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对“学生”的筛选，莱奈尔和维希特里斯稍微有了点儿对选择对象的分歧。
前者希望学生年纪偏大一些，更为成熟、理智，虽然教学效果可能不如从年幼的开始培养的效果好，但是沟通容易得多，更不容易因为他瞎教而瞎学导致出问题；后者希望选择更加好控制和进行教育的年幼的孩童，虽然照顾他们的难度远比成年人要大得多了，但是他们相对于成年人，培养出来后的忠诚和可靠度也会更高。
“但是我只是负责法术教育，不打算还要照顾儿童身心健康发展啊！”莱奈尔不满地瘫在桌子上抱怨。他现在的身份是咏歌庄园的副总管，正应了主人的嘱托前去海市上购入一批仆役。
“那你挑人的时候直接筛掉年纪太小的就是。本来你就是要为‘主人’购入仆人，而不是去开办孤儿院啊。”伊格拉安慰道。
“那没有被选上的人呢？”莱奈尔地担忧起来，“他们真的会被卖身为仆役吗？”
“我们每个人都是龙的仆役，侍奉，追随，守护，从生至死，具体在哪儿完成我们应当发挥的‘功能’，有这么重要吗？”伊格拉慢吞吞地开始喝药。
莱奈尔沉默。
莉莲和加格尔离开奥里吉纳尔的领地后，意外地没有遭到任何追捕，他们一路南下，想要尽可能地远离故土，最终还是遭遇了祸事——没有详细的来历和身份证明，很快就被不怀好意的雇主扣押，沦为了真正的奴隶；而在又一次的叛逃途中，怀孕的莉莲受了伤，拖累了二人的步伐，他们被另外的商队捕获转卖。
几番阴差阳错之下，他们被维希特里斯买下，带到了这海畔的城市。
“我们又要被卖掉了吗？”莉莲惴惴不安地捏着丈夫的衣角，她已有六个月的身孕，离开故乡后的生活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安稳惬意，颠簸流转让她消瘦了许多，原本饱满的额头与脸颊干瘪了下去，许多商人都看不上这样的奴隶；也正因如此，她才没有被单独卖到收受女奴数量最大的地方去，能和加格尔一起被搭配着买卖。
加格尔虽然也颇受流浪之苦，但好歹肚子里没有揣一个，只是显得精瘦了许多；这半年来的经历极大地丰富了他的见闻，也让他对自己目前的主人——这个来自北方的商人有一点儿别的看法。一支来自北方的商队，能够在西南的海区进行人口买卖这样深灰色的生意，不是拥有龙极大的恩宠，就是胆大包天、实力过人。也正因如此，他才没有选择渡过海峡来到这里前，在鱼龙混杂的港口偷逃掉。
于是他们现在，就在人群中，忐忑地等待着买家的检阅。
“下一个吧。”屋里传来了呼喊声。
“莉莲，怀孕六个月，加格尔……你们是一对夫妻？”莱奈尔看了看手中的资料，表示自己已经有了了解。他抬起头来，正待打量一下二人并且开始测试天赋的流程，突然楞了一下。
以咏歌庄园总管身份一起来参加筛选并且维持秩序的赫伯特注意到了他这一瞬间轻微的愣怔。赫伯特再一次细细观察这二人，发觉自己并不认识他俩。
那么，是他们的天赋卓绝到一眼即知？
可看莱奈尔接下来按顺序开始了对于各种元素的凝集，和对答话者言语、心跳、神色的记录，似乎也没看出他有破格提拔天纵之才的意思。
赫伯特把这点儿小疑问留在心中，直到最后一个人面试结束后，才问了莱奈尔。
“那对妻子怀孕六个月的夫妻，你是之前在哪儿见过吗？”赫伯特挑选了他觉得最有可能的选项发问。
莱奈尔合上手中本子，有点儿忧愁地瞥了伊格拉一眼，努了努嘴，不太情愿地开始解释。
“这两个人，是奥里吉纳尔领地上的逃亡者。你还记得迪吉洛吧，他就是因为想要告发这对情侣私下交往，杀了当地的‘圣鸟’拿羽毛做项链，被这个叫加格尔的男人捅伤的。”
赫伯特恍然大悟：“原来当时就是他们惹出奥里吉纳尔的。”
“听起来是对亡命贼鸥啊。”伊格拉双手合十，阖眸说道。他一直在旁边端坐着，以无可挑剔的优雅仪态进行莱奈尔要他做的冥想感知，并没有对筛选发表过太多看法。
“虽然他们为了争取逃亡时间和保命抢先下手意欲杀害迪吉洛，但这事本身……我觉得无可指摘。奥里吉纳尔实在是，太糟糕了。能在那种闭塞的环境下依然萌生追求自由的信念并且使用了自己能做到的一切手段来逃离，最后也成功了，这两个人的性格应该还蛮成熟的。而且他们也有天赋啊……在我扰动空中水元素的时候，那个加格尔明显紧张了起来，他的心跳和眼神都有很轻微的变化，但是回答我问题的语气却保持了恒定；在我加强土元素浓度时，那个莉莲捂着肚子的手明显松开了，她能感受到大地的安全稳重感，但是却一直维持了楚楚可怜带点儿惊恐的表情。”
