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凤虚凰》分卷阅读179

    商荣见她笑意比先时更浓,可眼圈发红,像刚刚哭过,说话时还加意瞄了自己两眼。陈抟也注意到这一微妙变化,疑思间瞥向门槛,发现他抖落的泥土都不见了。

    有经验的人到苗乡做客都会在进门时撒一些泥土,蛊母酷爱洁净,见不得一点脏污,若泥土忽然消失,说明蛊母在屋内活动,客人须得立刻离去,否则恐为其所害。阿霞家养蛊很正常,然在客人到来时放出蛊母,恶意已暴露无遗。

    陈抟惊讶她为何要害自己,突然醒悟到一件事,懊悔得忍不住想狠抽脑门,抓住商荣胳膊低语:“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才出正门,腥风扑面而来,师徒俩向左右避闪,一道长长的黑影掠过身旁,站定后见院子里的鸡都跑光了,那被捆了翅膀的公鸡已成了干瘪的尸壳,脖子上一个三寸长的裂口,不知被什么猛兽吸干了血。

    二人回望那黑漆漆的门洞,一条尺许宽的大蜈蚣蠕动爬出,这蜈蚣身披黑甲,身上闪动着一片蓝紫色的磷光,头部毒颚怒张,獠牙攒簇,口中喷出一缕缕墨黑的毒烟,橄榄状的凶眼赤红如火,端得威恶可怖,若被它咬中,真是万无生理。

    这定是阿霞家养的蛊虫。陈抟欲拉了商荣快走,那蜈蚣将身一缩,随后速如流水地弹射过来,毒牙瞄准商荣,来势凶猛异常。

    商荣应对得法,迅速后仰折腰,宝剑擎天一指,刺向蜈蚣胸腹。蜈蚣去势太快,被刺中也不及停顿,肚子被剑锋拉出一条大口子,落地后扭曲挣扎,黄绿的汁液遍地流淌。

    此时阿霞提着一只大木桶从院外飞奔而来,身后还跟着几十个持刀提棍的男女,将院门团团围定。那桶里装满鲜血,放到蜈蚣跟前,受伤的毒虫赶紧凑上去吸食,她又扯下晾在院中的布单裹紧蜈蚣的伤口,像照料受伤的亲人般小心。

    商荣正想质问她,身后咚咚作响,一位弯腰驼背白发披散的龙钟老妪拄着竹杖走出堂屋,想来就是阿霞的祖母。

    老妪来到陈抟跟前,森严发问:“陈掌门,多年不见,你可还认得我?”

    陈抟定睛而望,脑侧刚凝结的汗珠滴答坠落。

    “苦茶婆婆。”

    这老妪曾任诸天教掌堂,陈抟十几年前初到苗疆就与她打过多次交道。

    苦茶婆婆冷笑:“当年你离开苗疆时曾说还要来我家做客,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十九年。”

    她和在场村民的眼神都弥散着炽烈的杀意,陈抟仿若立足于烙铁之上,只想带商荣逃离。商荣误以为老妪与师父有仇,持剑喝问:“敢问这位婆婆,家师何事得罪过你,时隔十几年还要设计加害他?”

    苦茶婆婆用力顿一顿竹杖,怒道:“我和你师父无冤无仇,不会害他,倒是你这小畜生,今日非偿命不可!”

    商荣莫名其妙:“我与你素味平生,你此言是何道理?”

    “哼,你跟我孙女说你姓商,我来问你,你娘是谁?”

    “我自幼无父无母,你问我我也不知道。”

    “胡说!”

    苦茶婆婆爆吼摔袖,袖口飞出一条赤练,是只一尺长的火红色蜈蚣,飞到半空就照商荣脸上狂喷毒雾。

    陈抟一直提防着,挥袖抽飞毒虫,拉着商荣跳出院门。

    落地前发现门外地上爬满不知名的青色怪虫,感知有人靠近,齐齐张开鲜红的大嘴,射出状如赤线的长舌。

    两人出剑触地,向空中弹跳,苦茶婆婆在后方大喊:“阿霞,你两个叔叔都是被那小鬼的娘害死的,今天定要杀了他报仇!”

