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下了船，和忙着赶回家准备数日后即将到来的宴会的卡尔老伯告了别，于港口上随意溜达了一会儿，不紧不慢地赶在被港口的执勤官列入可疑对象前离去。
他们一直走在最宽敞的主干道上，一点儿也不敢尝试道路两侧不断涌现的岔路和小巷；尽管如此，依然在走出紧挨着港口的海市前，被接连八个小偷视为可下手的肥羊，赫伯特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避开他们的投怀送抱、迎面交锋、钩爪夹镊；最终他捂住唇角勾得越来越弯以至于哈哈大笑起来的莱奈尔的嘴，无奈地承认，他腻烦了。“你上吧。”
于是这海市的小偷们今天运气突然非常不好，不是眼睛似有若无地斜睨着路人的腰包时一脚踩上了地面的烂乌贼脚摔扭了脚，就是伸出罪恶之手追求财富时被突然倒塌的货箱砸肿了手腕。
当然，这可不能怪货箱和被丢掉的烂海鲜，谁叫这群混蛋走路不看路撞过去，还妨碍人家正常贸易活动呢！
他们走到稍微整洁、地面不再沾满海鲜腥臭味泥浆的区域时已是傍晚。两人买了当地特色的海鲜馅卷饼，慢悠悠地找了一家旅店休息。
“奇怪，我们明明要的一样的东西，为什么你和我的馅饼内容不同？”莱奈尔找了个旅店一楼大厅的靠窗座位，缩在椅子里，把手上三个馅饼每个都咬开了一口，又盯着赫伯特手中正在吃的，对比起来。
“里面填充的海鱼碎肉，大概就是把大块好肉做了主菜后剩下的碎料随便混合制造的；材料不同很正常啊。”赫伯特把女招待送上的蔬菜汤推到他面前，自己则端起一大杯充满泡沫看似啤酒的淡黄色饮料喝了起来——一入口他就发现了此处风俗的奇妙，这东西和啤酒唯二的相似点大概就是颜色和泡沫，但味道，分明是混合了某种不知名液体的苹果柠檬汁？不知名液体格外的甘甜和富含泡沫，苹果柠檬则提供了颜色，假如往表层喷一点儿酒精，大概会是拼酒时作弊的好选择。
“这里面都加了什么？”在女招待端着他俩的火腿切片和血肠过来时，赫伯特忍不住发问。
“这是恰拉拉，本城的特色饮料。用特产的海贝肉混合恰拉鱼囊打成浆，过滤后酿造的汁配合新鲜的柠檬与苹果，充分混合做出来的。不仅甘甜解渴，还对身体有‘特别’的好处哦。”女招待笑吟吟地放下托盘，伸展了一下手指，似有还无地对赫伯特的下身抛去一个只可意会的眼神，并指点了点自己唇角，抛了个飞吻，转身走了。
留下莱奈尔在后面瞪大了双眼。
“感觉我被差别待遇了？有‘特别’好处的饮料为什么就不给我上一杯一模一样的啊！要‘特别’好处也是给我好处啊！”他愤愤不平起来，眼神不善地开始为女招待规划她接下来踢到三桌外满腿长满蜷曲的金棕色长毛的大汉的脚并扑倒在其身上、拼命道歉的未来了。
“别看了。我觉得你会更喜欢这里的蔬菜汤，都是北方无法生长的植物，洋蓟也炸得很酥脆入味。”赫伯特伸手挥了挥，挽救了女招待的命运，“而且，在她告诉我之前我觉得这杯液体有多甘美，现在就有多难以入口。”他放下杯子，以审慎的目光再次打量，“说真的，我还没有到需要饮用鱼精｀液来滋补身体催化潜力的地步吧？”
莱奈尔笑得差点儿把火腿片喷到他脸上。
提特斯城北端的小山坡有个动听的名字，叫贺莉卡山。山顶是城主的后花园，此刻正摆满了美酒佳肴与鲜花芳果，供参加宴会的数十名贵宾享用。
