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可怕。”
安多尼亚斯微微颔首，轻轻地又带走了话题，并没有提到，第一个依仗自己年轻气盛和天赋力量随心所欲地投身游历与冒险的施法者，正是他自己。
温和又友善的谈话持续了一会儿后，安多尼亚斯才开口：“我不小心注意到你身上残余的神术痕迹和莱奈尔戴着的那一枚珠子之间的同源性——恕我冒昧，能请教一下这珠子的来历吗？”
赫伯特并没有打算隐瞒，事实上他很怀疑这位精灵王早已用自己的眼睛确认了答案，仅仅是出于礼貌才多此一问：“莱奈尔在一只感染瘟疫的老鼠身上发现了这个，之后一系列事件让我们确认这应当是赫库兰尼姆投放的……这位龙领主，似乎……”
“以享受其他生物挣扎在死亡边缘的情景为乐？”安多尼亚斯的语气冷了下来，隐约显露出几分冰锋的凛冽，这时的他看上去倒有几分传说中的威严模样了。
赫伯特点了点头。
安多尼亚斯持杖的手一紧，随后在空中画出复杂的图纹，空气中明显的法力波动惹得前面相谈甚欢的马蒂和莱奈尔都疑惑地转过头来，想要一探究竟。
图纹流动塑性成一个精灵半身的立体图像，被法术临时通讯的对方是个姜色头发黑眼睛的男性精灵，正抱着一大盘奶油蛋糕大快朵颐，脸上还沾着好几块奶油与焦糖渍。
“咳咳！陛下！有什么急事吗！”精灵忙放下餐盘，随手抹了把脸，假装刚才并没有吃得像三岁小孩一样忘我。
“忒克提斯，你还记得你的职责吗？你所信仰追随者已然于此世消陨，你的誓言也一起不作数了吗？”
“并没有，陛下！”忒克提斯急切地回答，显而易见的激动和羞臊情绪使他脸色发红，这使得赫伯特清晰地看见他眼角银白色的花纹——像生长得欣欣向荣的藤蔓，也像纵横交错的乱枝。
“那么，你是怎么容忍在你旅经的路途中，被有心者肆意丢弃了灾难之珠进行取悦死亡之神的献祭呢？”
“怎么可能！死亡神殿陨落得更早啊！哪里还有灾难之珠？除非……”忒克提斯想到了什么，大惊失色，“赫库兰尼姆竟然撒谎！”
这个短暂的交流就此告一段落，忒克提斯猛地站起，甚至打翻了装满他热爱的蛋糕的盘子，法术一阵波动后结构破碎。
“忒克提斯还是这么急性子啊，难怪当年他都把赫库兰尼姆打成重伤了，却没有确认对方是否死亡。”安多尼亚斯和颜悦色地和伊恩感慨道，“他甚至都没和你打声招呼。”
伊恩苦笑。
也幸好忒克提斯因为安多尼亚斯口中吐露的颇有点儿冲击力的消息而急躁地前去一探究竟，并没有来得及发现伊恩动用了“落日”；倘使如此，恐怕在前者跑去找赫库兰尼姆麻烦前，会先回精灵的王城来把伊恩揍死。
毕竟这把嗜血的匕首曾经暗杀过当初曾是生命神殿祭祀的忒克提斯最敬爱的老师，又曾经当着他的面直接刺死了他最后一个学生。
如果不是忒克提斯有点儿傻，一直不知道“落日之匕”的真实拥有者；伊恩恐怕并不会有如此优哉游哉地开个旅馆过着舒服小日子的闲情逸致。
“父亲，我知错了，这件事我的确非常不谨慎。”伊恩再一次忏悔道。他知道安多尼亚斯有着法师的通病——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记忆力都过分持久——这会导致在后者认为“惩罚足够了”之前，时不时看似莫名地敲打他一番。
“不，伊恩，我希望你记住现在这一刻你直冒冷汗、想要退却保住性命的感觉。”安多尼亚斯看向北方的星空，突然变得兴致低落起来，“厄尔丹尼斯抛弃了这种感觉，那是他选择的道路，也自然对于道路的终点有所觉悟；即使到了那时，你也不能冲动地和以前一样，盲目追随选择和你兄长一样的道路。你们完全不同，也不需要为对方负责。”
自顾自地说了一长段听起来充满不祥意味的话后，安多尼亚斯挥挥手，“我的药剂快熬好了，先回去了。赫伯特，三日后如果有时间请来拜访我，我应该能解决你身上的小麻烦。晚安，马蒂，晚安，有趣的人类小法师。”
