文州温和地打断她,眼神一瞬有些飘忽。他想起那些被偷偷藏在衣柜深处,地窖角落,炕底柴堆的遗物,一支旧笔或一顶军帽,有的前面置一盏清水,插一支寻常的冬生草花,有的摆放着白草编织的小动物小玩意,连他们这些外人看到都心有所感。
无法公开宣泄悲哀,人们用最朴素的方法来纪念逝去的战友。
“我们和小蔡,现在的蔡老,就是那几天认识的。如果不是南方戳破,我们还不知道他身上也有秘术。”喻文州说,“小蔡不是团部的人,是当地牧民的儿子,他妹妹眉户戏唱得最好,经常和部队的演出团一起下乡表演。”
“差点忘了,你们跟神兵天降一样突然出现,部队没有为难你们?”
“农建xx师不能算正规的部队,属于当年的生产建设兵团,一般连长以上才算是有军职。”喻文州说,“也幸好有南方在,她的幻术应对那些人无往不利,不然我们得被关在地窖饿到半死。”
“你们……不怨她?说一千道一万,有再多苦衷,她都是害你们回不去的元凶。”
“都过去了。”喻文州说得平淡,“况且人也不在了。”
叶修又看见了那条莹白的无声河流。
雪花旋舞着飞在半空,似无数银色的火焰从天而坠。夜空中枪声和炮火在回响,技能光影织就的焰火绽放,雪地里却静如长夜,雪落在伞面上,是轻细连绵的簌簌声。
八根金属骨架支起手中的伞,骨架的质地,伞面的纤维,一丝一缕都熟悉到骨子里。他转头向右,那里仿佛应有一个人影,从最初就打着伞走在他的身旁。
“回去……快回去……”
是谁呢?
他听见雪落的声音,从未觉得这声音如此悲伤。
细雪漫漫而落,白色的大地绵延无尽。若化入那一片纯白中,是不是就能得到安宁了呢?
“快回去!你不属于这里!”
一只少年的消瘦手腕夺过伞,天地翻覆,皑皑白雪猛然朝他扑来,化作视网膜上的连片白光。白光消散的一秒,世界同步归位。
身子的挪动带起左臂一阵疼痛,但尚可忍耐,叶修借助窗外雪地的反光才看清床边的人影。张新杰坐姿端正,脑袋微垂着,眼镜滑到了鼻尖上,眼皮一点一点闭拢,快要完全闭合时又激灵一下睁开,再重复以上过程。
很好,不用看表了,现在时间是夜里十一点以后。叶修想。
“你醒啦?”
这一句让张新杰彻底清醒过来,一下子坐得笔直。他推了推眼镜,聚起焦点的目光又有了锐利的质感,“这句话该我对你说吧。”
“事情他们都告诉你了?”叶修问,见张新杰点头,他充满困倦感地打了个哈欠,“那就啥话也别说了,有事明天再讨论,睡觉。”
“睡得够久了。”张新杰低声说。
“瞎说,给你个枕头你就马上能吐口水泡泡,不会熬夜就别熬。”叶修说着,一缕细细的笛声在此时响起,游丝般飘入耳内,张新杰伸手去扶叶修,将椅背上搭的军大衣披在他身上。两个人对视一眼,一同凑近窗边。
从没见过这么大这么近的圆月,澄黄一大颗,似乎就挂在窗前,月轮上的黑斑历历分明。月下一地冷白,深雪积在泛着霜花般盐花的戈壁滩上,远处的盐湖被冰封得透亮,映着一道素色人影,正在横笛而吹,发丝随着笛声悠悠扬扬。
“南方?”叶修问道,距离远不足看清,就是心里的一种感觉。
“是她。”
“我们现在在哪?”
