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邵广眉头一皱,照着邵宏脑袋上抬手就是一记暴栗,“咱爹娘是怎么养了你个脑子进水的。”
“哥你有话好好说、别骂咱爹娘呀……”邵宏委屈地抱着头,口里支支吾吾地念叨,“你这,你让我往战死的兄弟里头查你,意思不就是你那啥了嘛!”
邵广原先都觉得自己脾性还不错很少发火,可每回发火都是给自家弟弟给气的半死,哪有说自己哥是鬼的弟弟,这不是变着法子叫他去死么。
“不是说找我,我想让你找的是芳念要找的邵广。”邵广叹道。
“邵广不就是你么!”邵宏就更加满头雾水找不着北了。
他在找邵宏之前就该猜到这情况,毕竟就这么愣生生说出去谁也不信。
天策军中还有一个叫邵广的人,此人身世背景、经历与他又相似,便像是另一个他似得。原先这人仿佛活在与自己镜面的世界里头,那人在十年之前救下了叶芳念,却又未能守约等到叶芳念来找他,然后叶芳念走入了自己所在的世界里。
“阿宏,你听我说。”邵广也是怕邵宏这脑筋又能给他想出什么花来,便沉下声,与邵宏解释道,“在藏剑营地时候我遇见了芳念的堂兄,我与他聊了几句之后,才发现事情其实没那么简单——”
叶芳念一觉醒来时候,拖着自己的伤腿一瘸一拐在营地里头转了两圈,愣是没找见邵广在哪里,又漫无目的地找了一会儿,倒是撞见邵宏正抱着一卷册子从某处帐子里点头哈腰地退出来。
“邵宏!”
叶芳念一只脚连蹦带跑得上前去,又没稳住身子,一个不小心外加邵宏手没稳,册子被撞到了地上。
“哎呦我的娘……”
邵宏见叶芳念登时如耗子见了猫似得,看见邵广要他找的东西掉到地上,赶忙在叶芳念弯腰帮他捡之前抢先去把册子揣了起来,然后与叶芳念打哈哈道,“芳念少爷,你腿伤没好怎么跑出来了,不好好养着回头我哥回来得骂我。”
“你哥去哪儿了呀?”叶芳念问。
邵宏见叶芳念没注意到自己手里那叠东西,松了一口气,答话道,“上头有任务给他,他带人离城了。”
“噢,这样啊。”
都没来得及打个招呼,总让人觉得错过了什么似得,心里空落落的。
邵广不在营中,邵宏似乎另有别的事情忙着,连平时最爱找他讲话的李炀都不在营中。叶芳念一下子变得无精打采的很,总觉得该找点事情去做,但因为这腿伤的缘故,冶金炉的人不让他动锻锤劳作,一个劲轰他去养伤。
纵使现在已经开始入秋了,总杵在营帐里抱着腿养伤,人也是随时要发霉的。
叶芳念就安分了两天时间,第三天腿伤刚开始结痂,他便跑去城墙上头,同望夫石一般望着城外的方向,只是如此也没有把邵广望回来。第四天仍旧,不过好歹望回来了邵广的传书。
一封传回营地汇报军情的,直接送到主帐里,还有一封,邵宏送到了叶芳念手里。信上说是在探狼牙军的动向,交手了一波,现在已然完成任务打算启程回河阳来,叫他不要担心好好养伤。
眼中的担忧刹那便消失地一干二净。邵宏在一旁将叶芳念脸上神色变化全看在眼中,也就明白了邵广叫自己千万要对叶芳念保守秘密的原因了。
邵宏也不是那种对情感一窍不通的人,但他彻底看懂叶芳念的时候,又觉得止不住感慨。
叶芳念与他们当兵的不同,他们在战场上,叶芳念在战场下。他们可以为了家国拼了命去杀敌,为的是一纸捷报。而叶芳念,或者说是其他人,比如有个新兵蛋子的爹娘,比如跟他同年那位的内人,他们只是希望上战场的这些人能好好活着,为的只是一纸报平安的家书。
如此又有谁会忍心揭穿这个精心粉饰的谎言,实话告诉他——你要找的那个人可能已经死了。
邵广一队人马在次日白昼时候赶回河阳,回来时候叶芳念靠在城门口站着,看见他们的队伍,又一瘸一拐地走上前迎,落在人眼里行动似乎有些笨拙,不过这如此笨拙的样子,着实也让人望见之后,心情由衷开朗起来。
队伍里添了几个伤员,好在交锋不狠,无人牺牲。这回有专门的战报员去给上面的人汇报军情,邵广便被允许回去歇着。
“阿宏来给我上药。”邵广往一旁邵宏那喊了一句,邵宏便应声跑过来了。
说是回去歇着他倒还真回去了,叶芳念闻见邵广身上有点血腥的味道,又见邵广打算往自己营帐方向走,看样子是没打算去伤员营那,便疑惑问,“你不去军医那么?”