他的身影骤然消失于灯影幢幢之中。
“这招真是厉害啊。”莱奈尔由衷感慨，“我要是学会了就可以在床和餐桌间任意来回了！想起来好棒！”
“这么短距离的移动我就会，我可以教你！”马蒂笑着回答，“你给我讲旅途中的见闻作为教资吧。”
作者有话要说：
ps：红龙表示，当年那条试图诱拐精灵正太的绝对不是她，毕竟他俩算是没穿裤子时就认识的交情，才不会被身高骗到。
安多尼亚斯孩子蛮多的，虽然现在还活着的屈指可数；在战争中把自己搞得龙丁/精灵丁凋零之前龙和精灵有一大家子亲戚是常态。
第八十九章澜月之湖
第二天，心神不定的伊恩一早就赶回了维吉尔城，他还有旅店需要管理、客人需要接待，甚至，还有一个早已在维吉尔城的人类居民的记忆中消失的湖泊需要掩饰。
马蒂执意留了下来，而没有了陪伴被囚禁的厄尔丹尼斯这个理由，伊恩甚至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借口来把女儿一并带回她早就懒得待着的龙领属的城市。好在他们一家并不常居住在澜月之湖西南部的旧屋感谢于安多尼亚斯时不时地施法维护，至今仍相当舒适宜居。
马蒂无视了父亲忧心忡忡的眼神，欢呼雀跃着和新朋友一起住了下来。
“我很久没回来啦！”马蒂从箱柜中翻找出床单，抖了抖，显然心细如发的安多尼亚斯不可能忘记施加防尘的咒语，这床单一尘不染，几乎是崭新的。不过为了更清洁和外观的整齐，她还是打算把它们统统清洗一遍。
赫伯特在一楼准备着早餐——其实要准备的不多，看见马蒂难得回家，邻居热情地送了他们一大堆新鲜的面包饼干蔬果和饮品，且味道都十分的好，赫伯特深刻地体会到了在烹饪问题上拥有漫长时间去实践的优越性。
“这就是精灵的都城？占地好大，而且精灵挺多的。”莱奈尔在阳台上帮忙晒着被子，毕竟灿烂阳光对营造舒适被窝的促进功能是任何法术也比不了的——马蒂如此解释道。
从二楼的阳台能看到周围一栋栋带着各自特色庭院的房屋，它们彼此风格迥异，建造者显然没有要与邻居和谐统一共创画卷般社区的意思；时不时能看到三三两两的精灵结伴归家，有的还没从昨晚狂欢的气氛中脱离出来，还拿着小型的焰火与朋友打闹嬉笑着。
“澜月之湖也只有这几天这么热闹啦。”马蒂把床单晒好，走到莱奈尔旁边看了眼下面，和一个棕色头发的精灵特别亲昵地打了招呼，又一一微笑着回答路过的其他精灵的问候，“我们一族现在大概也就五万多精灵？其中常年定居澜月之湖的只有两三千吧。”
“这么少？可住宅看上去很多啊？平时都是空着的吗？”莱奈尔也忙完，轻巧地跳上阳台的护栏，坐了下来，晃着双腿顽皮地朝着第一次见到他而微微吃惊的精灵们打着招呼。
马蒂抓抓头发：“澜月之湖是保存最完好的旧城——我听妈妈说，诸神之战后绝大多数龙与精灵的城市都毁灭了，唯二从那场灾难般的战争中留存至今的建筑群就是澜月之湖和竞技场。但是，虽然房子很多，可是它们的主人大多不在了。如果按照继承法来算……”马蒂思考了一下，“我大概继承了这座城里的二十七所房产？”
“这么多？”莱奈尔也吃了一惊。
“因为外祖父以前宣布过，每个精灵无论是什么信仰和派别，澜月之湖都是他们的家。所以绝大多数精灵在这里都有居所；即使是战时，澜月之湖每年新年的庆典也从未停止过，这是个所有精灵都十分乐意参加的节日。许多信仰不同神灵、平日见面就是刀刃相向能打得不死不休的亲族只有这一天才能和平共处。”
“安多尼亚斯陛下怎么做到这一点的？听起来真厉害啊。”
“外祖父本来就很厉害嘛！”马蒂微微仰起了头，“尽管精灵因为追随的神灵不同，在其他地方都是生死相搏；但在王城，他们都会规规矩矩尊从一族的王的命令，绝不进行任何‘未经允许的’争斗，更别提常见的暗杀。当然也不是没有闹过事的，但外祖父惩处他们的手段，即使是最无视一切世间约束与法典的狂信徒，也会感到胆寒；所以他们也逐渐学会了在这里就规规矩矩的。时间长了，这里就成为了诸神之战中惟一的休战之地。”