“地理位置上,应该是河西走廊中部祁连山冷龙岭北麓,大马营草原。”张新杰答道,“我们在农建xx师八一农场团部卫生所,张佳乐和李轩睡在外面,其他人在生产队宿舍。”
笛声飘过结着霜雪的盐碱滩,茫茫戈壁,宛如穿林度水而来,从人到湖,从湖到月,尽凝了一层清寒的银辉,女子发上、脸上、手上,横持的笛子上,也全是淡淡的月光。长笛音色明亮,易孤音直上,然而愈是直旋而上,便愈显凄清,窗外的雪本已停了,这孤清的笛音一旋一绕,竟似要带着那千里的雪重又落下来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笛音渐低渐细,几不成调,却仍在心头方寸间萦回,月光摇摇晃晃。叶修一低头,张新杰靠在他腿边,一只手虚攥着他手腕,已经沉沉睡去,眉头还微微皱着。
第63章
1
这一晚注定与平静无缘,流水般缠绵入梦的笛声并非渐趋无声,悄然而绝,而是骤然一停,仿佛吹笛人毫无由来地意兴阑珊。那个背影在湖边一站,莫名就站出了一股万事成空的索然,连维持躯壳感知的心力都懒得耗。
为什么站着,为什么还要呼吸。
一辈子那样漫长,怎么就这么没有意思呢。
啪啦。
叶修再抬头时,那道纤细的人影一头栽到了冰面之上,静夜里隐约传来浮冰开裂的声音。
或许是对幻境的本质有了突破性认知,又或者见识过“世界主角”的影响,很奇妙的,他似乎能感受到一点这方天地的生机脉动,吹拂来的风里都像饱含了情绪。
事后连救起南方的小蔡,被惊动的张佳乐张新杰等人在内,都以为那是一场心灰意冷下的自轻自弃,叶修却知道不是这样。
不想站着所以倒下,不想起来于是就真的不动……那一瞬的心境无以解释,也解释不清,索性就任人误会。
他也没有替她说明的打算。
“……为参加建国十二周年庆典,昨日午间,班禅额尔德尼·确吉坚赞和阿沛·阿旺晋美、帕巴拉·格列朗杰等一行抵达b市……”
听着收音机里的广播,张佳乐心烦意乱地扭着旋钮。早上刚刮过大风,红柳条编作屋顶的土坯房不时掉点灰下来,窗棂上还积着厚厚一层土,混着雪水化成了泥。脸盆架上方钉着一面长方形的粗制木框镜,刻有“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字样。他洗脸时扫了一眼,镜里的人挂着两个大黑眼圈,眼神带火,一股子神经质的躁郁。
住在这屋里的人员全上工去了,只剩他们这些外人。外屋叶修、王杰希、喻文州几个人正和那黝黑的青年小蔡,以及病势稍愈的南方说话,每个人都尽量措辞委婉,可说来说去,气氛还是僵住了,眼看又是一场不欢而散。
“止疼药呢?还有吗,都拿过来!”
“你扶她去休息吧,等身体好了再说别的。”叶修的声音,“有烟不?”
听到后半句张佳乐坐不住了,掀帘子出来,正好听见王杰希不赞同的话:“自己还是伤号,就不能少抽两根?”
“又不是现实怕什么……好了就这一根。”叶修从小蔡递来的烟盒里抖出根烟,点上,动作那叫一个飞快,完全不像受伤的样子,南方盯着他:“你们俩还真像。”
“那是,也不看看是谁的遗传。”
对方略闭了闭眼睛,“说这个没用,这事跟他没关系,跟你们就更没关系,少年人别乱管闲事。”
她的口气十分冷漠。
“我不知道你们想干什么,照你们说的,此地不过是我的记忆,那么所有事都是往事,干涉有何意义?我救醒你们的人,答应送你们出去,不是为了让你们给我捣乱。”
“说得好。”叶修叼着烟道,“既然没有意义,你为什么还要帮我们?”
“你真不知道?”南方看着他,表情介于讶异与嘲笑之间,“意义对你们还是有的啊,我看你们也就是普通人,没受过特殊训练,进出这种幻境对精神是很大的消耗。我也不追究你们是从哪找到石头还进来的了,奉劝一句,这事以后少做,次数多了对大脑都有损伤。”
说到后面有点气促,她咳嗽了几声,一手按着太阳穴用力揉,小蔡在旁边扶了一把。喻文州试探着问:“止疼药也不管用?”
“不对路。”小蔡苦笑着代南方回答,“效果确实好,比县医院开的药都好,就是不对路……独门秘术还是要靠独门药物去解,她那小蛇要冬眠,神仙也没办法。”
“有蛇毒提取液的,只是我来得急,没随身带着。”南方淡淡地说,从口袋里掏出一面小圆镜子。
屋里也有镜子,她偏偏要照随身的这一面。平时众人也常见苏沐橙楚云秀摸出镜子来补个妆,整理一下头发什么的,但南方照镜子的架势给人一种违和感,说不清哪里违和,就是觉得别扭。
她掠了掠鬓角,一丝不苟地注目镜中人影。张佳乐只觉她眼眸亮得出奇,一抹异光闪烁不定,容颜也如水波般晃了一下,凝目去看竟有微微的刺痛,连忙收回视线。
之前从没在意过这姑娘的外表,也忽视了她的年龄,依照推算,这分明已是个接近知天命年纪的人。
可是……她看上去真年轻啊。
南方一走,萦绕在房间里的低气压一散,小蔡立刻原形毕露,像个猴子一样围着他们跳来蹦去,一连串问题不带歇气的,很快就和黄少天勾肩搭背,成了一对很有共同语言的搭档。大家看这小伙子咧着一口白牙灿烂地笑,也不好不搭理他,就是被缠得头大。
“你真的也有几手绝活,像那位一样?”孙翔还不太相信。
“骗你俺就是这地里长的!俺祖师爷是蒋大鸿蒋公,一代地仙!嘿,说了你小子也不懂。”
“你怎么会认识她的?”
“我也不想啊!”小蔡苦着个脸,“俺打不赢她,让俺观风点穴俺不怕,手上艺业不如人……这祖宗来了就不消停,叶大哥咋招来这么个尕妹,吓都吓死咧。”
“你擅长观风点穴?”王杰希插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