邵广摇摇头,“有两个兄弟重伤刚送回来,军医应要忙着为他们医治,我这点小伤就算了,帐子里还有药擦擦就成。”
叶芳念跟着邵广走进帐子里,他见那帐子里摆陈简单得很。也就一张床榻,两张桌子,座椅,兵器架。那两张桌子,大桌在帐子中央,上头是地图、沙盘、笔墨纸砚类办公物,另一张小桌在床榻边,上头一大摞瓶瓶罐罐,旁边摆着剪刀、绸布,和一个水盆、擦巾。邵宏抄起水盆就跑离了帐子,而邵广则往那瓶瓶罐罐里面找药。
“……好多药瓶。”叶芳念不禁感叹。
“有的时候伤员太多军医忙不过来,所以我们自己也得备着点常用的,小伤小痛自己解决就好。”邵广一面解释着,从那叶芳念眼里一大堆的药瓶里面挑了两个出来,放到床榻边。一会儿的功夫,邵宏也打了清水回来了。
这么多药瓶还这么熟悉哪个里面存放什么药,足见对他而言受伤是多么家常便饭的事情。
邵广坐在床榻边,将自己上半身盔甲卸下,衣袍解开。里头绕胸缠了两圈的绸布上面染了血色。邵宏三两下拆了绑带,也才瞧见那伤口是横着的一道,从胸侧往后延伸到后背,原先结了痂,然后又裂开了。
叶芳念许是看不懂的,邵宏倒是见多了,一看就知道是箭伤,于是张口便道,“哥你这是差点给人一箭射死呀。”
邵广当着叶芳念的面也不好抬手揍他,于是就皱了皱眉,“嘴里还有点好话行不行。”
“哎哥,我说的是真的,你再躲晚一步,这箭得穿胸而过。”邵宏给邵广用清水洗了伤口,话落,刚把金创的盒子打开,却未曾想帐子外头有谁直喊了一声,不是喊邵广,而是喊邵宏的。
“邵宏你在里头不,我给参军大人把你要找的人那册子带过来嘞!”只听外头的人喊道。
“小祖宗你给我闭嘴我这就来!”
邵宏与邵广两人都是一愣,邵宏一想到叶芳念也在,被这人的话给吓得手一抖,开口往外头骂了一句,便赶忙丢了药盒飞奔出帐子,临帐帘还回头对叶芳念叮嘱道,“芳念少爷你帮我哥上药罢我忙活去了!”
“嗳,好。”
叶芳念接过了金疮药的盒子,便坐定在床榻旁边,把盒子里的药粉拍了一点到手上,往邵广胸侧伤口开裂的地方细细涂抹,一面问,“邵宏要找谁呀?”