“听起来，正是维希特里斯最讨厌的那种心思深沉的人。”伊格拉睁开眼，笑了起来，“但似乎很符合你找学生的要求。”
“如何确保这些人不会泄密、对‘组织’忠诚那就是你和维希特里斯的事啦！我反正只找适合当实验品的。”莱奈尔把本子递给伊格拉，“这两百人中，有反应的四十七个；剔除掉年纪太小不满十岁的，还剩下三十五个。你们看着筛选吧。”
最终来到咏歌庄园的仆役有二十名，最小的十四岁，最大的三十六岁，十四名男性，六名女性。
每天下午他们都会接受莱奈尔的法术训练；从静坐冥想感受活跃的元素运动开始，到逐步学习几个小法术元素的排列方式、引动方法。
光是一个小小的凝聚火元素到足以显现燃烧的火焰形态，这一步最快的学生就花了一个月；之后为了给他们讲清楚元素的构型、变化，更是废了莱奈尔巨大的脑力和心血——他不得不老老实实地和赫伯特一边讨论着一边用泥土、石头和木材搭出了法术构型的模型，来给这些不上道的学生们作为参考。
“有时我也会想，我是不是错了，应该按照维希特里斯说的那样，选年龄小的，学习能力强，接受新事物快，脑子也更灵光。”莱奈尔无奈地问道。
“你毕竟也是第一次当老师。”赫伯特替他整理好衣领，“他们大概也是第一次学习这些东西；说不定以后会好很多的。”
唯一带给莱奈尔意外的惊喜的，竟然是一年大半时间在靠脑补琢磨和自学的伊格拉；后者夏天回去了一趟再来时，竟然已经掌握了基础的几种元素的凝聚和法术能量的塑造与引发，甚至还自己尝试着构造了一个小型的爆炸法阵，用来在水里炸鱼玩。
“应该是他们基础知识不够，见识太少，所以对你的比喻和模拟方式根本无法理解吧。”伊格拉安慰他。
“也有可能是因为我们都来自同一个龙领主的领地……语言习惯和所学内容能让我们彼此理解？”
二人对视一眼。
“看来我可能还得准备一套从幼年教育开始的教材？”
“是啊，莱奈尔‘老师’。”
“不要啊！”
他们的旅途，在此停歇下来，一过，就是两年了。
龙虽然并未忘记两年多以前在竞技场闹得轰轰烈烈的那两个人类，可他们如水归江海，再也难觅行踪，纵使最为上心的奥里吉纳尔，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可能是跟丢了。
何况这一年的二月末，发生了一件大事，完全吸引了所有龙与精灵的目光。
失踪两年多的精灵游侠厄尔丹尼斯突然出现在竞技场，以古老的仪式，向龙族的卡玛拉发起了生死决斗的邀请。
第一百章 复仇（一）
莱奈尔对此毫不知情。他正在提特斯城中伊格拉的居所，借着侍奉主人的名义，帮伊格拉绘制一个复杂的法阵。
“这样够了吗？”赫伯特帮他捣碎了一大捧蓝宝石作为绘制用的材料，用陶罐装起，凑到莱奈尔头旁边询问道。
“嗯，够了，你帮我把它们和那个搅拌均匀吧。”莱奈尔看也不看，仍是专心致志地趴在地上，用手中小碗盛着的蓝色黏液在地面慢慢涂抹着。
赫伯特往罐里倒入一旁壶中浅黄色的油状液体，拿长长的银勺搅拌起来。
“赫伯特，记得千万不要用力，一定不要产生大于麦粒的气泡。”
“产生了会怎么样？”伊格拉捧着法阵的图纸钻研学习着，随口问了一句。
莱奈尔停下了手，有点儿为难地想了一下：“呃，我不确定你是否真的想知道……去年庄园里那个小山坡就是这么炸了的。”
赫伯特耸耸肩：“突然就被炸上天了，还挺刺激。”
伊格拉微笑起来，伸手轻轻抚摸莱奈尔的发顶：“听起来效果不错，不过这里好歹也算是居住区，如果搞成那种效果，死伤会不会太过惨重了？”
“你不是让我们给你设计成可以在被不明人物探寻到线索后直接爆炸搞掉所有证据的类型吗？”
伊格拉揉了一把手中的头发：“是，但是没必要伤及太多无辜。而且，爆炸不是限制的区域越小，力度越强吗？把力量限制在一个房间里，小规模定点清除掉来犯者就够了。”
“有道理啊……”莱奈尔停笔，“的确可以在这方面再改进一下——如何更加精确而暴力地引发破坏。”
“不急，你可以先把你想好的布置下来。”
莱奈尔闻言点头，又继续自己的工作了。
远在千里之外，竞技场难得地在非竞技大会的时间，被匆匆赶往的龙与久未驾临的精灵挤满。
