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从赫伯特的额头闪烁着往下滑落，像倾倒的流水，缓缓把经过之处沾湿。丝缕淡黑色的雾气从湿处浸出，很快消散无形。那些被疾病折磨削瘦的地方，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起来，重新回复了结实饱满的模样。
“彼当退却，汝当获平静。”
这个过程并不很轻松，大颗的汗水从赫伯特的皮肤上泌出，流下，混合着摇曳的金光，把他的皮肤映照得如同被暮色照耀的湖面，泛滥着璀璨的残金。
“彼当消陨，汝当照耀其上。”
灿烂的光芒从安多尼亚斯的指尖绽开，只是一瞬间，他那一身华丽的植物衣服全都开花了。五彩斑斓，华光摇曳。他在簇拥的繁花中面容模糊，几乎有些不像他自己。
本是站立的赫伯特已经失去了知觉，向后倾倒，风和缓地接住了他，将他送到上前一步迎接的莱奈尔怀中。
“你觉得，什么是神术？”安多尼亚斯双手合十，那在他身后铺于水面的繁花在寥寥数语之间一同枯萎，随着他的些微动作，碎成零散的片段，落入水中。现在他只穿着简单的白色短衣短裤，手腕脚腕上戴着枯木雕成的环，看起来年纪分外的小。不等莱奈尔回答，他又继续说了下去：“在最开始时，诸神并没有打算教导我们何为法术。在我无意中创造了第一个法术后，诸神才赐给我们学习法术的天赋作为礼物。在你出生之前，世上所有的法术，都脱胎于我构架的法术体系。
我曾经以为科尔文瑞付出那么大的代价获得和我一样的眼睛，必然对法术有着自己的野心，没想到他居然执着的只是力量和形式本身。我对此一直很遗憾。
不过看到你时，我又看到了一条新的路。人类的生命短暂，观看世界的眼睛也必然与我们不同。我很期待，你会如何诠释法术，你们又将如何改变这个世界。”
小船往岸边驶去，莱奈尔一直没有回答。
“你们回来啦！外祖父把赫伯特治好了吗？”马蒂开开心心地收拾着行李，看见莱奈尔抬着人回来，随口问道。虽然她并不认为有治好了以外的可能。
“唔，治好了，但是……感觉治疗费我要付不起了。”莱奈尔把赫伯特放到床上，自己瘫倒在餐桌上，无精打采地回答道。
“有多贵？”
“可能得……穷尽我一生，以及无数人类的一生，给他看另一种可能吧。啊，好烦。”莱奈尔抱着头哼哼了起来，“那几本从厄尔丹尼斯家拿的法术书我也不能用了。”
“外祖父禁止你学习法术？”
“……这倒不是。他好像觉得精灵和龙使用的法术不见得适合人类，让我去自创一下新的道路。对了，你知道安多尼亚斯陛下创造的第一个法术是什么吗？”
“哇，那他对你期待值很高嘛，你要全力以赴。”马蒂故作严肃地憋着笑，拍拍莱奈尔的肩膀，“这个我有听说过，当时精灵们生于澜月之湖畔，尚且懵懵懂懂，只知依循本能天真欢乐地生活，如此渡过了不知多少时日。外祖母因为长得最美貌而且酷爱花草，其他精灵经常为她采摘各色花朵作为礼物。外祖父因为个子比较……小巧，而且喜欢思考别人不以为然的问题，所以不太合群。
有一天他在很远的地方发现了一种之前从未见过的美丽花朵，忍不住摘下来想送给外祖母。但是等他跑回来，花已经枯萎了。外祖母安慰他自己以后可以亲自去看，他就用水变了一朵花的样子，送给了外祖母。”
马蒂右手五指在空中抡过，一束水流从水箱中飞起，落在她手心，水花次第剥开，变作一丝丝的花瓣，最终绽放成一朵复杂绚烂的花朵。
“原来是塑形啊，我还以为他会把花朵复苏过来呢。不过挺好看的。”莱奈尔点点头，继续瘫在桌上。