“呃……”邵广顿了一会儿,若是胡诌个什么身份也怕叶芳念看穿,就直接装作不知晓,“我不知道。”话音一落,便寻了个借口把话题转开,与叶芳念道,“你的手劲儿比阿宏轻多了,阿宏那小子每次上药都巴不得往我身上推掌。”
叶芳念以为是自己轻了上药上的不到位,便有些手足无措,有些结巴着慌慌张张问邵广,“轻、轻了吗?我怕我平日抡锻锤和重剑的力气瞎使弄疼了你才拿捏着……”
邵广听了叶芳念的话,一想起当日与叶芳念切磋的景况,看如今叶芳念为自己惦记着收着力道的模样,觉得相当有趣,于是便开口笑了起来,“我们营里头的女将军们恐怕都没你那么会关心人。”
“姑娘家生来就细心,你定是没见过她们关心人的——”
叶芳念话未说完,手上药膏涂抹到邵广后背的地方,人却忽然愣住,一下没了声音。
“怎么了?”
邵广回过头看他,只是他后背对着叶芳念,光是回头也没来得及看到叶芳念脸上的表情,而叶芳念立刻压低了些脑袋,继续替邵广上药,把方才的僵硬掩饰了过去,然后开口回应,“没什么,我忽然想起来我还没见过营里的女将军们。”
“那等往后有空了带你去见见,那几位都可厉害了,武学兵法一点不输男人。”邵广笑道。
“邵广……”叶芳念在后面唤了他一声。
“嗯?”
“那个,你后背的伤……?”少见的,叶芳念的声音比往常要低一些,好似有一种小心翼翼的感觉。
邵广回想了一番,自己背后除了新的这一道箭伤,箭伤下面还有一道长刀造成的伤口,那道伤是三年多前洛阳失守的时候留的了,早就结痂了,估计伤疤太狰狞了点。邵广以为叶芳念是问这一道刀伤,便回答,“老早安贼来攻洛阳,那时候留的刀伤。”
“啊,这样……”
叶芳念抿了抿唇,便作什么都没有在意一般,“看起来挺渗人的。”
又闲聊了两句,替邵广上完药之后,再给邵广用绸布将伤口重新裹起来,确认不再渗血,便起身将剪刀、绸布之类都收拾好。
正巧这时邵宏也从外头回来了。
“咦,上好药了呀。谢谢芳念少爷了。”邵宏对叶芳念笑了笑,又抓了抓自己脑袋,“那个,芳念少爷,我和我哥要商量点军情,芳念少爷……”
叶芳念知道邵宏的意思,便乖巧点头,“那你们聊,我先回冶金炉去了,正好我得去查看一下铁料剩余。”
“谢谢芳念少爷。”
邵宏又谢了一句,便送叶芳念离开了帐子,站在帐帘后面透过那一丝缝隙,望见叶芳念确是走远了之后,才回到床榻边,与邵广说道,“哥,先前你跟我说的事情,我确认完了……”
邵广神色稍严肃一些,便见邵宏低沉着声音,与他说出了那几个字。
“芳念少爷要找的那个邵广,死了。三年多前,死在洛阳城下。”
☆、七
叶芳念走着走着便转入了他的铸造室里,手扶着门框将门一点一点合上了,秋日白昼的阳光被挡在了门外,只透过半开的窗照进来一些。屋里漂浮的细尘在那些微的亮光之下,浮游在叶芳念身边,叶芳念整个人却站在灰暗里头,低垂着头,抵着门背站着,迟迟无法挪动脚步。
方才给邵广上药的时候,叶芳念注意到邵广的后背,然后愣了。
那里不是应该有一道刀伤的么?左边临近蝴蝶骨的地方,应该有一道半尺左右的刀伤。就算过了十年,刀疤会恢复得和没受过伤一样么……?
那是十年之前邵广为了救下他,给他挡了那个地痞一刀的时候留下的,当时流了那么多血,尚且年幼的自己差点都以为邵广会就这么死掉了 。
血?
死?
仿佛是两个被自己遗忘在脑后很久的字眼。
多久了?
本来脑子里就混沌着,叶芳念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忽然觉得头痛得很,心里什么地方像是被尖刀铰去一块似得,胸闷的感觉毫无预兆的涌了上来,窒息之间他往一旁踉跄了一步,却又没能注意到摆在那里的兵器架,伤腿给撞了一下,伤口是没裂,也足以疼得让他直接跪趴在地上了。
腿伤很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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