“确定是决生死？”瑟特里尔感到一阵荒谬。他本来正懒洋洋地圈着尼克，在绽满了雪白花朵的树下悠闲地午睡，千年如一日地慵懒着，这道牵连着血脉的邀约却把他劈得焦透。那种从内心最深处疯狂涌动肆虐而出的嗜血欲｀望差点儿让他直接变化回巨大的本体，展翅伸颈仰天长啸。
这种久违的暴虐兽欲啊……真是可怕。
“你心里既有答案，何必再问我们呢？”伊莉沙丽斯几乎是在叹息了。两年未见，她又稍微变动了幻化成的形态。此时她变作了一个16提利尔的矮个精灵女子，眉目精致而温柔，火红的长发柔顺地梳成繁复的发辫，上面缠满了珠宝头饰与盛放的春日花朵。
瑟特里尔这才想起来，出了这么大的事，安多尼亚斯应当会亲自前来。
“我还以为你对那个矮子已经完全没兴趣了呢。”精灵体态的科尔文瑞伸了个懒腰，背上并未收起的双翼也随之舒展，在空中刮出凛冽的风痕，“都快到齐了，什么时候才正式开打啊。卡玛拉那小子呢，快滚出来给我好好打一场。”
“科尔文瑞！这种不合理的事，我们应该先了解清楚原因，然后劝说他们和解！你这是在干什么？”伊莉沙丽斯不赞成地蹙眉。
“他们怎么会一言不合突然要生死决斗了？”瑟特里尔觉得自己最近并没有听说过卡玛拉对这个精灵干过什么死仇血恨的事。卡玛拉虽然出了名的斤斤计较又小心眼，但从未展现出对自己分外之物的奢求；假如真的有旧怨，也在神战终结后由他们和精灵联合签署的合约宣布了终结，不可再追究啊？还是说……精灵沉寂了这些年，终于还是难以抵御他们骨子里从无更改的与龙对抗的渴望了？
瑟特里尔没有发现，自己无意识地舔着长牙，蠢蠢欲动，无限渴望。
科尔文瑞按着额角，无声地对着他微笑。
伊莉沙丽斯微微动怒，伸手抓住了科尔文瑞按着额角的右手：“科尔文瑞！停下来！你连这种时候都不忘对我们施加法术来添乱吗！何况他们因何而起的龃龉，你真的不清楚？”
“冤枉啊，我这次可没对他们做什么。厄尔丹尼斯两年前就从禁闭之所跑了的事，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科尔文瑞睁开眼，做出无奈的笑容。
伊莉沙丽斯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她手上用力更大：“你‘这次’没有做什么？他们这次决斗的理由，难道是你以前做过什么？你不能在这种时候还故意对我们隐藏信息，科尔文瑞！你我都不想看到这些孩子血洒竞技场！”
“不，我想，亲爱的伊莉沙丽斯。”科尔文瑞凑近来，对她笑得猖狂。
“……是因为杰哈德吗？”从方才伊莉沙丽斯的喝止开始就从微妙的浮躁中骤然惊醒的瑟特里尔此时方才开口。他伸长了脖颈，观察了一会儿其他龙的动态，方才弯下头来参与自己两位老友的争论，“那个诗写得不错的人类，在厄尔丹尼斯心中地位如此之高？还是这六百年的拘役对厄尔丹尼斯造成了反效果？本不重要，却因外力的逼迫而越发难以释怀解脱？”
伊莉沙丽斯松开了科尔文瑞的手，难以置信：“怎么可能？”
科尔文瑞闭上眼睛，笑得软软地靠在瑟特里尔的龙身上：“瑟特里尔，该怎么说你呢……你真棒。我真喜欢你这种最多情，也最无情的性格了。什么蛛丝马迹都在你心里悄悄地存着，不动声色地被你体味解析得一清二楚，但你却一点儿也不为之所苦。就连我使出了如此强力的暗示法术，也只是让你被本性困惑了这么一小会儿。”
瑟特里尔变为精灵身形，嫌弃地将科尔文瑞推起来站直了，对伊莉沙丽斯点点头，叹了口气：“厄尔丹尼斯，恐怕对卡玛拉将那个人类的精神彻底扼杀这件事始终无法介怀；六百年前他去暗杀差点儿就成功了，幸好被泰帕拉与奇丝娜发现并及时阻止。这次，应该是想通了，暗杀这种行为注定要被两族共同以违背盟约的理由阻止，在这里提出的决斗，却不会吧。”
“当时我们就应该把这一条也加进去。”伊莉沙丽斯想明白了，只能叹气，“区区一个人类，也并不能算多大的财产损失，卡玛拉却坚决不肯让步，厄尔丹尼斯也……唉。”
“为什么要加进去。决斗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瑟特里尔完全想清楚了前因后果，又除去了科尔文瑞的暗示术的作用，此刻正可谓神清气爽，“卡玛拉呢？这么庄重的邀约，他怎么还不来应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