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伊季点点头,摆好自己的琴,白皙纤瘦的手指在琴弦上熟练地轻拢慢拈,悠扬的琴声响起,竹伊季身上的伤处便随着在调息之间慢慢止住了血,原本苍白的脸色也渐渐透了些活力出来。一曲终了,竹伊季抬起眼睛,见章钧冉关切地看着自己,四目相对,章钧冉只觉得竹伊季眼中仿佛含着无限的春愁,美则美矣,却令人说不出来的忧心。
“我身上,有一封密信,是神策与天一教勾结的证据,”天策向来与神策对立,竹伊季便无所顾虑地和盘托出,“乃我和师姐在枫华谷所得。师姐托我将信送回长歌,途中我就已察觉自己被神策的人盯上了,虽然我已换下本门弟子装束,终究还是逃不过他们的耳目。只是他们一直伺机而动,从枫华谷到长歌一路,所经的洛阳就在天策府眼皮子底下,选在这里动手截杀,也是不出意料之外。想必他们是想将我灭口之后再销毁我所携带的密信,今日若非恩公仗义相救,在下生死事小,有负师姐所托重任,在下却是万死难辞其咎。”说着竹伊季站起身来,再次一揖到地,只是这一次却被章钧冉伸手拦住了。
“竹公子,生死又岂能说是小事,听闻长歌门中皆是爱民忠国、有才有识之士,即便是为民为国,也当珍惜性命,珍重自身,切莫轻忽。倘若丢了性命,又何谈爱民忠国?”
“恩公说的是……”
“还有,别再叫我恩公了。”章钧冉虎着脸打断竹伊季。
“那……”竹伊季有些不知所措,想了一想,试探着称道,“章大哥?”
章钧冉不再表示反对,思忖着道:“此地已近长歌门,接下去等雨势弱了,便由我护送你回去,而且此事也关系到天策,之后便由我回府向门主禀报。”
“多谢章大哥,章大哥高义,伊季铭感。”竹伊季于是从怀中取出用油纸包着的密信,递给章钧冉过目。
章钧冉将信上内容默记于心后再将信交还竹伊季,农舍外雨声喧闹依旧,天色晦暗,二人四下随意寻了些可燃之物堆放在农舍中央,章钧冉取出随身所带火石生了火,二人便坐在火堆边烘干身上衣物,一边歇息,偶尔随意地聊两句,一边等着雨变小。
温暖与安心,加上连日来高度紧张造成的疲惫,竹伊季强忍着沉沉的睡意,长长的眼睫不断上下扑剪。
“想睡便睡吧。”他听见章钧冉这么说,有些迷糊地“嗯”了一声,就趴在火堆边睡着了。
这便是他们的相遇。
相遇于生与死之间。
竹伊季不会忘记。
那片在天地之间绝望的大雨中点燃了他心中求生之火的红色。
火焰一般耀眼而温暖的红色。
只是那个时候,心性纯真无邪的他还没有意识到什么。
章钧冉却开始了出于本能而不自觉的回避。
那一双无辜而又毫无自觉的眼睛。
明明含着呼之欲出的无尽春愁,却又甜美得像世间最令人不想抗拒的蜜糖。
连章钧冉都不知道自己在回避什么,抑或他只是不想去辨认,他只知道,倘若不回避的话——到时候就晚了。
☆、(五)
高昀蓠渐渐地游遍了万花,去了黄子翾画给他的那张地图上的每一个地方。
他想他会一直珍藏这张地图的,黄子翾给他的任何东西他都会珍藏起来。
从一开始他就察觉到黄子翾并没有给他带路的兴致,他的子翾总是懒懒的。
所以高昀蓠就自己一个人去,既然来了,总要好好看看,更何况这里是子翾生活的地方。
偶尔有几次,他也硬拖着黄子翾带他去。
因为高昀蓠并不愿看到黄子翾成天郁郁寡欢的样子,把他拖到晴光下,或许他会好一些。
高昀蓠离开明教来到中原,并不是很久,有很多地方都还没有去过。
他原本觉得他会自己一个人浪迹江湖,踏遍河山,和人们萍水相逢,然后再道别。
等到他觉得够了,或者累了,再重新回到明教去。
他没有想过会有一个黄子翾。
他没有想过会遇到一个笑起来那么好看而声音又那么好听的黄子翾。
或许人生就是这么奇妙,或者甚至是,莫名其妙。
他更没有想过,他遇到了就不想和他分开。
仿佛他原本就是为了黄子翾才会来中原的。
原来是这样啊。
他离开明教,来到中原,就是为了来见黄子翾这个人。
找到他,然后天经地义一般地喜欢上他,不假思索,无需思索。
高昀蓠觉得自己很幸运。
因为黄子翾这么快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快得他还来不及好好体会人生的虚无。
高昀蓠不清楚黄子翾对他是怎么想的。
首先,黄子翾接受他成为了自己的朋友,这一点已经没什么疑问。
其次,黄子翾说过自己没有喜欢的人。
再次,黄子翾跟自己的哥哥关系很……嗯……奇怪?
那好像不是“大舅子”那么简单的一回事儿啊……
高昀蓠相信,总有一天他的子翾会向他敞开心扉的,只要子翾不讨厌他。
他并不想错误地打探什么不该打探的,他只希望他的子翾能快乐起来。
把不快乐的原因告诉另一个人,或许会让子翾好过一些。
华山。
纯阳弟子房。
黄子或进门的时候,房间的主人刚巧沏完了一壶好茶。
沏茶之人见了他,打趣道:“你是特意来喝茶的吗?”
房内茶香四溢,清润氤氲。
一名看上去比黄子或年纪还轻的纯阳男弟子,从茶盘里拈了两个茶盏,在茶几上翻开摆好,而后左手拢起右手的道袍广袖,右手提起茶壶,将沏好的茶倒入茶盏中。
放下茶壶后,抬手向黄子或示意道:“坐。”
黄子或于是便坐。
“你昨天,去见他了吧?”年下的纯阳弟子从睫毛下方抬眼看着黄子或。
黄子或闷闷地“嗯”了一声。
对方笑道:“肯定又讨不了好。”
“我只是……”
黄子或言止。
对方便替他道:“你只是很想他。”
黄子或默不作声。
对方又道:“喝茶。”
黄子或便依言端起一盏茶,垂下眼睑,落寞地啜饮了一口。
“好茶。”黄子或道。
对方笑了笑,接受了黄子或的称赞。
“你啊,真是个笨蛋。”
黄子或闻言凌厉地抬眼。
对方继续道:“师兄,我觉得子翾,并不讨厌你哦。”
“你怎么知道?”黄子或冷冷地问。
年下的纯阳弟子悠悠地道:“一定是这样的。他只是对父母的事情无法释怀,所以才不能坦率地对待你。何况,师兄你又老是欺负他……”
听到最后一句,黄子或嘴角忍不住勾起了微妙的笑意。
“谁叫他,总是一副让人很想欺负的样子。”
年下的纯阳弟子摇头笑道:“只有你才这样认为好吗。你难道就没想过,你老欺负他,说不定哪一天他就真的讨厌你了。”
黄子或自嘲地笑了笑,低声道:“可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才能稍微接近他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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