马蒂的话颠三倒四，又因为她自己未曾亲历过而缺乏详实的细节，但莱奈尔还是发现了一个迷点：“未经允许的？这里还有经过允许的争斗？”
其实莱奈尔更好奇安多尼亚斯那足以威慑狂信徒的惩处手段，以及之后如何应付他们信奉的神明的怒火的方式，但一个出生在诸神之战后的年轻精灵的转述，故事性的渲染成分恐怕远大于真实性；何况这个话题搞不好有点儿血腥残暴，还是不和明显十分崇拜当事人的外孙女讨论比较好。
“这里以前有着世界上最大的学校，无论龙还是精灵都十分乐意来此地学习，经过审批的切磋比赛是被允许的。”马蒂点点头。
“学校！”莱奈尔顿时兴致大发，从阳台的护栏上跳了下来，“我能去参观一下吗？”
“现在学校已经停了很久了，不过参观倒是可以的。”马蒂抓抓头发，显出向往之色，“我其实也没有在那所学校里上过课，诸神之战结束后没有那么多学生，也没有那么多老师了。”她眯起眼睛，像是有点儿不适应升起后逐渐投射到阳台上那过强的阳光一样，“我最开始是父亲教育的，后来他和母亲闹矛盾顾不上我，就一直是伯父在照顾我了。不过我和他偏好的方向不同，让他蛮伤脑筋的，幸好他家里有好多法术书，克洛莉丝阿姨也……”
马蒂陷入了回忆，甚至没有发现自己已经停止了话语。莱奈尔有点儿拿不准自己是不是该悄悄地退开让她独自待一会儿，偏偏他还没学会马蒂答应教他的短距离瞬移法术，无论怎么溜走，都有可能惊动她。
“所以，其实大部分精灵平日也不愿意居住在这里的。”
马蒂的结语来得没头没脑，正在使劲对着隔着厚厚楼板的楼下厨房中的赫伯特的后脑勺挤眉弄眼莱奈尔茫然地“啊”了一声。
“因为这里太多关于亡者的回忆。”马蒂随手一指，“那边的海螺形小屋，父亲告诉我说，那是我舅舅弥特斯的遗物。他是个非常厉害的医生，继承了外祖母的天赋；在他旁边种满了粉色月季的庭院是克洛莉丝阿姨的，她和我妈妈一同出海，一百三十年后传来了死讯；再往旁边的木制小楼就是你昨晚放跑的伯父的——其实我也有种预感，他不会再回来了。”
“我不会在父亲面前这么说，但我赞同外祖父，这对伯父来说，是他命中注定的结局，而且他对此甘之如饴。因为他终于能自由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我想为此感谢你，莱奈尔。”
“呃……”有点儿不知道如何回答对方“谢谢你让我的伯父自由地找死去了”的莱奈尔此刻非常想把赫伯特抓来挡在前面进行这样深沉的谈话。
“走吧，我闻到蛋煎好的香味了！该吃早餐啦！”并没有期待对方的回答，马蒂搂过莱奈尔的肩膀，笑嘻嘻地向后倒下去，他们像落叶一样从阳台飘进了厨房。
“来得真巧。”赫伯特倒满最后一杯牛奶，对着他俩微笑，“开饭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意外地以“放跑对方伯父去作死”的方法刷爆了马蒂好感的莱奈尔，懵逼地和前者谈心中——“不，还是和我多谈谈学校吧，谢谢。”
第九十章宁静的一天
餐后三人一起按莱奈尔的希望在城中漫步，不疾不徐地向着马蒂提起过的学校的旧址走去。
这时，莱奈尔才深切地体会到澜月之湖有多大。
整个城市傍湖而起，而多年的扩建使得这个美丽的湖泊早已变作内城的一景。湖水的最北端是华美璀璨的宫殿群，以前曾有数以千计的精灵于其中生活工作，维持一族的秩序和宫殿本身的正常运行；但现在宫殿里只居住着7位仅存的始祖精灵，他们各自有各自的起居爱好，甚至能一年彼此都不见上一面，整个宫殿完全依靠复杂到人力难以重现的固化法术和法阵维持着亘古不变的华美。由北向南，湖的两侧是两个巨大的集市，它们曾经拥挤而繁华，店家一路从地下开到高高的云层之中，就连湖面上也有大小不一的船只缀连成水上集市，在摇曳的水波中，各色商品被迅速地交换买卖，偶尔掉落的钱币堆积起来，至今把湖底映照得可见闪烁的金属光芒。