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液淌流,在过招的时候滴下,洒了满地彼岸花的根。拿着刀旋转就等同於与死亡周旋,这与在场後观战的感觉截然不同,战斗的真谛就是把两人钉在地狱跟前跳舞。
每一个拉扯的动作都使伤口发疼,他疼得龇牙。
对方的攻击凶猛得让人手软,让人感觉到,他还真想取审神者一只眼睛。
眼看着刀尖越往眼前逼近,审神者的心脏也愈加收紧,摆脱不了的恐惧突然盈满脑中,他只记得要挥动,剩下的就是躲刀,用蛮力划开风的轨迹。
当濑见朝他纵身一跃,彷佛展尽劈开山河的气势,他下意识地肌肉收紧丶抬腿,像抡刀一般翻起了和服下摆,白皙长腿往他心口扫去。
濑见被他踹的措手不及,整个人跌倒着後仰,後脚跟才刚着地,那刀尖已经刺来。
完美的角度,正好戳进他的左眼里。
水晶体被切开,像蒟蒻弹性的触感。实痛。但他没有飙起国骂,心里嘴里都没有。
思考忽然变得迅速,混乱的思绪跑马灯般千万毫秒内奔驰过他的脑袋。他想起小猫呜咽的鸣叫声,颠颠着跟在他後头无声无息的脚步,柔柔乖巧窝在他怀里的白毛。
他只是想出一口气,这是最後了,他以为决斗能够改变什麽,其实仍旧是徒劳。
他可怜的孩子,明明只是由衷希望可以重回主人的怀抱,他们并无过错。
有谁能够明白那样怜爱的心情?伴随着悔恨的怜爱。
可悲的,惹人疼惜的,小猫般地。在粗壮邪恶的外表下,有着最柔弱的心灵。
没有人知道他们会哭泣,夜半时分裹在棉被里瑟瑟发抖,哭得他撕心裂肺。梦呓时念着前主的名字,一遍又一遍,说不要走,说带我走!
不过他得面对现实,取走一只眼睛只能泄愤,没有任何益处。
故事终究会走到结局。而这故事的结局是标准的,审神者和刀剑们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在幸福快乐的套路里,没有恶龙生存的馀地,这是宿命。
最後他幽默地想道:哈,谁能想到小洁的美腿踢人会那麽痛!
濑见巳暮倒在桥上,血染红了半张脸,他微微喘气,把一切痛苦都化为呼吸吐尽了。
审神者由上往下和他对视,那表情活像眼睛被砍的是他。
「你赢了。现在你想要怎麽样?」
「我只是想把事情做个了断。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以後公平竞争。」
他放声大笑,笑得壮烈。他每笑一次,眼睛的伤口就抽痛,刺穿脑髓的痛,可他还是笑。
「公平!见鬼了,亏你说得出口,这场战争一开始就不公平!你有源源不绝的兵力,有该死的时空政府可以撑腰,你要我用什麽来打赢你?我们就是等死。」
「瞧瞧现在在哪里?三条大桥。我们已经失去了五个据点,等你们攻下池田屋,攻下江户那就是最後了,我们再无可以翻身的机会,就这样被丢弃在这时空,无处可去,没有前任主人的时空,一个宣告失败的时空。你要他们怎麽办!」
审神者的心软得像棉絮,经不起这样的悲恸,好像被丢弃的是他的刀剑似地,他被悲伤窜袭全身,但他只能秉持着原意,不抵抗丶不伤害他人的人,即死。
世界是残忍的,无法十全十美,人们的胜利是由敌方鲜血的失败所构筑起。
「我不要你同情。有种就杀了我,用你那把刀。」
看见他的眼里有泪光,濑见鄙夷地哼笑。
此时,太刀甲介入两人之间,他高大的身材像萎缩般缓缓移动,朝审神者低着头。
「请手下留情。」
与他粗旷的外貌不符,他的声音非常温婉,柔和地,充满诚恳。他的眼里以往燃烧着紫色光芒,现在却似水软濡,沾黏着无尽的恳求。
濑见用完好无缺的那只眼瞪他。
「无论胜败与否,要平安回本丸,您答应过我的。」
太刀不疾不徐的说道,他扶起濑见,跟着上来的大太刀将他搬进怀里,百般小心翼翼。濑见还想说什麽,可是他的话全被大太刀强壮的臂膀给塞了回去。
「失礼了,就此告退。」
他客气地像是审神者救了他主子的命。弯腰鞠躬时,深红色手缝御守从领口间垂下。
