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竹》分卷阅读28

    怎么办?

    怎么才能知道?

    他的阿琛,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陆桓城双臂撑在桌案上,盯着空白的宣纸苦思冥想,想得头脑酸涨。热汗淌过面颊与鬓角,一滴一滴砸在纸上。

    圆圆的水斑里,隐去的黑色墨渍隐约显现,指甲盖大的一两块,连不成片。等汗水蒸干了,便连那点墨汁也随之消失,眼前又恢复成干净的一张白纸,锁住了晏琛的秘密,不给他瞧见。

    陆桓城觉得头疼难忍,闭上眼睛,耳旁尽是蚊蝇扑翅一般轻而杂的嗡鸣。

    身边围着很多人,他们都在说话。

    他回到了昨天早上,阿秀的屋子里。他质问那些指认晏琛是妖孽的下人,向他们索要证据。当时,他得到了一场近乎诡异的沉默作为回答,每一个人都噤口不语。他以为这代表了心虚,然而……不是的。所有的人其实都回答了,他们争先恐后地要告知他真相,只有他被隔离在喧天吵嚷之外,伫立在静默中,一无所知。

    如今那些声嘶力竭的回答想重新涌进耳朵,想点醒他,却冲不破那层隔音的屏障!

    他听不见!

    “阿玄,阿玄。”陆桓康看着陆桓城痛苦的模样,于心不忍,拽过了阿玄小声问道,“那花妖道行如此高深,哥哥身上的屏障若一直不破,陆家就撑不住了,你可有破解之法么?”

    “有倒是有一条,却不知走不走得通。”

    阿玄往手指上一圈一圈地绕着法索当作消遣,一边绕,一边悠闲地念叨:“人有五感,乃是眼观色,耳听声,鼻嗅香,舌尝味,身觉触。眼耳既不通,鼻舌也无望,就只剩一个‘触’字可以试试。我不知那妖精到底下了几重障,倘若不多,或许勉强还能一破。”

    他抬了抬眼角,向陆桓康送去一串带笑的秋波:“你可愿去寻一块木头与一把刻刀给我么?”

    第三十三章 灵障

    陆桓康点头出了门,阿玄收好法索,管环翠讨来一壶热茶,沏上半杯,倚在窗口斜瞟了一眼陆桓城,见他显然无心喝茶,便惬意地举杯自饮。

    茶香芬芳,唇齿间飘开一抹清苦味道,像竹。

    那根傻得要命的竹子,天真,善良,没有一点儿自保之力,还敢毫无防备地信任一只狸子。人人都说世事难料,命途蹇舛,那竹子就算今天不死在他手里,迟早也会被其他妖精弄死。

    血屏?

    真是天大的笑话。

    单单一道血屏,靠着陆桓城那点儿鲜血,能护佑到几时?无非是绊着手脚,令他不能爽快铲竹罢了。他有的是办法,两天世间,费几分小心思,保管教血屏化作泡沫,一碰即破。

    与一只初出茅庐的竹灵斗法,太掉他狸妖的身价。

    阿玄欢悦得想翘尾巴,可惜小道士模样须得假作正经,不能露出绒尾,他只好遗憾地多灌了自己两口茶。

    不一会儿陆桓康回来,交给他一把雕木刻刀,一块半寸厚的扁木牌。

    陆桓城凝眉:“你要刻字?”

    阿玄却不回答,只以右手执刀,左手持木,慢悠悠地刻下了第一个字,刻痕极深,唯恐陆桓城摸不清楚。陆桓城接过木牌,以拇指一笔一笔慢慢摩挲,片刻后望向他:“是个‘男’字。”

    “对!” 陆桓康兴奋不已,连黑眼圈都淡了几分,“哥,这办法管用!”

    阿玄便继续低头刻字,他故意刻得很慢,既求工整,也求吊起陆桓城的胃口。他知道,当一个人陷入绝望,而至关重要的救赎只隔着一层薄纱,他会坐立不安,会无力思辨,等情绪堆积够了,只消轻轻一揭,就会变作一只提线木偶,极易操控。

    果然如他所料,陆桓城虽然安稳地坐着,视线却一直不离刀尖,搁在桌沿的手指微微使力,向内抠紧了木棱。隔着两尺距离,也听得见他急促呼吸的声音。

    等阿玄刻到第六个字,陆桓城猛地站了起来,椅子“哐”一声撞到墙壁,磕落了小块墙漆。

    阿玄不紧不慢刻完,徐徐吹去木屑,将手中的木牌递予了陆桓城。脱手一瞬,他转头与陆桓康对望了一眼,不露声色地点头。

    陆桓城盯着光洁无痕的木牌,手指寻找刻痕,循着笔画的行径一一描摹,脑海中逐渐凝出字形。摸完最后一笔时,他突然浑身惊震,手中的木牌跌落在地,裂作了两半。

    他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重重坐回了椅子上。

    耳边的塞听之障骤然破碎,如同一座洪坝被巨浪击垮,堵在外头的吵嚷声顷刻涌入,尖锐,粗犷,高昂,低沉,擂鼓一般响彻耳畔。漫天漫地都是不同的声音,每个声音都愤慨地指向同一个真相——男子不能怀胎!

    他回到了昨日的佛堂,母亲那时还醒着,还未中毒。她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仰着头拼命叫喊,喊着晏琛是一个男子,男子怎能怀胎,泪眼婆娑地求他苏醒,求他看清现实。

    可他没有理睬。

    他沉没在一片寂静的水底,听不见声响,只看得见母亲无言呆坐在椅子上,不知为何恸哭,不知为何发疯,一举一动都荒谬失常。

    他竟是那样辜负了母亲的善意。

    陆桓城耳中嗡嗡杂杂一大团,吵得头昏脑涨。目光一偏,落在铺天盖地飞散的几十张纸上,更是呼吸停滞——每一张纸上,也都写着一模一样的六个字!