西侧的集市尽头链接着巨大的广场，后者紧邻着他们的目的地，已经彻底安静下来的学校；再往外，则是一圈一圈，一块一块随心所欲建造的住宅区。东侧的集市则是如同一条巨蛇盘缠，包裹住了城中最大的剧院和竞技场，出于不明原因，这一侧的住宅普遍偏高，简直像进了彩色的房屋森林。两侧的建筑群肆意向外铺展，又最终在湖的南面汇合，形成了狭长又零落的区块；这一边同时也是各种药田、农田、果园和畜牧场所在的方向。
“而这些，其实都只是澜月之湖鼎盛时期不足十一的残留。最后一场神明间的大战结束时，诸神如同流星陨落，无穷无尽的火焰和狂风吞噬着震颤陷落的陆地，外祖父虽然和支持者们拼尽全力支起屏障，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屏障从边缘开始被吞噬粉碎。在一切平静下来后，剩下来的便只有这么多了。”马蒂伸开双手，抚摸着穿过的小巷两侧墙面上雕琢的玫瑰花纹。它们的颜色早已黯淡得看不清曾经可能的绚烂，细小的石砂随着触碰簌簌滑落。也许再过上数百年，这些曾经被主人精心修葺而成的屋舍便会彻底坍塌，连同屋内等待着不会再回来的主人的物品们一起沉睡地下。
明明这座城市在昨夜还那么富有生气，但在短暂归来的精灵们纷纷归家休息或离去后，它还是展现了死亡了大半的真相。
莱奈尔想起了旅途中经过的月影城，同样像是被时光和死亡所接管的城市，月影给人一种死亡刹那静止的心悸感，澜月之湖却是无奈而平静的，仿佛自然衰亡的花朵和老人。
赫伯特则陷入了沉吟，良久才向马蒂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如果这里建筑物的建造都这么杂乱无章的话，那么道路、维护、治安等又是怎样保障的呢？”
“虽然看起来很杂乱无章，但在它们建造之前，重要的主路和两级以上的分支都是提前修建好了的啦。”
想要在事后约束精灵们自由散漫的天性是很难的，执政的官员们大抵很了解自己的同族，因此他们以惊人的意志力和预见性，愣是保证了基础的市政建设比城市本身的面积铺开更快一圈的进度——考虑到他们可能还要每天花个三分之一的时间和自己意见不合的同事相约去竞技场干架、每年花个一半时间完成对自己所追随的神明应尽的义务，这效率简直令两个人类大开眼界。
精灵普遍有着比龙更为文雅娴静的评价，但本质上他们都带着创世之初被神灵所赋予的那股几乎是野蛮的生机勃勃之气。
尽管精灵理论上的生命很长，但实际上，他们每天都活得充满干劲、丝毫不考虑无尽岁月——谁知道哪天就会死？说不定下一刻被自己或者隔壁的法师做的实验炸飞，说不定明天就接了有去无回的任务面对毫无胜算的战争，说不定只是被路过的异兽和更为强大的双方对战波及……
这种种反而促进了他们积极地生活。
直到一切粉碎后，时光无限漫长而冰冷。战后精灵的自杀率相比从前，一直居高不下。
直到傍晚时分，他们才终于到达了学校的门口。
“嘻嘻，我太久没走过这段路，忘了有这么远了啦。”马蒂不好意思地说。他们午饭还是在西市、可能也是整个城中唯一一家仍在营业餐厅解决的。
莱奈尔给了她个白眼，只顾着问赫伯特累不累，要不要喝水、还是别站着直接躺下让他用法术带着跟着飘就好，简直把后者当做大号婴儿来照料。
赫伯特哭笑不得，他不过是上午走得稍快了些有点儿累了，竟然把莱奈尔还是吓得就差没强行把他打包了闯进北部的王宫里去找安多尼亚斯救命了。好不容易制止后，这个下午他们足不沾地——用了风的法术俯瞰城市、高速飞行在从前的澜月之湖是受到限制的，但现在则全凭各自心意——顺利地抵达了学校的大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