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宗接代》分卷阅读6

    重庆山路陡峭而奇诡,是“十步一小坡,百步一大坡”;有的别墅底楼甚至藏匿在重重台阶之下,想要从公馆正门光明正大地走出去,还须得气喘吁吁地爬到顶层,钻过阁楼的一座小型拱桥。

    所以该汽车是如何历险,披荆斩棘地行驶到山间别墅群的,乃是一宗疑案。

    男人咬牙切齿够了,脸庞依旧沉在阴影之中,狠狠一脚踢上驾驶座后背,他字正腔圆地发号施令道:“开回家去。”

    汽车夫开车上山已经耗尽了毕生功力,望着后方茂密的树林,不禁发自内心地提议道:“大佐,山地车子不好走,要不属下给您叫一个滑竿夫?”

    大佐想到本地的独有交通工具滑竿——两个轿夫抬着一乘竹椅似的担架,一颠一颠地向前走,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又紧紧咬了牙关。

    “那玩意儿是他妈给人坐的吗?”他一巴掌呼上汽车夫后脑勺。

    其实滑竿不仅能坐,还能坐得十分安逸,只是大佐本人疑心病太重,总觉得轿夫眼睛装了爱克斯光,会透视出他日本军方高层的身份,然后为民除害把他摔下山坡。

    汽车夫不好反驳大佐的质问,闭上了嘴巴。

    大佐独自生了一会儿闷气,发现生气并不能解决问题,就打开车门,打算自力更生地走回去。

    车门一开,他的面孔随之重见天日——眉骨高耸,从额头到下巴横贯着崎岖可怖的伤疤,全脸唯一较为完整的地方,是他的鼻子,又长又挺,鼻尖锐不可当地触到了唇峰,使他整个人看上去阴森吓人的同时,神气轩昂。

    倘若秦嘉礼与赵雪林在此处,必定会大为愕然,因为这人,竟然是他们的死敌,理应死去的死敌。

    这人原是土匪山老当家的长子,本名赵青山——赵雪林同父异母的兄长,秦嘉礼结义性质的大哥;按道理说,土匪山应该由他继承发扬,但他心怀大志,并不想一辈子做人人喊打的土匪,于是在老当家死去的那一年,席卷了山寨的一笔巨款,奔赴日本留学去了。

    五年学成归来,他在家乡县城出了好一阵风头,然而风头没出多久——他甚至没等来大学教授的聘书,就遭遇了九一八事变。

    刹那间,日本学历的价值一落千丈;没有学校愿意招聘来自日本的教师——特务倒是愿意得很,只可惜他无此门路。坐吃山空地混了一年,实在是混不下去了,赵青山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土匪山,幻想着说服众土匪一起投身抗日,一起扬名立万。

    谁知土匪山早在五年前,就摇身一变成为了一支正规军队;而这一切的主导者,正是秦嘉礼与赵雪林。

    孤零零地站在山寨的厅堂,他看着焕然一新的秦赵二人向他走来,忽然感觉自己很卑不足道。因为眼前的二人,军装笔挺,马靴锃亮,就连纽扣与皮带都一丝不苟、威严气派。

    可不应该是这样的。他与这两人一起长大,他们几斤几两,他最清楚,不应该是这样的!

    从小到大,他最好学,他最好问,书本里的知识,他学得最透彻——他读中学钻研物理的时候,这两人还写不利索自己名字呢。

    秦赵二人对他的寒暄,他一个字也没听见;低头望着自己洗得发白的长衫,与满是泥泞的布鞋,他心想:“我被欺骗了!”

    到底被谁欺骗了?他说不清,也想不明白,只是隐隐感到一股子被欺骗的愤怒。

    他觉得师爷欺骗了他,因为若不是师爷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他也不必跑到日本探索黄金;他觉得日本欺骗了他,他花了几万块洋钱留学,千辛万苦得到的文凭,却因为九一八事变而化为废纸一张,这必须是日本欺骗了他!

