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一带》分卷阅读2

    瞬间,塌陷的天又塌了一遍。程极安感觉更不好了,打碎门牙直和着血咽下。

    咋就不能叫声“哥”呢。

    经樊林棱这一吓,程极安足足感慨了一整晚,不过大了十多岁,就成“叔”了,怎么得了!怎么得了!

    翌日,天未全亮,樊林棱搬来板凳在院子里抄书。

    樊林棱的功课不是最好的,一手蝇头小楷却颇得夫子赏识,附庸风雅的打油诗也做的不错,倒叫人觉得他不如一般读书人有股迂腐。

    樊林棱爱发呆,抄一会儿能发两会儿的呆,慢吞吞又磨叽叽,连根头发都可以玩几遍。难怪连灯油都买不起,没被饿死都是上苍眷顾。

    程极安腹议着,连打了两个哈欠,听见身下传来两声猫叫,知是手下来接替他了,方才跳下来。

    寒山城里常闹耗子,是而家家养猫,故他们便约定以猫叫为号。叫了一整年,不像也得像。附近又传来此起彼伏的猫叫,是手下学的太像公猫,引得周围母猫纷纷发情。

    手下顿时尴尬起来,程极安却比他更尴尬,只是隐藏的好。

    昨夜一阵疾风骤雨,地面洗刷的比手下的脸还干净。

    “咋?”程极安揉揉眼,挑了挑一边眉毛,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年,怎就差别如此大呢。

    “大人,上头来信了,吩咐三日内必须回去。”

    该退的房子退了,该封的口封了,该灭的踪迹也差不多都灭了。是时候回去了。

    “一年都等下来了,这几日等不了?”

    程极安岂会不知上头的意思,刚来寒山城的一个月还信誓旦旦,眼见毫无收获,便逐渐动摇。寒山城真的就是个山城,要啥啥没,兄弟们连个乐子都找不了,连喝酒都不得去酒馆吆五喝六。

    六扇门是何等存在,断然不会为了僵死之虫白白浪费人力财力。何况这一次,六扇门也是丢了极大的脸面,知道不能继续丢下去,不如抓个其他什么恶贯满盈的江洋大盗吸引全江湖的注意力,争取让这事赶紧过去,免得继续落笑话。

    樊亮气数已尽,自己也明白这个道理,故而连儿子也不要了,逃得不知所踪。

    不明白这个道理的人都身首异处,明白这个道理的人尚在逍遥法外,只要别倒霉催的撞在枪口上就成。

    “得得得,你且回去写信,告诉他们后日就回。”

    程极安吩咐道,原本是预备明个回,可昨夜才见过,今夜就去送钱有点像倒贴,不合适,便决定明晚送钱,后日回。

    手下得命,正准备走,程极安又叫住他:“且慢,还是我来写吧,你在这看着。”

    程极安是六扇门的捕头中少数几个有点文采的。六扇门是个苦差事,干这行的,半数不识字。他的手下只识几个简单字,写错闹笑话倒不算什么,被误会了可不好。

    自从开始撤离,监视这个活就成了美差,横竖这少年每日不是家就是私塾,肩不能抗手不能提,打水也只打得动半桶,出不了岔子。

    原先有十几所据点,打点完后只留下一个。

    程极安写好信,飞鸽传书,嘱咐剩下的人,收拾好包袱,准备随时上路。奈何天亮后愈发困倦,想着晚上还要盯着一夜,不如白天好好睡一觉,待那少年下学时再一路跟上,岂不更好。

    他是行动派,说做就做,倒头便睡。

    留十三两二钱吧,反正马也准备好了,二钱银子足够回京师。

    程极安又后悔起来,该说他爹不会来才是,免得傻小子痴痴等下去,等到饿死。不过文采不错,兴许将来会做官,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给自己弄个干净的背景,否则他父这一座大山压着,一辈子都无法出人头地。

    程极安一觉睡到午后,胡吃海塞了好些,方才来到私塾外,三两下便找到附近隐藏起来的手下,嘱咐他回去休息,明早再来接替自己。

    就剩下两人了。

    程极安看着寒山城,怎么与一年前一模一样呢。

    樊林棱从私塾里走出来,与往常别无二致,甚至晚饭又是一只烧饼,又是静静坐在河边吃。

    这次程极安吃饱了,没跟着买烧饼吃,只是细细观察,觉得少年还是那副初长开的模样,眉宇间有一种愁思与老成,与他第一次在梧桐下所见确实不同了。

    樊林棱今个也是看着馄饨摊收了摊才回家。

    程极安忽然觉得他并非是想吃鲜肉馄饨,只是觉得那人收摊是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心里头羡慕。刀头舔血的日子过了十几年,饶是习惯的不能再习惯的程极安也在羡慕。

    这日是程极安决定给樊林棱送银子的日子。过了这一夜,他也该走了。

    赶走手下,程极安没跟上樊林棱,先一步赶到他家,把十三两二钱银子塞进他柜子最下面。免得太早被发现,半夜寻出来不便脱身。柜子里也没几件衣服,衣服换得勤快些,也不至于太久都不会发现。

    程极安一身轻松,想吼两嗓子。

    他本就是个浪子,何须介怀。莫说是一年的光景,哪怕是三年四年,他也能说走就走,这是他们捕头的冷血与必备能力。查案那么多年,多少人情冷暖没见过?若是回回如此,不如趁着还有力气,早早解甲归田、回家种地。

