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竹》分卷阅读52

    太久了。

    思念令人变得狂野,也令人变得温顺。

    他沐雪而来,走过长长的一段夜路,身子早已冻僵,太想被灼烫的温度包围。陆桓城用势不可挡的热情吻暖了他的唇,搓热了他的手,让他变作一坛美酒,长存地窖,一朝启封,解去积年寒意,蒸出了一缕幽淡的竹香。

    只有在陆桓城怀里,他才找得到重返人世的实感。

    长吻暂歇,两人无言对望,彼此眼中都是湿的。陆桓城为他拢了拢领子,体贴地问:“身上冷不冷?”

    “不冷。”晏琛轻轻摇头,“你抱着我……我就不冷了。”

    话音刚落,他鼻子一痒,很不给面子地打了个喷嚏。

    陆桓城于是笑了,牵了他的手要领他进屋。晏琛忽而害羞起来,想着一家人都在屋里,他却与陆桓城在外头忘情缠绵,也不知究竟害家人等了多久,不禁双颊绯红,忸怩地不肯进去。

    陆桓城温声道:“阿琛别怕,都是自家人,迟早要见的是不是?”

    “可是……”

    “竹子爹爹?”

    纤细的童音在耳边响起,陆霖从门侧探出小脑袋,一双眼睛登时变得乌亮乌亮,忙不迭跨过门槛,张开双臂就往晏琛怀里扑。

    热情如火的棉团子,险些把晏琛一下撞翻了,陆桓城赶紧伸手扶住。

    “笋儿,乖笋儿……”

    晏琛搂着孩子,一遍一遍唤他的乳名,眼底湿意更浓。

    这是他遗留在世间的宝贝,被陆桓城悉心照料了四年,养得天真可爱。他所惧怕的骨肉分离、形同陌路,一样都没有发生过。

    陆霖与晏琛在竹子里亲昵了几个月,这么一抱,立刻寻回了熟悉的感觉。他睁大眼睛打量着晏琛的眉眼,朝陆桓城欢喜嚷道:“一模一样!我和竹子爹爹一模一样!”

    陆桓城忍俊不禁:“你是他生的,当然一模一样。”

    陆霖才不管,认定了这是一件极其神奇的事情,小手抚过晏琛的眉毛、眼睛、鼻子,越看越惊讶,拉着晏琛的手一脸激动:“竹子爹爹,我们去给奶奶和二叔看,去给阿玄看,我们生得一模一样!”

    孩子一笑,晏琛简直像着了魔,那些羞赧与拘涩通通不见了,百依百顺地迁就他:“好,我们这就去给奶奶和二叔看。”

    第五十九章聚散

    时隔四年,晏琛终于如愿见到了陆母。

    老太太鬓添华发,眉目慈祥,从坐席上起身相迎。陆桓城怕晏琛忐忑,在绒披底下握住了他的手以示安慰,却不想晏琛落落大方,主动唤了声:“娘。”

    这倒轮着陆母始料未及,闻声怔住,渐渐落下泪来。

    关于晏琛,陆母所知道的其实是另一个故事。

    四年前的某一天,她尚在病榻缠绵,陆桓城抱来了一只蓝缬小襁褓,里头睡着一个白玉似的小婴儿。陆桓城告诉她,这是晏琛诞下的孩子。

    缘起与缘灭经过一番修饰,从陆桓城江北落难、幸遇青竹相救开始,说到陆家香火不旺,晏琛甘愿承受非议,以男子之身怀胎,最后将阿玄造下的杀孽稍作润色,说陆母当年是误饮毒茶,性命攸关,而晏琛为报陆家三百年养竹之恩,不顾产后虚弱,散尽灵力才换回了她一条性命,以致撒手人寰,留下一个嗷嗷待哺的可怜孩儿。

    这故事七分真,三分假,讲的是仙灵降世、舍命还恩,最契合陆母的心意。

    她将宝贝孙儿养在身边照顾,见这孩子身怀竹香,常在啼哭中掉落几片竹叶,更是信了个十成十,只恨从前不曾好好疼宠过晏琛,害他赤诚以待却受尽委屈,反倒误了性命。

    今夜重逢,陆母未及诉说一句歉意,晏琛却不计前嫌,主动开口唤了他一声娘亲。

    她霎时老泪纵横,握住晏琛的手反复道:“好孩子,真是个好孩子……可亏了这番天意怜人,让你完好无缺地回到陆家来,娘亲定然会好好宠你,再不教你受一丝委屈。”

    晏琛不知还有那一处缘故,受宠若惊地道:“谢……谢谢娘。”

    陆母看他眉目俊朗,举止合仪,语调还带着几分南腔,果真是自家水土养出来的一根好竹子,越瞧越喜欢,竟舍不得松手,牵着他入了饭席,坐于陆桓城身旁。

    陆霖忙不迭地跑来,伸出一双小手:“爹爹抱!”

    晏琛便托着胁下将他抱进了怀里,小陆霖坐在爹爹膝上,幸福得目眩神迷,赶紧把自己的小碗挪过来,用小勺子捞起一块肉,递到晏琛唇边:“爹爹吃。”

    晏琛咬住那块肉,有滋有味地吃了个干净。

    父子俩在这边其乐融融,对面有个人却如坐针毡。

    自从晏琛进屋,陆家二弟就极不自在,一张脸几乎深深埋进碗里。此人性子耿直,但面子奇薄,想起自己从前做过的混账事来,实在无颜面对晏琛。晏琛落座时,他无比拘谨地唤了声“嫂子”,然后活像十斤烧刀子下肚,脖子耳根一齐红透,只顾埋头吃饭,再不敢抬起来。

    倒是阿玄秉持恬不知耻的本性,从他怀中跳下,优哉游哉地踱到晏琛身边,翘着尾巴,用身体蹭了蹭他的裤腿。

    “喵呜——喵——呜!”

