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竹》分卷阅读78

    于是这一年初秋,阆州的佃户忙着收割庄稼,陆家却从竹子里收获了一个半岁大的孩子,取名为暄,意从岚消日升。

    小陆暄鲁莽地提前蹦出了娘胎,作为代价,他在竹身里被困缚了整整一个夏季,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满腹委屈。好不容易回到晏琛的怀抱,立马哭了个洪水滔天,简直把几个月的眼泪全飚了出来,还糊了一脸鼻涕、洒了满床竹叶。

    小笋妞这时刚好一岁大,比从前乖巧许多。她趴在床上,好奇地探头打量着这个不知哪儿冒出来的红鼻头小哭包,心里软软一动,也抖落几片叶子,用小胖手拣起来,四肢并用地爬过去,要把它送给弟弟。

    陆暄一见到她,突然就止住眼泪不哭了,两只乌黑大眼呆呆地盯着她,须臾竟露出了万分欢喜的神色。

    他张开双臂,挣出晏琛的怀抱,一把扑倒了漂亮的姐姐。

    九月晚秋,天高远,云疏淡,西风月桂庭前香。

    藕花小苑的临窗小榻之上,陆桓城倚案而坐,正打着一把乌檀算盘核对账目。晏琛沏好一壶清香的竹叶茶,为他斟了满杯,刚搁下茶壶,便被搂住腰身带进了怀里,跌坐在他的腿上。

    衣衫底下十指渐渐扣紧,陆桓城照旧拨弄着算珠,遇到要翻页时,他轻轻一抬下巴,晏琛心领神会,便用手指拈起账簿一角,为他翻过一页去。

    午后风和日暖,正适合说些家中琐事,关于母亲的健康,或者关于陆霖的课业,也适合说些陆家铺子里近来发生的趣事,还有坊间流传甚广的奇闻。

    小榻另一边,陆桓康捧着一卷《行商纵览》入神地研读,遇见不懂之处便向哥哥虚心讨教,彼此探讨几句。阿玄懒散地躺在榻上,将他的大腿当作枕头垫着,若是嘴馋了,只要张开嘴巴,陆桓康就会从手边的碟子里拣起一条粗盐小鱼干,亲自喂给他吃。

    屋里不远处的宽敞大床上,七个孩子闹成了一锅粥。

    阿玄的四只小猫崽在满月那天化出了人身,唯独耳朵和尾巴还收不回去,此刻齐齐顶着两只绒耳朵、勾着一条小尾巴,相互扑来咬去,热烈地厮打追逐。陆暄和陆岚两根小竹子混在狸堆里,也与他们一块儿跌扑打滚。

    陆暄有些呆萌,经常被小狸子偷袭得逞,时不时就栽个手足朝天,抖出**片叶子来。陆岚则是十足的胆肥心野,见弟弟受了委屈,立刻左手揪尾巴,右手抓耳朵,以一敌二杀出一条血路,爬到弟弟身旁去保护他。

    陆霖作为年长了六岁的哥哥,盘腿坐于大床中央,一边捧书诵读,一边熟练地照看弟妹,心态淡定,稳如神佛。

    他认真念着书,目不斜视,右手随意一抓,便准确地把小煤球的爪子从陆岚嘴里拽了出来。不一会儿换作右手执书,左手随意一抓,又把十几片竹叶从小雪球的牙缝里抠了出来。

    当然,陆霖厉害归厉害,却并不是万能的。

    比方突然间,小花球一尾巴扫在了陆暄脸上,陆暄往后闪避,不巧摔了个屁股蹲儿,还吃了一嘴猫毛,心里无比委屈,当即就尖着嗓门儿嚎哭起来。旁边小雪球见状,莫名其妙也开始跟着瞎哭,这般一传二,二传三,很快整张床上啼哭声此起彼伏,响不绝耳。

    陆霖无奈地探出头,高喊道:“爹!二叔!阿玄!干活了!”

    只听外头乒呤乓啷一阵乱响,几个大人扔算盘的扔算盘,抛书册的抛书册,茶杯、鱼干全不要了,急匆匆地冲进来哄孩子。

    晏琛与陆桓城配合默契,一人捞起一个,抱到屋外僻静的角落里柔声安慰。陆暄和陆岚都不算太难哄,不多时便止住了哽咽,睫毛上挂着几颗小泪珠,趴在爹爹怀里慢慢睡熟了。

    阿玄哄孩子的手段则更加简单直白。

    他化回狸身,朝床铺方向懒洋洋地喵了两声。孩子们听见爹爹呼唤,啼哭一顿,齐刷刷变回小奶猫,一只接一只地跳下床,翘着尾巴晃悠悠地奔了过来,脑袋挤脑袋地钻进阿玄怀里,享受起了爹爹亲密的舔舐。

    可怜的小雪球刚被陆桓康抱入怀中,还没安慰几句,突然就发现自己落了单。她慌忙化回狸子,尖尖的利爪勾住陆桓康的衣裳,一颠一颠地竖着往下爬,头也不回地抛弃父亲,与哥哥们一起投入了阿玄怀中。

    眨眼间,床上只剩下了陆霖一个人。

    他依旧盘腿而坐,捧着书册,托着腮帮子,相当沮丧地叹了口气,心道:祖宗啊,我真的只讨了一个妹妹,为什么你们非要一股脑儿塞给我六个?