    商荣惊诧不已,跳上树枝埋头一看,那些村民正暴起直追,有两三个人爬上院墙朝他们放毒箭,还有人掷来禽卵状的东西,这些卵外壳破碎后腾起毒烟,花草树叶沾上立时枯黄**。

    陈抟没有丝毫迟疑,扯住商荣衣袖带他朝西狂奔,怕地面有陷阱,只敢在高树枝上跳跃,仗着一流的好轻功一口气奔行三四十里,逃出荷花寨的领地。

    商荣逃跑时觉得背心刺痛,初时没理会,不久疼痛加剧,反手抓到一个毛乎乎的东西,拿到眼前一看,是只青蟹大的蜘蛛,触脚长满绒毛,肚皮上的花纹酷似人脸。

    陈抟见了说:“这是人面蛛,幸亏你先前吃了避毒药,否则这一口就能要了你的命。”

    商荣丢到蜘蛛,见陈抟的衣衫下摆也挂着一只,忙用剑尖挑落。

    夜来南风起,鸟歇林空,山岚苍苍,二人确定身后再无追兵,在一棵大树粗枝上落脚。商荣群疑满腹,等不及地问:“师父,那苦茶婆婆为何要杀我?她怎知我娘是谁?”

    秘密已裂缝,陈抟不忍爱徒就这样被碎片割伤,连忙捂住往怀里藏。

    “这些事你现在还不便知道。”

    “为什么!”

    他的反应彻底点燃商荣的惊奇,他从不在乎身世,那是因为他相信自己就是一个普通弃婴,不值得探究。刚才的见闻向他灌输了崭新的信息,看那苦茶婆婆言之凿凿,好像知道他的来历,而陈抟此刻又是这种讳莫如深的态度,他的心似虚谷震撼,迫切想追寻那颠覆心声的巨响。

    “师父,原来您知道我的身世,为什么一直瞒着我?我爹娘到底是谁,他们和诸天教有仇么?”

    商荣连珠发问,见陈抟始终紧咬牙根,转身向来路奔去。陈抟急忙追上去拉扯,商荣倔脾气发作,嚷道:“您不告诉我,我就去找苦茶婆婆问个明白。”

    火已烧到眉毛,陈抟计穷,万般无奈地按住他的双肩,每个字音都浸透了苦涩。

    “荣儿,为师并非有意向你隐瞒,是你娘不让我告诉你。”

    商怡敏当初以自身性命相要挟,不许陈抟透露商荣的生父是谁,也就迫使陈抟必须连他的身世一并隐瞒,这个错误是条极长的纽带,从过去一直贯穿到将来,此刻商荣踩到了上面第一个死结。

    “师父,我娘到底是什么人?求您告诉我!”

    “……她…她就是我的师妹,商怡敏。”

    第124章 苗疆风云之埋伏

    答案横空出世,商荣像从一条宁静幽暗的隧道走进烈焰万丈的世界,理性融化,智慧焦枯,无法再向往常那样从容镇定地分辨分析,怔怔望着陈抟苦痛凝结的双眼,被命运点住了穴道。

    陈抟低下头,纷乱的苦衷哽住他的喉头,代替商荣感伤感叹。

    “你娘生下你就不告而别,让我好好抚养你,我向她允诺保守秘密,也怕她的仇家报复你,所以……”

    商荣的脖子弯下来,以往生活中一些只能用牵强猜测看待的事件有了正确合理的解释。

    为什么曾太师叔段化会那样厌恶他。

    为什么师父有时刻意让他回避一些武林人士。

    为什么他会姓商。

    ……………………

    商怡敏,玄真派百年不遇的天才,叱咤江湖的剑侠,为非作歹的妖女,累及师门的弃徒……

    这个光环傍身又恶名远扬的谜样女人居然就是他的母亲。

    乍然变成遥远传说的一部分,商荣久久不能摆脱混乱,太多疑问像流沙滚滚而来,他慌忙随手扬起这些淹没他的砂砾,不加选择地提问。

    “我娘现在在哪儿?她还活着吗?为什么不来找我?”