人们端着酒杯，与自己近处的人随意攀谈着，诗歌、美景、土地、商货，无论是高雅或者朴实的题材，都在酒宴上获得了自己的一席之地；只要你找对对象，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聊的。
比如此时，刚刚以口渴为名告别了两位同样富有盛名的诗人，端起了一杯淡黄色泡沫饮料的金发男子，就听到了一个很有趣的话题。
“好久不见，伊格拉。虽然很想说幸不辱命，但残酷的现实是，你托付给我那两个小崽子还是跑丢了。”维希特里斯举起盛有琥珀色酒液的杯子，礼貌地向他示意，顺便遮挡了自己说话时嘴唇的动作。
伊格拉叹了口气，“这两个小家伙，惹祸后逃跑的速度确实很快。他们没给你带来什么麻烦吧？”
“……有点儿哭笑不得的烂摊子就是了。虽然我到最后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干了什么，但我感觉‘白鸽’的老板再也无法相信人类了；维吉尔城外，突然凭空多了一个湖。”
伊格拉放肆地大笑起来，周遭的人忍不住朝这儿投来了探寻的目光，又在看清发出笑声的人后若无其事地挪开了视线，回归原来的话题。
大家都宁可对这个年轻时挑衅龙而不死的狠人，保持敬而远之的态度。
“维吉尔城如死水一潭也这么多年了，如今有了这样崭新的变化，说不定是个好兆头。”伊格拉随意点评着。
“但愿事情如你所想吧。总之，他们据说还是会到这里来的；具体时间，就要看在精灵那边耽搁多久了，我会留下蜜莉和莫洛斯在这里等着。你呢？”
“我应当会在这儿留到四月。”
两人悠闲地在庭院中漫步，随意地欣赏着繁花和花枝喷泉后石台上演奏着音乐歌舞的艺人。
花丛渐疏，歌声渐远。
“如果你想要尽快出掉那批牙雕，穿紫红底金腰果花纹长袍的那人，或许会有意向。”伊格拉微仰头，把杯中最后一层液体饮尽，将空掉的杯子递给了维希特里斯，“晚安。”
维希特里斯点点头，和他分别，继续回到了气氛轻松而欢乐的庭院中心。
伊格拉推开自己暂居的房间门，如往常一样叫退了仆人，然后他独自一人在房间中心皱起了眉。
“出来吧，我知道你们在这儿躲着了。”
话音未落，他的衣柜门就砰然开启，黑发的小混蛋一个前滚翻，就地转了三圈，笑嘻嘻地伸展了四肢，赖在伊格拉脚下的地毯上。
“嘿！好久不见啊，伊格拉！”
第九十八章 重逢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的？”莱奈尔已经从地毯上爬了起来，乖巧地盘腿坐在软椅上。
“其实我不知道。”伊格拉看了眼窗口，外面是在夜风中微微摇曳的花树和分外安宁的海，“不过我有个习惯，就是在我的直觉感觉不对劲时，用这句话诈一下。赫伯特呢？他没藏在衣柜里？”
莱奈尔又傻笑起来，“你的衣柜太拥挤了，勉强只能藏我一个；所以他决定出去帮我们端点儿饮料回来。不过没想到啊，你也有贝丽尔那样的直觉吗？”
伊格拉轻轻地打了一下莱奈尔的头：“这可和女人的直觉无关，小心贝丽尔听到你的话揍赫伯特。我这个直觉，是在作为‘陪伴者’的时候锻炼出来的。我总能稍微地感知到那位大人的存在，就像在海边潜水时，影影绰绰地看到水下巨大的阴影；也像是在高山脚下埋头于尘世的劳碌与欢乐之中时，被风和阳光提醒，旁边巍峨屹立；或者这样巨大之物，无论如何都不能彻底消隐去自己的存在吧。”
莱奈尔深深地凝视他，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亦师亦友的人一般。