“嘿！毕竟是第一个法术啊，哪能那么复杂！说起来，你的第一个法术是什么？”
“我也不记得啦，可能赫伯特会有印象。”莱奈尔闭上眼睛，回想那个神术。
万千生命齐声应和之中，世界为之扭曲破碎。
生平第一次，他怀疑自己眼中所见，是否是真实。他甚至没打算向拥有同样眼睛的安多尼亚斯求证。
看到这样的场景，怎么还能如此若无其事地使用？
第九十三章 梅埃尔城（一）
想不明白也不能继续下去，赫伯特醒了。
他果然恢复得非常好，无论是力量、速度还是感官，都达到了绝佳的状态。
“我感觉精力充沛，大概可以再打一次竞技场。”
马蒂笑了起来，时隔半年，她也有所耳闻两人闹出的大事件，“那么你们还有东西没收吗？”
“没有了。”莱奈尔只带了游记本和两本厄尔丹尼斯的游记，赫伯特打包的几件衣服、佐料、游历途中纪念品和一点儿钱财也早已准备好。
“那我们走吧！”
传送阵在澜月之湖西面，和瑟特里尔家中那个传送到竞技场的颇有类似之处。之前莱奈尔并不通晓时空转移的法术，只能无意识地模仿一二，造成不确定的传送；现在他有所了解后，看懂的更多了，也对安多尼亚斯的渊博有了更深的惊叹。
一个敢说所有现存法术都脱胎于自己所创造的法术的法师，知识量何其惊人！
但这本书对他关上了书页。
人类也许会有自己的这样一本法术书，不过那将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莱奈尔叹口气，看着马蒂发动了阵法。
梅埃尔城出乎意料的简洁明快。
这座城市生长在临海的高崖上，从悬崖往下看去，几乎是一个大型造船厂。造船所用的器械和建筑物足够高大，如同巨木和高山一般在峭壁上投出大片的阴影。而用于其它生活需求的建筑物，则普遍低矮，驯服地瘫在崖顶的平地，最多只有两层高度。
这和想象中经过龙和精灵多年建设的海边名城似乎差得有点儿远？
莱奈尔惊讶又好奇地观察着，忍不住问出了自己的疑问。
“因为这座城现在除了要出海的精灵们，再也没有谁来了。曾经这座城市也挺繁华的，因为海湾移动，都毁得差不多了；之后神战愈发激烈，大家根本没时间重建这座城市。现在这都是最近几百年后精灵们慢慢建立起来的。”
“龙呢？没人来吗？”
“喜欢出海的龙就没有活到战后的了。人类倒确实经常来此贸易。不过梅埃尔城因为常年被风雨侵袭，地面上的建筑都不会太复杂的。地下建筑则比较有意思，很多船吃水深，在水下的部分也开了接口。虽然现在移动后没有这样狂暴的自然环境了，建筑风格倒是保留了几分从前的习惯。”
“哇！地下城？水下城？”
“都有的，来吧！”马蒂向着离港口最近的一家小酒馆跑了过去。
这家酒馆是真的破破烂烂。迈进酒馆门口的莱奈尔忍不住在心里嘀咕。酒吧门窄小低矮，还挂着垂悬的灰暗门帘，身材高大点儿的精灵进来恐怕要低头弯腰才行。进去后，也只有四五张肮脏的木桌，劣酒混合着油脂的气味盘旋其中。吧台后面空空如也，隐约的乐声伴着震动从地板上传来。
马蒂十分熟悉地往里走到了被吧台挡住的角落，那里有一架向下的楼梯。
楼梯狭长，两面都是石壁，更加浓烈的气味和声音从风道里飘扬上来。走到底后，转过窄门，一个巨大的厅堂出现在他们眼前。这里可以轻松容纳百人，现在也确实容纳了比这个数字还多出一倍去的人数。绝大部分是人类的水手，各自轻松地三五成群地做着，喝着烈酒；也有一少部分精灵，在边缘的卡座里小声地享乐；厅堂正中有个半人高的台子，一个黑发的女性精灵坐在上面懒洋洋地拨着鲁特琴唱着旖旎的小曲。
这地方完全看不出精灵的风味，倒是人味十足，赫伯特如此想到。