    至于秦赵二人,则是落井下石的石头。如若没有他们,他就算被师爷、被日本欺骗,还是能回到山寨,找到安身立命之所。他们先他一步改造了土匪山,斩断了他的后路。可恨!

    赵青山认为全世界欺骗了自己,于是想要报复全世界。这个报复,是一步一步的。他先舌灿莲花地获取了秦嘉礼的信任——他的弟弟赵雪林,为人莫测而狡猾,始终未曾真正相信过他;然后要到了一个团长的位置。

    就着这个团长的职位,他蚁穴溃堤似的,缓慢而无声地侵蚀着秦嘉礼的势力。整个侵蚀过程中,他确定赵雪林是觉察到了,然而视若无睹,毫无作为。他不禁窃喜:“狗咬狗。”

    有了赵雪林的默许,他加快侵蚀的速度,在时机成熟之时,制造了一场哗变。

    秦嘉礼元气大伤,不得不投入赵雪林的怀抱。赵青山暗想着,赵雪林可能会趁此机会,置秦嘉礼于死地。可没料到的是,赵雪林竟然下令合并队伍,让秦嘉礼做了总司令!

    赵青山下巴堪称哐当砸地,赵雪林的做法完全颠覆了他贫瘠的想象力。他一边应付秦嘉礼的穷追猛打,一边不能自拔地反复思量:“这狗娘养的有病吧?这么轻松地就让出了司令的位置?”

    这个疑问,与“到底是谁欺骗了他”,一并让他纳闷至今,时不时就要拎出来咂摸几遍。

    秦嘉礼这辈子只经历过两次背叛,一次是赵雪林用他换取招安,一次则是赵青山有预谋有计划地欺骗他的信任感情。

    赵雪林骗了他,之后花费了数十倍的精力和金钱,哄着他、讨好他,到如此地步他还是气咻咻的;而赵青山骗了他,就直接溜之大吉,带着他操练出来的兵、经营出来的钱,逃了个无影无踪。秦嘉礼回过味后,差点没被气哭。

    锲而不舍地暴打了赵青山好几年,秦嘉礼终于在一九三七年的春天,把赵青山逮住斩草除根了。

    他记得那天,春风和煦,关押着赵青山的茅屋边上,一串串雪白的槐花荡秋千似的随风摇曳。赵青山僵硬的面庞,比槐花更白。

    茅屋浇满了汽油,味道使人退避三舍。秦嘉礼却觉得,这是他近来嗅到的最芳香的气味了。高高在上的,他抱着胳膊开口说道:“你求我,我可以饶你一命。”

    赵青山咬牙,两颊肌肉几乎咬变了形状:“去你妈的!”

    秦嘉礼看着他,然而眼中分明没有他,是注视蝼蚁的眼神:“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去、你、妈、的!”

    “给脸不要脸。”

    “姓秦的,”赵青山忽然笑了起来,他一笑,唇峰就紧挨了鼻尖,鼻梁如一把利剑插在了他的笑容上,“我劝你最好亲手结果了我,不然,哪怕我只有一线生机,我都会从地狱里爬回来找你。”

    秦嘉礼也浅浅一笑:“想什么呢,你逃不了的。”

    “最好如此。”

    秦嘉礼头也不回地打了个响指,立刻有士兵小跑上来,递上已经点燃的火把。火焰在他的手上跳跃,也在他潋滟的桃花眼中燃烧:“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赵青山目光雪亮——生与死,仇与恨,希望与绝望,都充斥在这两道目光里了,他不得不雪亮着眼睛:“如果我能活下来,我一定会回来找你。”

    秦嘉礼微挑眉毛:“拭目以待。”

