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追惊局》分卷阅读45

    送花篮的、撒大洋的、送金匾、挂红纸,为他赋诗作画,出书改本,集结粉圈。如众星拱月,将冷佩玖送上九天瑶池。大有掷果盈车,愿为青藤门下走狗之势头。

    但戏子戏子,这行当,就不见得多光彩。再多人爱,再多人捧,离了那身戏服,你既不是忠义两全的王宝钏,也不是仗义相助的薛湘灵,更不会是醉卧花间的杨贵妃。走下舞台,落下神坛,你做不得霸王,也做不得赵匡胤。

    戏子是什么,扮上浓妆粉墨登场。悲欢离合,爱恨痴缠,你演什么,就得是什么样。你得照着戏本来,演绎那些王侯将相的传奇人生。而他们自个儿,最需无情无义,最提不得真心。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男怕《夜奔》,女怕《思凡》。若是真动了情,就唱不好戏,唱不好思凡。

    冷佩玖生得美貌,扮上相是天宫仙女,只得远观。去了胭脂油粉,又如一枝新竹、一束幽梅。丹凤眼狭长,粉唇如花,小巧精致的鼻子,顾盼生姿,眼波流转。

    最是勾人。

    这可眼热得那些达官贵人富老爷,戏子虽婊贱下流,那也是万人都想骑一骑。尝尝贵妃的滋味,或当一回威风的霸王。

    所以一开始,将将大火的冷佩玖,在众人眼里,是人前风光人后下贱。有人捧着,自然会挑选有钱的阔少爷、富老爷傍上一傍。

    冷佩玖,那定是被包养惯了的。

    不少人如此猜测。

    直到某次报纸上爆出——冷老板被当时的商贾巨头宋志山给打了!

    众人哗然!

    为什么被打?!

    八卦看热闹的群众,冷老板的资深票友,统统要个究竟。激进者,吆喝票友们堵到宋家府邸大门口,拉着横幅讨说法。不敢生事者,要是撞见宋志山,在背后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嗬,只要有关冷老板的新闻,总是好一派热闹!

    后来刨根问底,答案从上流社会的麻将桌上传了出来。虽然宋志山一再强调不许嘴碎,流言蜚语却跟长了翅膀似的,飞遍四九城。

    原来啊,宋志山想包养冷佩玖!但咱冷老板多清高,多冷淡的一个妙人儿。戏里唱的是罗敷女,为保贞洁守空房。戏外他冷老板不畏权贵,视金钱如尘埃。即使被强掳了去,冷佩玖就算一丈白绫,也断不从命。

    好一个不识抬举的戏子!

    这下有趣了,关于冷老板的评价又多一面,有人道是出淤泥而不染,若那盛夏清荷,寒冬腊梅,独树一帜。也有人唾弃叫骂,装得清高,看他能嚣张到什么时候!

    冷佩玖,人如其名,大红大紫也冷若冰霜。他不动心,亦不动情。他谨遵师训,把所有的嬉笑怒骂,爱恨情仇都扔在台上。下了台,他是沾都不沾,看都不看。

    冷老板不看报纸,别人骂他兔儿爷,骂他千人骑,褒贬之词均置若未闻。

    包养这事儿,有了开头,就没有结尾。

    人在乱世,身不由己。更何况一个小小的戏子。

    无独有偶,**二十八师师长看上他,威逼利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文人武将的方式全用上了,冷佩玖照样一句话:师长请回,冷佩玖虽是戏子,亦不卖身。

    气得师长差点炮轰梨园楼。

    再说北方来的一暴发户土匪,自以为听上戏,攀上北平上层人,就是个人物了。这个更惨,还没进到冷老板的门,先被各位票友拖出去揍了一顿。

    你说你这不找事儿嘛,咱冷老板啊,就是天上的月亮,寒宫中的嫦娥。你这下了凡的猪无能,还想沾染不成?瘌蛤`蟆想吃天鹅肉,饿疯了你!

    反正时局动荡,全面战争不知哪天到来。这亟待上膛的枪,膘肥体壮的马,个个都如弦上之箭,草木皆兵。

    紧张中偷得浮生半日闲,八卦闲谈肯定不能少。

    冷佩玖到底卖不卖,是不是卖了又要立牌坊,谁也说不准。

    但是,要那么准干什么?真相背后,大多都是无聊。为了不那么无聊,真相也就变得不重要,不必解释了。

    反正啊,这冷老板,有贵妃之姿,有虞姬之美,但他的皇上霸王究竟是谁?

    这一天,冷佩玖的霸王,终于来了——

    民国二十四年春。

    早在三天前,广和楼放出消息,冷佩玖登台演出《红拂传》全本。瞬间戏票抢售一空,千金难买,那是让也不让。太太小姐、老爷公子,还有全城票友都巴巴地等着。没买到票的人,只好琢磨着端了凳子,蹲墙根下听戏去!

    刚入夜,这大红灯笼挂起,张灯结彩的首先就热闹了。台下满座儿,过道里站满了人,包厢亦满。冷佩玖还未上台,叫好声早已四起。

    再待他一亮相,一开嗓,那小姐们的珠宝首饰,公子们的大洋银元,乌泱泱地往台上扔,也不怕砸到人。

    冷老板唱得妙,下面瞧出好。票友们打了鸡血似的,喝彩声不断,掌声雷动。

    这园里园外,俨然是两个天地。

    见不到冷佩玖绝代风姿的,通通蹲在门口听。不管听的真不真切,反正里头人叫好,他们也叫好。这是什么?