    我实在是……带不动啊。

    番外四·玄

    从前,山里有一只可爱的小狸猫,黑毛白足。

    它给自己取了个帅帅的名字,叫做玄。

    玄武的玄。

    他和一只赤毛狐狸结伴修行,两个小受当闺蜜,除了双修不能干,其他啥都能干,每天都开心到飞起来。

    后来有一天,小狐狸用媚术勾到了一个大人物,被大红花轿吹吹打打娶回了家,山里就只剩下了孤单的小狸猫。

    阿玄好寂寞啊,他从来没有这么寂寞过。

    他去喝水,湖面就照出一道孤单的影子。他去唱歌,山谷里就回荡着一声孤单的喵叫。

    树梢上嘴碎的麻雀排着队笑话他,一阵一阵地高唱:小红狐狸跟人跑啦,小红狐狸不要你啦!

    阿玄飞快地窜上树,龇牙咧嘴地吓跑了这群麻雀,然后一屁股坐在树干上,幽怨地哀声叹气起来——水也不甜了,草也不绿了,鱼也不鲜了,扑蝶也无趣,捉虫也无趣,逮耗子也无趣……

    他好寂寞啊,他从来没有这么寂寞过。

    第二年的春天,阿玄突然不寂寞了。

    他找到了新的乐子。

    春天是一个好时节,一群小书生从城里来这儿踏青,他们吵哄哄的,作诗,对联,投壶流觞,嬉笑玩乐。

    作诗要应景,对联要工整,投壶则讲一个快、准、狠。

    书生堆里,总有聪明的那么一两个拔得头筹,被同窗们一致褒赞,也总有愚笨的那么一两个落在后头,做什么都引人哄笑。

    阿玄蹲在树影里,兴奋地伸着脖子看他们玩,看他们闹,和他们一块儿嘲笑里头最傻的一个书生。

    那个书生叫陆桓康。

    据说他是从阆州有名的宅书屋出来的,往上数几代,祖辈一水儿的状元榜眼探花,个个都是朝堂里响当当的人物。

    只有他不一样。

    他是陆家的异类,作诗不行,对联不行,连投壶的筷子也稀稀拉拉,全落在外头。

    因为姓陆,因为祖宗太光鲜,他永远是被嘲弄得最厉害的那一个。他越来越紧张,念出的每一个词都错,扔出的每一根筷子都歪,周围的笑声也越来越响。

    他们说,这是一个靠哥哥养着的废物。

    没了哥哥,就凭他愚钝的天分,谁还肯供他读书。

    他们又说,这是一个脏了血脉的野种。

    一定是母亲红杏出了墙,生出的儿子才会和先辈天差地别。

    他们说了好多好多笑话,说得那个傻书生面红耳赤,又因为嘴太笨了,连反驳也不会。

    阿玄蹲在树上,跟着他们一起哈哈大笑,笑得从枝梢一头栽下来,跌进草丛里,拍拍屁股爬起来,又继续捧腹大笑。

    阿玄一连看了陆桓康好多天的笑话,渐渐的,他不再笑了。

    他感到厌烦了。

    一看到陆桓康就烦。

    这个人这么笨,这么丢脸,只会被别人当做笑料,怎么还特别不知趣,还好意思次次都来呢?

    和他一样笨的耗子、麻雀、灰兔……早就死得尸骨都不剩了。可因为投胎做了人,得了一个好家世,还得了一个好哥哥,这愚笨的书生却依然幸运地活着。

    不公平,一点儿也不公平。

    这么笨的人,早该死了。

    早该死了。

    他死了,也许书生堆里就会冒出新的笑话来,不会永远都是老掉牙的这一个。

    阿玄想听新的笑话了。

    所以,他盼着陆桓康去死。

    但是陆桓康还没死,阿玄倒差点先死了。

    某一天他跳进水潭里,去追一条又肥又大的红鲤鱼,却被几根恼人的水藻缠住了后腿。

    红鲤鱼趁机溜了,阿玄很不开心。

    他生着闷气,懒洋洋地转身往岸边游,可是游着游着,他离水岸却越来越远。

    那潭中水藻竟是个邪妖,长了一双诡异的獠牙,缚住阿玄的两条腿,将它用力往深幽的潭底拖去。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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