    话音落下,他丢垃圾似的丢出了火把。火舌舔到汽油,如虎添翼一般迅速扩大势头,转眼间便吞噬了整间茅屋。

    秦嘉礼踮脚看了一下,确认这火烧得天衣无缝后,领兵返回了自己的辖区。

    随后,他听闻前脚一走,后脚就有日本军队经过那块地皮,也不大在意,因为火势那样迅猛,除非赵青山懂得土遁,否则是不可能逃出生天的。

    到此,秦嘉礼的三桩心病了结了一桩——剩下两桩,分别是赵雪林与“传宗接代”。对赵雪林,他只有怨气而没有杀气,所以捏着鼻子,凑合着过活;至于“传宗接代”,强求不来。秦嘉礼略一沉吟,决定退居重庆,表面上入川抗战,实则繁衍生息去。

    不谈旧事,且说秦嘉礼回到秦公馆,看见公馆修葺一新、模样大变,不由有些不开心。

    “我种的槐花树呢?”

    赵雪林慢条斯理地指向旁边的铁栅栏:“你种在那里,是想给贼搭个滑梯?”

    秦嘉礼哼了一声,说道:“你说说看,什么贼敢来偷我们?”

    “我们”两个字,显然取悦了赵雪林。若有所思地微微一笑,他轻声答道:“我不是怕外贼……”

    秦嘉礼感到不妙,果不其然下一秒,赵雪林垂下脑袋,快速地吻了一下他的脸颊:“我是怕家贼。”

    秦嘉礼:“……”

    秦嘉礼面无表情地捂着那个吻,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此人杀又不能杀,骂又骂不醒,打——打到失忆,倒有可能摆脱他,可是从何打起、打哪个部位,他依旧一筹莫展。

    沉默无语地吐出一口气,他感觉自己被一条巨蟒盯上了,随着蛇尾不慌不忙地绞紧,气息一点一滴地脱离肺部。他要憋死了。

    秦嘉礼憋死又憋不死地度过了一个月。这一月里,赵雪林滴水不漏地照料着他,是个恨不能以口哺食的阵仗。

    例如,秦嘉礼傍晚遛弯儿的时候,仰头望天,冷不丁灵感一闪,赞美道:“月亮真像个梨。”

    赵雪林替他披上大氅:“想吃梨了?”

    秦嘉礼道:“战时冬天哪来的梨?”

    赵雪林淡淡地说道:“你想吃便有。”

    翌日,他的床头柜上放了一碗削成小块的梨。

    再如,秦嘉礼嫌弃公馆花园空荡荡的,缺少花朵妆点。

    当天半夜,他睡眼朦胧地起床撒尿,忽听花园里传来刨土的声音,吓得尿意一下子缩回去了。气急败坏地向窗外一望,竟是赵雪林在连夜植树。

    “……”啪地打开电灯,秦嘉礼审视着镜中人的面庞,怀疑自己不知不觉间长出了一张褒姒脸。

    再再如,一天早上,秦嘉礼准时准点地硬了,性致勃勃地想要纾解出来,然而纾解到一半,赵雪林的微笑突然从眼前一闪而过。

    秦嘉礼立刻一泄不振,郁郁寡欢了一整天。

    赵雪林见微知著,当晚给他送来了一摞封面香艳的,温和地鼓励道:“遇之,不要气馁。”

    秦嘉礼:“……”

    秦嘉礼久久不能回神。

    震惊地摸着那一摞,他心情复杂极了:“即便我传宗接代了,恐怕我孙子也做不到这个地步吧。”

    随即得意又愧疚又垂涎地翻开了,发现全是字,看不懂;故愤而摔之,恨恨心想:“我就知道姓赵的不会那么好心!”

    *

    养老文哈,赵青山也是养老大军之一嘿嘿嘿

    第八章

    如此又过了小半月,赵雪林终于在秦嘉礼饱含幽怨的目光之下,记起自己抗日将领的身份,准备返回前线了。

    临走那天,两人相对而坐,满腹心事地嗑瓜子。

    秦嘉礼为了掩饰狂喜,垂着眼皮一阵猛嗑,微微上翘的唇珠被瓜子壳磨蹭得艳丽发红。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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