吧台后有四个精灵，其中一个懒洋洋趴着的灰发年轻男子，缩在高脚凳上擦着杯子，显然没有在接待客人。
“伊代奥！我妈妈在吗？”马蒂走过去，在吧台上叩了叩，笑嘻嘻地问道。
“马蒂？柯丽莎在地下六层，他们的船这次出航有点儿损伤，正在准备大修。不过，你居然独自来了？伊恩呢？”伊代奥抬起棕黑色的眼睛扫了一眼，凝在了赫伯特身上，“你新交了人类朋友？”
“是的，他们正在游历大陆，打算写本游记，就像我伯父那样！是不是很棒！”
伊代奥挑眉，点了点头，又转向两个人类：“喝点儿什么？”
“好看的！”“柠檬水，谢谢。”莱奈尔和赫伯特同时提出要求，然后互相瞥了一样对方。
伊代奥笑起来，把杯子放下，“你去找柯丽莎吧，把这两个小朋友留我这儿玩玩。”
马蒂点点头，又如一阵风一样冲向了大厅右边的出口，很快就不见踪影了。
莱奈尔拿到了一杯非常好看的酒。主体是泛着银星沙的蓝色，一道浅金色的酒在其中缠绕如丝带，些许黑色的碎末洒在表层。莱奈尔伸出舌头舔了舔，这些黑色的是饼干末，非常甜。而酒的味道也甜滋滋的，几乎尝不出酒精来。
“我还以为你会做出些更好看的造型？”莱奈尔抬头，迷惑道。使用法术来调酒，使得精灵的酒吧哪怕再狭窄憋闷也会让人类趋之若鹜——丰富得超乎常理的造型、素材和最终的口感，都是人类调酒师所不能企及的。
“但是感觉用综合蔬菜汁做造型，仿佛是在哄幼儿吃饭一样，很无趣啊。”伊代奥耸肩，递给赫伯特他点的柠檬水。
赫伯特憋笑，抿了一口他的饮料，微微眯起眼睛。这杯看起来只是放了片柠檬，表层倒了层大约十分之一维拉尔高的金色柠檬糖浆，没有搅匀，只插了根黑色的可食用硬糖吸管同时充当搅拌勺——但实际喝起来，下面无色透明的部分，是烈到烧灼的蒸馏麦酒。
赫伯特挑眉，伊代奥无辜地继续擦着杯子回视：“没什么感觉吗？难得我还有点儿期待看到很久没见过的龙喷火场景呢。”
“他可不是龙，怎么可能喷火，要喷我喷给你看就是了。”莱奈尔已经看出伊代奥的作弄，伸手拿过赫伯特的杯子就咕嘟了一大口。
他还真喷火了啊，赫伯特想。
金红色火焰刹那间照亮了这间光线暧昧的大厅的半边，所有正在享受休闲时光的人和精灵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或惊或疑地看了过来。
伊代奥脸上保持了微笑，眉眼衣服也完好无损，但他手边那一排刚擦干净的的玻璃杯全熔成了一滩浆糊，胸口一颗固定了防护法术的宝石别针也裂开了。
莱奈尔扔下杯子捧起自己那杯“综合蔬果汁”一口喝光，才伸出舌头跟仲夏的狗一样不断哈气：“哈……哈……你这酒……嘶……”
不用说完大家也懂了，是杯烈酒。
但能把烈酒喝得这么具有观赏性的也是少有，几个在大厅另一个角落的水手先大笑着呼哨鼓掌叫起好来，慢慢的其他不明就里的人也跟着宽了心，觉得这大概是精灵调酒师和客人做的一点儿小表演，慨然把这点儿变故当作难得的酒后谈资扔到了脑后。
少数几个精灵则在暗暗窃笑。伊代奥脾气古怪又爱捉弄别人，这次踢到铁板，大家看得颇为开心。
赫伯特接过被莱奈尔放下的杯子，一口将剩下的酒饮尽，“走吧，我们去四处转转？反正我看你也不想继续喝了。”
莱奈尔抓住他的胳膊，两人很是坦然地走到了之前马蒂离开的出口，不见了踪影。
伊代奥叹了口气。
所以，那个背着龙牙剑的家伙，真的只是人类？这事就很糟糕了。
但是马蒂牵涉其中……他似乎也不能把这事告诉龙啊。
第九十四章 梅埃尔城（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