    要肉,大块的。

    晏琛听懂了,从陆霖碗里夹起一块最肥的鱼喂给它。

    在陆桓城极度不悦的目光中,阿玄一脸傲然地叼走了那块肉,衔到屋内光线明亮处,开始悠然啃食。

    陆桓城醋意横生,附耳道:“阿琛,你离那畜牲远一点,它不是个善茬。”

    “我知道的。”晏琛淡淡笑道,“它从前做下的错事,都一五一十向我交代了。如今它以命抵过,又戴了柳叶项圈,变作一只再普通不过的狸子,不能再作恶,你……莫要害怕。”

    “阿琛,我不是怕它……”

    陆桓城无奈。

    晏琛莞尔:“桓城,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依你就是了,与他……稍稍离得远一点儿。”

    陆桓城这才安心,眼角下撇,挑衅地睨了阿玄一眼。

    陆母在旁边打量了晏琛好一会儿,瞧他身形薄瘦,调养得不怎么好,亲自舀了一碗茯苓乳鸽汤给他。

    晏琛初聚人身,不宜大鱼大肉,却喜欢鲜汤的滋味,便接过了一勺一勺地饮着,偶尔陆霖贪嘴,也从他碗里蹭几口。陆母看着他们父子团聚,气氛温馨,不由忆起了当年晏琛怀着笋儿时的光景。那时候,她这个做娘的非但一日也不曾照料过,还逼着陆桓城把人撵出去,真真是错上加错,悔不当初。

    想着想着便潸然泪下,攥着帕子啜泣连连。

    晏琛不知她为何恸哭,与陆桓城对望了一眼,有点束手无措。陆桓城自然是了解母亲的,起身过去安抚了几句,说旧事不能更改,晏琛既然已经回来了,将来疼着宠着也是一样的。他每劝一句,陆霖就响亮地跟上一句“是呀”,生生把陆母给逗笑了。

    屋外风霜渐急,剌剌号吹。屋内杯盏声歇,暖意笼身。

    陆桓城开了一坛梅子酿为晏琛接风,晏琛盛情难却,举杯浅饮少许,无奈实在不胜酒力,一会儿就喝得双颊微红,眼眸半寐,歪着身子靠在陆桓城肩头打盹。

    陆霖吃饱喝足,也舒畅地倒在父亲怀里,摸着鼓鼓的小肚子不断打嗝。

    陆母见这一大一小都有了九分睡意,便催促陆桓城送妻儿回去休息,又说外头露湿雪重,晏琛这纸薄的身子,可得好好护严实了,千万莫要感染了风寒。

    环翠撑开一把纸伞,陪陆母慢慢往佛堂而去。

    她前脚刚走,陆桓康如逢大赦,后脚就捞起已经醉得连舌头都耷拉到外面的阿玄扛在肩上,匆匆道了一声晚安,溜回了自己的小院。

    “阿琛,起来了。”陆桓城推了推晏琛,“咱们回家去。”

    晏琛怎么也不肯动,含糊嗫喏道:“……我,我走不动路……身上累……不要回去……”

    他是第一次醉酒撒娇,别有一番风情。陆桓城瞧着喜欢,一边搀他起来,一边为他披好氅子,逗弄道:“笋儿都走得动路,你是他爹爹,怎么倒犯了懒?这儿的椅子又冷又硌,没法睡觉,咱们回竹庭去,那儿有大床,能让你舒舒服服睡到天亮。”

    陆霖欢快地奔了出去,在雪地里踩出一圈花里胡哨的脚印。

    他搓了搓小手,回头高喊:“竹子爹爹!”

    晏琛当真是倦得太难受了,倚在陆桓城身上都几乎站不住,隐约听见陆霖唤他,才勉强打起几分精神,由陆桓城扶着往外走。

    刚迈出门槛,晏琛忽然一个踉跄,按着胸口重重栽进了雪里。

    陆桓城脸色骤变,慌忙双膝跪地把人抱起来,就见他面色惨白,额头、脸颊布满了汗珠,粗重地喘道:“竹子……我要,要回竹子里……”

    “你不舒服?!”

    晏琛弓着背脊,脖颈后仰,已经痛苦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拼命压抑着身体的颤抖,哀求道:“……竹子……快给我一根,给我一根……快……”

    他像是发了一场急病,整个人极快地衰败下去,唇角涌出枯血,一滴一滴接连砸进雪里。

    陆桓城一分一秒也不敢耽搁,打横抱起晏琛,对呆若木鸡的陆霖道:“你留在前厅,不要乱跑,我先送竹子爹爹回去,马上就来接你!”

    陆霖怔怔点头,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陆桓城已经顾不得安慰孩子,抱紧晏琛,转身向竹庭狂奔而去。晏琛失声喊疼,发疯般地讨要竹子,挣扎着,哀嚎着,一刻也等不得,大把大把的竹叶子从他怀里洒出去,飞扬在身后,竟比雱霏的大雪还要密集。

    离竹庭还有十几步远时,陆桓城怀里一空,晏琛就这么不见了。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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