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凤虚凰》分卷阅读117

    往前道阻且长,往后痴心难了,赵霁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窘境里进退维谷,既盼着又怕着,总有一天商荣会开窍,到那时是一笔写个双喜,还是一刀切个两断?

    “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晚?饭也不做,让辛苦赚钱回家的师父饿肚子,你还有点良心吗?”

    商荣先他一步到家,抱手堵在门口,横眉冷眼一通训斥。

    赵霁并未晚归,是他回来得特别早,桌上堆着几个香喷喷的纸包,里面是酱肘子、熏排骨、五香牛肉、香柏烤鸡,旁边还有一壶上好的梨花白。

    他带这么多酒菜回来,今晚明显准备吃现成的,可看到赵霁疏于职守,仍然不悦。

    磨合数年,赵霁已不奢望改造他的暴脾气,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放下柴禾,生火炊饭。见商荣卖花的箩筐竹篓放在檐下,顺便拿去清洗,从里面倒出十几个花花绿绿的荷包香囊,不消说又是那些买花的小姐姑娘们投进去的。

    他瞧着无名火起,抓起来一股脑扔进灶膛。

    商荣见状,嘴唇虚张,犹豫一番到底忍了下去。

    此前他们多次为这种事争吵,商荣也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可那些女客总是趁其不备往花篮箩筐里藏东西,他忙着做买卖,不可能次次防得住。无心之失被赵霁骂成不检点,不依不饶揪着他闹,甚至撒泼啼哭,赌气绝食都曾有过。

    商荣气他无理,但看他哭得惨兮兮,饿得病恹恹,心下又很不落忍,日后再遇此种情形便随他发落,只可惜那些物件多是精描细绣的良品,拿去城里叫卖也能换不少钱,被他一把火烧成灰,怪可惜的。

    少时饭熟,师徒俩摆盘铺碗,斟酒添汤,各自消去不快,乐淘淘地吃喝聊天。

    赵霁说起先前救助二滚一家的事,顺口提到王继恩。

    “王师叔好奇怪啊,今天我让他跟我一起去温泉洗澡,他死活不答应,以前也是,从不肯在人前脱衣服,我和太师父、大师兄三师兄他们都一块儿泡过澡,就他没有。以前你老说他脾气像大姑娘,现在我也觉得他过于害羞了。”

    商荣漫不经心接话:“他那不止是害羞,他身上有残疾,不愿被人瞧见。”

    “残疾?”

    “你还不知道?王师弟是个太监,那话早被割掉了。”

    赵霁舌桥不下,他在玄真观呆了四年多,逸闻琐事听过不少,却不知道王继恩还有这种过往,忙让商荣细讲。

    商荣说:“王师弟家是从河南逃难过来的,五岁时父母都饿死了,他的亲戚养活不了他,听说蜀王宫里正缺太监,就把他送了过去,谁知遇到的刀子手是个刚入行的空子,阉割方法不当,差点要了他的命。”

    赵霁不知道太监是怎么阉割的,忙问:“那话割了会死人吗?”

    商荣也不大清楚,拿古书记载的内容应付他。

    “听说割掉以后要将鸡毛杆插入尿道中,几天后能流出尿液便能活命,王师弟就是没能滴尿,几天几夜连着发高烧,宫里人以为他活不成了,把他扔到屋外等死。也算他运气好,当时蜀王一个宠妃逼杀了一名宫娥,师父受那宫娥的家人请求,潜入王宫为宫娥报仇,正好遇到垂死的王师弟。看他可怜,顺道救下来送到神农堂求医。那里的神医治好了王师弟的伤,却治不好他的残疾,他刚进师门时身子骨很差,动不动小便失禁,师父用了很多办法帮他调理,才慢慢有了好转。”

    赵霁彻然明了,怨自己反应迟钝,王继恩平时一些举止原本都有迹可循,他不喜别人提起“太监”二字,不愿在人前裸、露身体,受了刺激还会尿床,这些都是那场阉割遗留的影响。

    正欲发表感叹,商荣忽然停下筷子,朝向门外的视线冰冻般凝固了。

    一道单薄的人影立在门框中,肩膀和端着盘子的双手都在发抖,好像他本身就是张弱不禁风的纸片。

    “王师叔!”

    赵霁慌忙起身,感觉像做了见不得人的勾当。照此情形看,他们的对话已原原本本传到王继恩耳中,背着人说三道四已是不妥,何况议论当事人百般忌讳的隐疾,当场挨骂也活该。

    王继恩确实怒火攻心,浑身血液都涌到了脸上,耳鸣如雷震,两眼冒金星,但那阴柔的性情做不到就地翻脸,还想扯个笑容做补丁,以免失态。这笑容与破布相似,牵起屋里人的眉头,赵霁又强笑着唤他一声,搬出凳子请他落座吃饭。

    “我吃过了,这是刚做好的青团,你收着当点心吧。”

    交出随时会坠毁的餐盘,王继恩腾出一些精力壮大气势,凛然吩咐商荣:“商师兄,麻烦你出来一下。”

    两张嘴在议论,他的敌意却尽数涌向商荣,估计把对方当成了搬弄是非者。

    赵霁急愧劝说:“王师叔,我们……”

    他尚未想好对策便用了“我们”一词,以显示无论好歹都将站在商荣身边。

    王继恩眼中闪过一丝痛色,低声道:“赵师侄,我想和商师兄单独谈话,请你无论如何别跟来。”

    氤氲夜岚慢慢吞噬了远山近林,商荣跟在王继恩身后,看他空荡荡的衣袂乘风飘舞,扬出莫名的凄清,宛如含冤夜奔的鬼魂。

    他们已离开茅屋三四里,此刻只有鸟兽旁观,但王继恩迟迟没有停步的意思,径往孤峰绝壁而去。二人轻影横斜,纵跳无声,先后攀上千尺岩,月轮出云海,洒下一地霜。

    “王师弟好身手,这套‘雁翎飞步’已得了师父真传。”