    这哪还叫粉丝,完全是信徒!

    守在门口的伙计眯缝起眼,听得也是飘飘欲仙。好歹他没回头看,不然非得吓死不可!

    顺着墙根儿看去,一辆军车停在墙下,有一人身材魁梧,着笔挺军装。军帽上别着青天白日徽,领章上两颗金星。

    此人即便靠着墙,依然身姿提拔。他面部线条刚毅利落,眉峰如刀,鼻梁挺直,双眼微阖,藏起鹰隼般的目光,浑身散发着阎罗杀伐之气。

    再一看,才知他在听戏,听到精彩处,忍不住一声:“好”!

    这可吓傻了跟在他身边的副官,副官上前轻声问:“军长,要不咱进去?”

    贺琛,任陆军中将27军军长。从天津出差顺道北平,料完公事,正要打道回府。不想经过这广和楼,听了那天上人间只得一人的嗓子,便再也迈不动脚步。

    贺琛思量片刻,点头允了。副官在门口找到小厮,一亮身份,当真吓傻。可现在早没了座儿,你大军长要听戏,也不能站着吧。

    小厮拿不定主意,最后叫来总管事。管事一听,来了尊大佛呀!当即不敢怠慢,点头哈腰地请着军长就进去了。

    没了座儿咋办?好说,加!

    总管事阿谀谄媚,其他人迫于淫威,愣是在戏台下,正正中中,给贺琛加了个位子。再一招手,好茶好点心尽数奉上。

    其他人红了眼,但也敢怒不敢言。贺琛,威名在外。脾气暴躁,寡情寡义,从不手下留情。阎王爷见他都得绕着走,打了几年仗,战功赫赫,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好时候。

    他想坐哪儿,轮得到旁人插嘴?就算他今个儿想坐戏台上去,也无人拦道。贺军长的马鞭与枪杆,可不是摆设。

    冷老板刚演完第八场,台下彩声四起,惊得如打雷一样,一阵阵接连不断,有如波涛汹涌。此时冷佩玖不在台上,可见票友对他多痴迷。

    再等他出台时,台下的气氛已经如日中天,冷佩玖的唱腔新颖,声音又清新好听,新鲜!胡琴托得紧凑,句句有彩头。

    而冷佩玖抬眼便见台下那突兀的一座,座上笔直地坐着一人。那人取了军帽,马鞭放在茶桌上,一身硬朗,连紧绷的下巴,都线条分明。

    冷老板挣着嗓子,嘴里唱到:“在店中开妆镜青丝细挽,正对着明窗下自整云鬓;虽然是长途中征鞍不惯,幸得是风尘里未损容颜;我这里新妆罢镜中顾盼,等候他回来时好与郎看。”

    他忽觉唱这句的时机真好,可不是等郎回来,且将新妆与他看么。自己是红拂,他就是那李郎!同时,冷佩玖又可惜,今日该唱《霸王别姬》。

    他是那虞姬,终于等到了自己的霸王。

    贺琛在台下听得入迷,眼前的红拂女当真是风姿卓越,眉目流转,在灯下美得闪闪发光。

    这一眼,于冷佩玖来说,是一见钟情。此后九天仙女下了凡,他动了凡心,起了情丝。再后来,冷佩玖回想起今天这一幕,仍历历在目。

    高高的戏台,他的英雄,他的军长端坐下方。军长仰视着冷老板,仰视这个红极一时的名角儿。

    而他看到的,却是一个世界。那里面,有他的理想,他的春秋,他的家国梦。

    不管如何,也不管贺琛听完这戏感觉怎样——大抵都是好的,但凡听冷佩玖唱过的人,都说好。

    贺军长抬脚要走,冷佩玖连妆也没卸,不顾总管事的呼唤,赶紧跟了出来。

    贺琛永远记得冷佩玖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一辈子也忘不了。

    冷佩玖说:“军长,我跟你。”

    贺琛站在车门外,有些惊然错愕。他看着冷佩玖一身戏服,头上插着点翠珠花。近了,确实是一副好样貌。

    副官简直是要风中凌乱,这冷老板怎与报纸上说的不一样?

    不是冷若冰,傲如梅,从不卖身只卖艺?那他眼巴巴地拉着军长,满脸止不住的爱慕之情,又是怎么回事?

    邪门儿!

    冷佩玖也永远记得贺琛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一辈子忘不了。

    贺琛说:“滚。”

    他才是性情冷寂之人,比戏子还要无情。贺琛一寸寸拉开冷佩玖的手,像是沾了什么脏东西。他可以理解戏子行当,可以承认下九流的存在,甚至他喜欢听戏,爱这玩意。

    但并不代表,出了戏园子,戏子脱了那身有情有义的皮囊,他还会与你搅在一起。

    “冷老板,你站在台上时,我贺某人敬你。但出了这戏,你怕是要好好打听打听,我贺琛是个什么人。”

    贺琛上车,连余光都未留下。他的性子,一如他严丝合缝的军装,没有丝丝软化的时候。

    冷佩玖站在原地,票友早已散去,广和楼门口剩一孤零零的灯,总管事见军长离开,才从门内出来。他将一锦裘披风给冷老板搭上,嘴上叨叨着:“天儿还寒,冷老板,咱进去吧。伤了风寒,坏了嗓子可要命呐!”

    冷佩玖没回话,他低头往里走,半响喃喃道:“为什么他不喜欢我。”

    “啊?”总管事愣住,脑子灵光一闪才回过味儿来。敢情无往不利的冷老板碰上了铁块!被人嫌弃,被甩了!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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