    陈抟接不住漫天飞沙,不停摇晃沉重的头颅。

    “这些为师都没法告诉你,你只能等,等你娘回来。”

    僵持十六年,往事已落满尘土,可他仍不放弃敝帚自珍的希望,明知那可能是个遥遥无期的幻想,也决定空耗下去。不知是仁义令他优柔寡断,还是他本身就缺乏决绝,只能在这场水深火热的恩怨中做缝缝补补的和事佬,举不动快意恩仇的刀。

    商荣一直以仰视的眼光看待师父,瞧不见他内心的软弱,十六年的欺骗货真价实摆在跟前,他仍像个习惯蒙蔽的羊牯,继续给予信任,这也是由于他正面临一项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

    “我娘她,真是个大恶人”

    以前商怡敏在他只是个未谋面的同门前辈,她的那些事迹不论多么惊天动地,都是与己无关的闲话逸闻。现在不同了,他不再是举重若轻的旁观者,是当事人的儿子,人们对商怡敏的憎恨谩骂好比遗产传继给他,方才荷花寨里的惊险遭遇就是其中一笔。

    “那个苦茶婆婆和我娘有什么仇?她说我娘害死她两个儿子,这都是真的吗?”

    盖子揭开了就再难关上,陈抟只得交代:“十八年前,你娘潜入诸天教总坛盗取他们的镇教宝物‘千机蛊母’,逃跑时蛊母脱离禁制,杀死了上千人,不止苦茶婆婆的儿子,那荷花寨里恐怕还有当时死难者的遗属,所以才执意杀你寻仇。”

    商荣生来胆壮,也教这些话撼动心神,不自觉捏紧衣衫。

    难怪那天在李家,蓝奉蝶一看到我的脸就大骂“妖女”,还气急败坏要杀我,原来我娘早年和诸天教结过血仇。

    “她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商荣发问的语气比先前还着急,至亲欠下巨债,他当然想赶快知道这笔债务的数额,若是无心的尚可稍安,若是故意……

    他这心情与当年的陈抟同出一轨,在接到商怡敏闯祸的消息后,他随师父日夜兼程赶赴苗疆,目睹绿竹寨灾后的地狱惨像,师徒俩愧痛无颜,更险些被愤怒的诸天教教众围杀,虽得时任掌教和一些明智之士解围,那一番狼狈凶险也是终生难忘。

    后来与商怡敏相见,面对质问她的回答竟是:“我想看看那千机蛊母有多厉害,一不小心弄砸了。”

    当陈抟用本人这句原话向商荣做解时,商荣的愤怒压倒了彼时的他。

    “因为好奇就害死那么多人,这也太作孽了!她怎么会是这种人,您和太师父都没好好管教过她吗?”

    失去理智的少年首次违背原则,大声指责师父,不这么做他真会被?风骤雨般的义愤打垮。本来相似的性格令他能最大限度理解商怡敏的行为方式,恃才傲物,骄横轻狂,不尊礼法,不守陈规……这些缺点都无伤大雅,然而由于一时任性就去残害人命,这是实实在在的犯罪,就是苏秦张仪再世,联合二人的如簧巧舌也休想狡辩。

    陈抟再次按住他,违心劝解:“你娘从小英华发外,是众人的宠儿,平日虽偶有顽劣之举,但那次实属异常,我和你太师父都没想到她会那样……也许她真是不小心……”

    “那可是上千条人命,一句‘不小心’能对付得过去吗?”

    纠结一个凶手的性格成因显然毫无用处,商荣自行冷静下来,拂开他的双手,颓丧说道:“师父,我理解您的做法了,假如您一早就告诉我我有一个凶残歹毒的母亲,我现在不知会长成什么样的人。”

    他深深呼吸,由衷向陈抟道谢,感谢他苦心隐瞒,没让他过早背负母亲的罪孽。

    陈抟心中五味杂陈,拍住他的肩膀安慰:“你是个好孩子,是为师最大的骄傲,不管你娘犯过什么错都与你无关,你无须自责。”

    商荣的心就像火烧黄柏子,又焦又苦,喃喃道:“其他人不会像您这么想的,他们只会认为母债子偿,就跟荷花寨那些人一样。”

    当年他在龙兴寺许下重愿,要做一个乱世英雄救黎民于水火,日前得到若水剑,成为正式的剑客,原本雄心勃勃计划着闯一番大事业,结果这惊人的身世像块拦路巨石从天而降。尚未出山,母亲已替他招揽了大批仇人,今后将会有许多意想不到的险阻等着他,他得付出双倍的心力去克服,真正的任重而道远。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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