“你说……你能感受到龙？也隐隐约约能感受到我？”
“是的，所以你看，我总能在图书馆抓到你，也是有一点儿我的小诀窍的。好了，这个小秘密，能安抚你看到我和维希特里斯很熟的时候那种小孩子不想让自己的朋友和别人玩的不悦了吗？”
莱奈尔还在瞪着他。
好在这时门响了，伊格拉以目示意让他躲回衣柜去。
莱奈尔这才移开目光，对着门招了招手。
门打开了，赫伯特一身侍者装，两手都端着托盘，微微向两人点了点头。跟在他身后的维希特里斯，正少见地露出头疼的表情，右手还提了一个做工精美的硕大金壶。
“反正总是要见的，不如一起见一面，把事情谈妥了，再去干别的也来得及。”赫伯特坦然走进来，把装满了食物和酒水的托盘放到莱奈尔与伊格拉面前的矮几上。
维希特里斯也走进来后，门又自己关上了。
四人围着矮几，面前摆好了杯子，看起来真的是要其乐融融地边吃喝边谈话了。
“我想想，首先该从哪里开始呢……”莱奈尔咬了一口淋满焦糖酱的香草蛋奶糕，幸福地眯起眼睛，开始思考。
“或许可以从你看到伊格拉喝了你傍晚时笑了一顿饭时间的鱼精｀液果汁混合物开始。”赫伯特从托盘上选了一杯无害的果汁调酒，帮他回忆道。
莱奈尔大笑起来，同时向维希特里斯安抚地挥手：“不用担心，我已经布下单向的静音法术了，哪怕你现在跳踢踏舞把地板跳塌，也不会有人听见的。”
他放下蛋奶糕，舔了舔手指，从容地开始讲起来。
“新年的那个晚上，我们和伊恩有了一点儿误会，不小心就打了起来；幸好马蒂急中生智，使出了我见过最厉害的法术——原地召唤精灵王！所以我们的误会就消除啦。
“然后？然后我们就在澜月之湖待了几天，啊，这座城市真美，像一朵干玫瑰花，尽管你知道它已经死亡许久，依然能从残余的花瓣上的细腻纹路和隐约的芬芳遥想当初的盛景！赫伯特也被治好了，这一趟旅程真是获益良多。
“之后我们在梅埃尔城等海船又等了好一会儿，今天中午才刚到港口。本来我是想来看看伊格拉你好不好，然后明天去市场上的商会多晃悠几圈，看能不能找到可以与维希特里斯你联络的办法。
结果我们就看到伊格拉你拿了一杯鱼——不、恰拉拉喝了起来。我就忍不住想笑，所以悄悄地偷听了一下你们的谈话。”
说到最后，莱奈尔心虚地小声了下去，他也知道自己偷听别人的私下谈话并不是很礼貌。
伊格拉垂下眼睛，场面一时有点儿安静。
维希特里斯伸手端起金壶，给三个还没有饮料的人各倒了一杯——这壶中所盛的，正是新鲜的恰拉拉。他把足有半个人脑袋大的一杯放到莱奈尔面前，叹口气：“你可能得先干一杯以示礼貌了。”
莱奈尔连忙举起杯子咕嘟咕嘟地一口喝干，然后舔着嘴唇眨巴着眼睛无辜地继续窥视伊格拉的表情：“这样你还生气吗？”
伊格拉笑了起来：“好孩子。我只是想到了别的。你看，在法术面前，人是没有隐｀私的。这种力量被人所习得后，要如何保障当事人不乱运用能力，和龙尽可能晚地发现呢？”
“至少此刻我们应该没有被监听。”莱奈尔点点头，“至于习得法术后的适度应用和隐匿，可能并没有那么容易。”
他有点儿苦恼：“我没有阅读过龙和精灵的正规学习用法术书，但从我和认识的几个朋友交流得来的经验，对于他们而言，使用法术即使不是呼吸一样的天赋，也是行走这一级别的天赋——也就是说，近乎本能，经过练习，一定能学会。他们都可以感受到自然中充斥的元素，根据个体天赋敏感度和后天训练，甚至可以接触到自然中的法则。但我之前还没见过除我以外对元素有感知的人——我怀疑赫伯特你有天赋但你从来没打算去试验——不过今天倒是疑似见到了一个。”