    男子不能怀胎!

    这六个字是一道雪亮的闪电,瞬间将他沉于黑暗的意识照得飒亮通明!那些混沌中被忘却的,纷纷回到了脑中。陆桓城犹如醍醐灌顶,幡然醒悟——世间因果自有规律,日月不能西升,天地不能倒悬,河水不能逆流,男子又怎能怀胎?!

    这半年,他到底是怎么了,竟落到了不辨阴阳的地步?

    昨日那一场蒙蒙细雨,绿荫丛中,他新婚的妻子打着油纸伞,扶着低矮的木栅栏,翘首盼望,等他归家。她怀着身孕,腹部被浅青的春衫裹成外凸的形状。他伸出手去接伞,本该碰到女子纤细的柔荑,却握到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移开伞面一瞧,底下赫然是一张少年的面庞!

    是晏琛。

    他的晏琛……果真如众人所说,是一只惑人的妖精。

    晏琛清俊的眉眼,他曾经亲吻过,夜晚宽衣解带,那烛光下白得发亮的肚皮,他也曾爱抚过,可当他试着把畸形的肚子安到晏琛身上,竟忍不住感到毛骨悚然!

    他活了二十五年,从不信怪力乱神,更不信阴阳颠倒。谁若与他说男子可孕,必定被他当成笑谈,哪个男人若大着肚子站在他面前,必定被他斥为妖孽。然而这半年,他仿佛被鬼魅上了身,活脱脱变了一个人,竟把男身孕子当作日了升月落一般的自然之理。

    晏琛那诡异的肚子,任谁都能看破。

    下人看破了,弟弟看破了,母亲看破了,所有人都能一眼看破,只有他深陷迷局,信得至诚至深!

    东厢大门敞开,正午的日光直射在陆桓城脸上,明亮而刺目。他闭紧了剧痛的双眼,痛苦地垂头,喃喃道:“不可能,这么荒唐的事情,我不可能相信……”

    阿玄起身关上了房门,厅堂重回幽暗。

    他立于陆桓城身前,朗声道:“陆大当家,你身上总共有三道障。第一道名为遮目,第二道名为塞听,都是五感之障。它们阻断你与外界互通声息,却不是最关键的招数,充其量只能算雕虫小技。那妖孽真正厉害的招数,恰是第三道障。而这道障,名叫蒙心。”

    蒙心!

    陆桓城猛地睁眼,只觉心脏下沉,周身的血液冻结成了寒冰。

    阿玄道:“所谓蒙心,便是让你这颗心受他蒙蔽,为他所用,信你不肯信的念头,做你不愿做的事情,爱你……不会爱的人。”

    最后一句话,阿玄说得极慢,一字一句印进陆桓城心里,逼他深深铭记。

    爱与恨,关怀与冷漠,本就只在一念之间,那幼稚的竹子既然敢把性命托付给这个男人,就得好好承受失去宠爱的下场。

    他等着看。

    陆桓城沉着一张脸问:“晏琛是什么妖?”

    拂尘轻轻一扬,从他衣襟夹层里扫出一枚淡粉花瓣,半空中阿玄捏住,递给他:“喏。”

    陆桓康从旁边探头一看,顿时脖子都气红了,怒不可遏地道:“哥,我就说他是夹竹桃,是你五年前连根铲掉的那一株。他没死透,心怀怨恨,又回来报复我们陆家!这花瓣,定是他晚上偷偷潜出去作恶,不当心落了几瓣在你身上!”

    陆桓城揉碎了花瓣,丢在地上,平静地看着陆桓康与阿玄:“不,阿琛不是夹竹桃。这花瓣……是我在外面沾上的。”

    他淡淡地笑了,方才破障时的惊慌不见,眼底依然像水一样温柔:“我家阿琛……大概是一只兔子,或者一只水鸟。它成了妖精,喜欢我,肚里怀着孩子,却怕被我嫌弃,所以才设下一道障术,不为害人,只为留我……”

    第三十四章骗局

    “哥!承认现实有这么难么,你为什么还不肯醒?!”

    陆桓康一拍桌案,震得茶杯齐齐跳到半空。

    他拔高嗓门,咬牙切齿地道:“你不愿把晏琛往坏里想,好,我来帮你想,我来明明白白告诉你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以为这是一道无关紧要的五感障?不,不是!眼下不过是府里下人觉得你疯了,要是幻障一直不破,很快全阆州的人都会知道你疯了!你想一想,晏琛的孩子生下来,依你对他的宠爱,势必会办满月酒,会让他抱着孩子大大方方见客,再告诉所有人,陆家的长子是被一个男人生下来的!到时候,众人议论纷纷,你却听不见,众人指指点点,你却不明缘由,往后谁还敢同你做生意?谁还敢与陆家交好?晏琛哪里是怕你不爱他,分明是怕天下人不知道你疯了!”

    他连珠炮似地讲完,猛吸了一口气:“哥,你好好想想,这三道障何其恶毒,根本就是要骗你自毁声誉,拖垮整个陆家!晏琛若是心地善良,不愿害你,怎会想不到欺瞒你的下场?我看他是有心复仇,偏偏不巧怀了孩子,力有未逮,故而出此下策,抄远路也要把你逼死!”

    陆桓城听完这番话,不禁愕然。

    陆桓康所言……并非强词夺理。

    晏琛曾经数次向他提出要见母亲,要让母亲知晓孩子的存在,昨日他狠心拒绝时,晏琛还哭了出来——然而,母亲身上并没有障术。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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