审神者心里冷暖交错,刀尖刺进眼睛里的触感,藉由剑身传导至手心,那种感觉让他发寒;可是太刀对濑见说的话令他心头发暖。
濑见只明白他的刀剑心念前主,可是不知道他们也深爱着修正者。他们是共生体,互相扶持,并且相爱,无论最後的结果为何──他们沉浸在与修正者相处的过程。
清光从後头搭住他的肩膀,他顿时失了力气,往後靠在清光的肩上。
「这样够了吗?」
他的声音像堵塞在烟管里的菸草,终於被火燃烧殆尽化为烟的样子。伤口的血已经被风吹得乾涸,审神者的眼里滚烫着眼泪,要酝酿一壶酒,在往後的生世品尝。
「一只眼睛,够了。」
加州清光拉紧围巾,捏了捏主公发抖的手臂。
太郎太刀从後头凑近,拦腰抱起了审神者。他们心里有种与生俱来的默契,明白什麽时候该点到为止,一行人牵着马打道回府,庄严正经正如他们来时的气氛。
刀剑男士与时空溯行军背道而驰,各自离去。
地上拖起沉重的影子,冗长而墨黑。
摇摇欲坠如落花,撒了满地的残缺,一步一步,在三条大桥上印着永世的对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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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三日月宗近真正瞧见审神者喝茶的样子,他才明白何谓轻飘飘的。
树上的蝉十分聒噪,掷地有声地,像硬拿着长指甲刮过琴弦的刺耳。
主公端坐在桌前,腰挺得笔直。他双手捧着茶杯丶嘴唇轻抿杯缘,像鸟儿衔着花朵。
面色洁白胜雪,冰肌玉骨,即使不抽菸也犹如笼罩一层轻烟薄雾,似真似幻,实非尘世中人。
在这喧嚣的气氛下,他依然怡然自得的品茶。
彷佛一叹息便会冰消瓦解的清雅,眉眼间云行水临。
还真的轻飘飘的。
「主公,颇有古风呢。」
歌仙倚在审神者旁,心领神会的替三日月发表意见。
审神者的微笑像字里行间精心雕砌的词汇。
「濑见巳暮。」
他突然道,语调之轻柔。蝉鸣随着炎日温度增加越加聒耳,他的声音却没有融化在蝉声中。
原本慵懒躲在廊檐下的刀剑们全竖起了耳朵,他们不明白,为什麽要用这个名字破坏此时此刻的安宁。审神者只是伸出一指,指向攀在树上的蝉。
「听,阵雨蝉鸣。蝉儿十七年的光阴全埋在土中,它们用尽力气,在褪壳後剩下的四个星期,燃烧仅存的生命,化为最後的歌曲。有个词能形容这情景。」
「相闻歌离蝉时雨。」
歌仙自言自语般地咏着俳句。
「是的,蝉时雨。这是最後了,明知徒劳无功,再怎麽如何也无法挽回即将消逝的生命,只能倾尽所有,以歌唱抗拒,以蝉鸣证明自己的存在。」
三日月顿了一下,想露出怎样也抓不住要领的表情,可是审神者直直望入他的双眼。
不只是望入他的双眼。他望入记忆,关於濑见那彷佛临死的告解。
无谓的挣扎。明知如此,却仍然挣扎。
在空无一物的海面上依然奋力扑腾,直到丧失挣扎的力气。
「那个人,他们,歌唱最後的生命,最後殒灭在火焰中。」
审神者不称他濑见了。
他不过就是一个历史主义修正者,刀剑的主公。为了找寻一丝希望尝试一切的修正者。
濑见巳暮(せみしぐれ)──以及蝉时雨(せみしぐれ)。
若是换作刀剑男士,这样眼看着愿望逐渐破灭而无能为力,大概也会如此挣扎。
就如他说过的。同甘共苦,一同出生入死,他们互相奉献生命,为对方而活。
刀剑随时可以为他赴死,而审神者亦然。
他们与敌方像一座正反两面的镜子,映照出相对的样貌。
再如何改变观看的角度,都是如出一辙的相像。
可正因相像,所以没有退让的馀地。为了守护自己的爱,只能靠争斗,而这世界黑白分明,胜负是残忍的东西,他们两方都并非正义,也非邪恶。
「濑见巳暮和蝉时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