    在一日,就要监视一日,不得游手好闲。这是程极安的脾气,也是早早吩咐下的。所以哪怕出发前最后一晚程极安也在监视。如此,做的神不知鬼不觉,便更没人怀疑他了。

    事实上,如果樊亮在这晚当真来了,暗中把人接走,也没人会怪罪他们。

    又是清晨,程极安没有留下来看少年从屋里走出来。

    多看一眼,恐怕就要多花好些天的日子去忘记。这日是约定离开的日子,手下已经在城外等他。

    终于要走。再搁不下的,也得搁下。

    取了行李来到城外,却只看见四人在等他,问余下那人去做了什么,又没人说得出来。

    原地转了两步,虽然也许是突然肚子疼,程极安依旧不放心,极大的可能是今早没能看见少年有些便放心不下。嘱咐他们继续等着,便独自进了城。

    不敢骑马扰民,程极安趁着清晨街上人少,施展轻功,朝他心中所想之地赶去。

    快些,再快些。看一眼就走。

    樊林棱睡得早,醒得早,今日尤其的早。他穿着一身白色单衣,醒着躺了太久,直到浑身酥软,也只想继续躺着。他其实是个手脚勤快的人,总是把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直到最近从莫名其妙的慵懒起来,甚至想着不如就这样躺着直到饿死。

    他终于明白他爹说的那句话:“人这一生,横竖有个惦记的人,也就足矣。”

    爹是惦记他的。

    在他的记忆中,好像爹就是个每个月来住两三天的人,就像水始终朝一个方向流,就像他会越长越高,是不会改变的。哪怕如今爹确实不再来了,可是依旧不见河水改向,他又长了个子,便仿佛什么都不曾改变,而爹还会每个月都来住两三天。

    樊林棱起床,打开柜子找干净衣裳换。他已经典当了不少衣服,只留了三件秋装。

    有奇怪的东西躺在衣服下,颇为硌手。

    樊林棱拿开衣服,发现竟是包散碎银子。不是特意准备的。他爹给他的,从来都是整齐的银元宝。倒像是为买个心爱物什,特意攒了许久。

    樊林棱不会攒钱,他想要的东西若是太贵,只需等爹来说一声,要星星不给月亮。他想起前晚那个故意藏头藏脸的人,在阴影中看得见半边的脸和身子,高大健硕的身形,仿佛千金般伫立在心中。

    这不是他爹给他的,也不是他爹嘱咐别人带给他的,是那人留给他的。

    独独给他的。

    樊林棱懂了他爹说的那就话,竟然还有个惦记他的人。惦记个一分一秒,也是惦记。

    爹也不是不要他的,是不能来看他。

    龙生龙,凤生凤,他是他爹的儿子,不能简简单单的就饿死了。

    穿好衣服,樊林棱决定去洗泡了许久的旧衣服,想着自己也该学学怎么补衣服,一日之计在于晨,不如今个下学就去找隔壁巷的婆婆学。

    搬了个小板凳坐下,卷起袖子,就着清冽的泉水中的晨间气息。

    水声干扰了他的听觉,哪怕不是如此,他也听不出身后有人来了。

    刀头舔血的人,对死亡,似乎都或多或少有种直觉。

    樊林棱本是不该有的,但他爹有,传给了他。

    他哪里还敢转头。从未有过的恐惧桎梏着他,浑身上下动不了丝毫,唬得自己都不知道在干什么。他做好了感觉到一股剧痛的准备,或是被冰冷的手扼住咽喉。

    直到一阵风声,一阵急促的步伐声,又有个人来了,有个人在连连后退。

    “爹——”樊林棱几乎是下意识的脱口而出。

    可不正是他爹么。

    至于另一人樊林棱就不认识了,被打倒在地,口吐鲜血,眼神中依旧带着杀意,分明就是刚才准备杀他的人。

    樊亮一手捂揽着儿子又捂住双眼,另一手下了狠手。他身上没带任何利器,单凭一只手的力气,便生生捏断这人的脖子。

    抓不到他,便要杀了他唯一的亲人,让他生不如死。真真高明的手段!

    儿子是樊亮唯一的软肋。一年前,他就想接走儿子,但是他身受重伤,不得已养了三个月的伤。等他能下地,武功不复从前,一条腿也算是彻底废了,再无能力与六扇门对抗。

    然而樊亮始终在想儿子。他暗中潜入寒山城,发现六扇门布下的重重罗网,便知自己暂时无法同儿子相见,更别提带走了。

    樊亮是了解他儿子的,一个从小学会独立且坚强的少年,断然不会因为自己一时的失踪而自暴自弃。至于六扇门,抓不到自己,不敢贸然对他儿子下手。如此僵持对峙,只等着六扇门没有耐心。

    每隔一二两个月他会潜入寒山城,直到十多天前,猛地发现六扇门的布置消弱,知道他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他也担心六扇门临走前杀人灭口,若是他,他也会吩咐手下这么做,于是愈发小心。

    幸亏走的还剩最后一个人了才下手,也幸亏留下的最后一人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捕头,武功不如他。樊亮只觉得这一刻用尽力了他浑身的力气,哪怕下一刻就要死过去也值了。

    人算不如天算,谁都没有料到程极安这个变数。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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