“嗯？是什么人？在哪里遇到的？”维希特里斯立刻来了兴趣。
莱奈尔冲着伊格拉眨眨眼。
“你的意思是……我的这种直觉，可能是学习法术所需的天赋和敏感？”伊格拉难得地微微睁大了眼睛。
屋内的烛火光芒在他眼底和皮肤里青紫色的花纹上跳跃着。
“我感觉是的。”莱奈尔伸出右手，摊开放在伊格拉面前，“我的感觉通常都是对的。”
“……什么都没有啊？”伊格拉凝视了一会儿，蹙眉得出了结论，又在下一刻追加话语改变了答案，“现在感觉有点儿什么了。”
莱奈尔五指往回合拢，收回胳膊，蓝色的火焰从他的指缝中幽幽探出，留下五道蓝色流光于空中画出残痕。放在靠窗的书桌上的纸笔飞了过来，落到他的左手上；他兴致高昂地开始了询问和记录：“你答的非常准确。一开始确实什么都没有，在你得出结论后我才做了点儿什么——你是怎么感受到的？感受到的内容是什么？有怎样的过程和变化？在我后面同时使用另一个法术的时候，有什么改变吗？”
“咳，我觉得这事可以在之后慢慢讨论。具体大概可以推到你编写你的法术入门教学大纲时。”赫伯特出声打断，他已经习惯了打断莱奈尔与他人研讨法术这件注定要无休无止的事；不同于后者单独思考，终有尽头，讨论能让他彻底忘记现况和该实施的举措，“你们应该已经找好了合适的学员了？或者至少有了一个比较能够放心信任的筛选名单了？具体教学所用的场合和日常安排也有了计划了？虽然这里是南方，龙领主们普遍更为年轻，他们对领地里的人类子民管辖力度也更松和；但相应的，南方的龙领主们领地面积狭小，彼此交错，如果有特殊的动静被附近多位领主发现的概率也会相应更高——我觉得这几个问题是目前最为棘手和需要立刻解决的，其它的倒是可以找一个更加合适的时间与地点再行商讨？”
“你总是思考得如此有理性，赫伯特。”伊格拉轻柔地笑起来，此时他淡蓝色的眼睛里有几分难得的神采，“我很高兴。名单事实上是由我负责进行最终的筛选和确认的，目前大约有两百名可选对象，他们对外的身份是即将运送到东北部沙漠带矿区进行贩卖的奴隶，真实的身份——容我保密，这是该地区长官的权限所在了。至于教学地点，就在此城北方，你们知道那边的峡谷区吗？那里也是本城畜牧种植业的区域，我们在峡谷景色最好——也最为险要之处拥有农庄，雇佣一定数量的工人和仆役来维持生产和居所整洁以备主人的不时之需是非常有必要的。最后一个，如何不被发现的问题，啊，这就要看莱奈尔你的了。你能让大家不被发现吗？”
“遮掩法术波动……我对于遮掩我自己的做得还蛮得心应手的，如果学生比较少或者能力弱，我从一开始慢慢教育调整，应该还好？但是如果是有足够杀伤力的法术……不太可能不留下痕迹。”
“譬如维吉尔城外的湖泊？”
“那不是我搞出来的啦……我顶多是让它重回世间。总之，这一点我需要确认过学生和真正开始教学后才能得到答案。”
“那么，很高兴现在我可以叫你老师了，莱奈尔？”伊格拉往前倾过身体，伸出手轻轻按上莱奈尔右手的手腕，“感觉就是感觉，我的脑海里自然而然地体会到彼处有物，像是闭上眼后迎面扑来的烛火的热浪，随着风与烛芯融出，火光稍微大了一些而使热浪轻微地变得激烈起来，之后我感觉到风，但我不确定是不是我真的感受到了真正的风；现在，是这里有点儿特别？”
“回答得非常好，很有启发性！”莱奈尔大笑起来。
第九十九章 艰难的教学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