    商荣试图拿好话缓解他的怒气,他与人接洽通常寸步不让,对王继恩多有例外,这师弟模样脾气都偏女儿态,故而商荣在潜意识里常把他当做女孩子容忍。

    殊不知他这份好意都被王继恩当做贬讽,他一直对这个骄傲自矜又才智兼备的师兄满怀嫉妒,湿地里的苔藓看笑傲春风的鲜花已是难堪,况且这株鲜花还用茂盛的枝叶遮住了他所向往的阳光。

    他心中突觉刺痛,好似一把利刀割着心脏,刷然开裂,成为一道不能修补的创痕,一阵百感杂糅,竟生出摩天怨气,不自禁地对商荣起了恨心。

    “商师兄,我们来比试一下武功吧。”

    他撩起衣摆塞入腰带,自顾自摆出邀战的姿态。

    商荣不排斥与师兄弟们切磋,可王继恩一副寻衅的架势,拳脚一到恐怕更伤和气。

    “王师弟,今天不大合适,我看还是改日……”

    王继恩沉然质问,音色如同臌胀的风帆,盛满怒意:“你看不起我吗?觉得我没资格和你交手?”

    “我没那个意思。”

    “那就接我这招!”

    王继恩扭身发力,飞起一掌击向商荣天灵,振气破空,地面碎石波分浪开地飞向左右,商荣奋起接下这一掌,衣袖似花瓣绽放,脚边砂砾都被卷荡一空。

    王继恩底子薄,资质也不见得优秀,然而勤能补拙,笨鸟先飞,十年苦修,武学根基颇为牢固,身手已不屈人下,倾力相拼,数十招内竟能与商荣持平。

    商荣自然是打了让手,不像他招招凶狠,到后来隐然现出搏命的趋势,显是借比武宣泄怨怒。

    再打下去非得见血,商荣不愿伤人,动起真章,以求尽快结束拼斗。

    一缕暗云飞过,万物遁形,王继恩忽如白鹤腾起,双掌如刀,猛刺商荣肩窝。

    商荣不慌不忙,拂手如拈花,一招大开大合的“叶落归根掌”将对手攻势尽数化去。

    王继恩招数已老,然杀心更炽,两手强行交扣成锤,再次击打商荣顶阳骨。

    商荣方才那招已将真气激发到顶点,有如崩流怒涛,沛莫能敌,王继恩身子刚一挨拢,整个人都被罡气弹飞,昏头昏脑落下深渊。

    身似蜉蝣,风割浪卷,浑身撕裂般疼痛,陨身糜骨的一刻就在瞬息间。

    忽然,一股柔和的劲道托住了他,压迫耳膜的风啸顿时转缓,商荣用内力抵消掉大部分足以令他受伤的冲力,抱住他落到平整的岩石上。

    云翳如鸟羽凋零,露出皎洁月华。

    “放开我!”

    王继恩挣出商荣臂弯,还想趁势扇他耳光,被他仰头避过。

    “王师弟,你发脾气我能理解,但这么没分寸地闹腾就太过分了。”

    商荣出指点住他的气舍穴,以免他再做出过激举动。

    王继恩恨满胸臆,泪光点点中藏着数不清刀枪剑戟。

    “你背地里败坏赵师侄对我的印象,反怨我闹腾?”

    商荣辩解:“是他先问我你的事,我才随口说了几句,而且我说的都是实话,并没有胡乱编排。”

    王继恩眼睛几乎瞪出血来,商荣反思自己是不是太生硬了点,让步道:“好吧,是我不对,没考虑你的感受。但那件事很多人都知道,迟早会被赵霁打听出来。再说了,他就算知道了也不敢笑话你。”

    “住口!你懂什么!你懂什么!”

    王继恩嘶声吼叫,他声带薄,嗓音清,相识至今,商荣只听过他细声细气讲话,立刻被这厉如枭鸟的声气惊呆了。

    “我知道你们都瞧不起我,把我当成废人怜悯嘲笑,只有赵师侄不一样,他是唯一一个用正常眼光看我的人,你却偏偏把我的缺陷暴露给他看,想让他加入你们的行伍,一起轻视我吗!”

    这些思想直如利箭刺着王继恩脆弱的心灵,哭不出,笑不出,心脏暴跳,面色变异。

    商荣真没想到几句闲话会对他造成如此大的伤害,口齿好像锈住了,半晌吭不出声。倘若他在待人接物上能有赵霁一半圆滑,做小伏低,多赔几句软话兴许就能哄过去,可惜生来没那种天赋,加上刚强自傲,要他哄人,除非铁树开花。

    “你硬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如果打了一架还不能消气,我可以帮你把赵霁找来,你揍他一顿大概能解恨。”

    他认为事端是赵霁挑起的,这小子理应负一部分责任。

    王继恩却会错了意,以为他在炫耀对赵霁的掌控权,心中鸩毒越煎越浓,不自量力地运功解穴,打通经络后喷出数口鲜血。

    “王师弟!”

    “别碰我!”

    王继恩躲避商荣的扶持就像躲避令他痛不欲生的自卑和耻辱,扬身窜入阴翳的林木中。

    商荣心里一阵波澜涌动,不安像潮气浸润,这时的不安只因愧疚,他不怕王继恩报复,觉得那柔柔懦懦的师弟干不出什么名堂,说白了他的确从内心里轻视这个可能成为敌人的人。

    轻敌的后果有多惨烈,不久的将来就会验证。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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