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二少爷正当年》分卷阅读33

    他搂着把脸埋在他怀里,像是有无尽的话要说,又吐不出半个字来的少年,好一会儿,才安抚地摸了摸那汗湿的脊背,然后告诉对方,事情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桂秀峰过了半天,才声音颤抖开了口,问他若是失败了怎么办。

    “若是失败了,局面肯定会乱,到时候二少爷就趁乱带着夫人和丁婶儿,直奔火车站,至少,现在列车时刻表有了。”他那么回答。

    但显然这个回答无法令人满意,因为怀里的孩子一下子红了眼眶。

    “我不认。”桂秀峰咬着牙否决,“这样的结果我不认,要么,咱们一块儿远走高飞去过太平日子,要么,就干脆鸡飞蛋打鱼死网破。”

    “二少爷说什么傻话……”

    “我不傻!我就是这么想的,就是这么打算的,你以为我只是跟你睡过,舒爽了,就知足了?宗政良我告诉你,我没那么好打发!我是想跟你天天在一块儿往下过,往老了过的!我原本都打算破罐破摔了,偏偏你来了,偏偏就是你让我动了活心思,你把‘死’的变成‘活’的了,就得给我负责到底,别想甩手不管!……”话没说完,眼泪已经不自觉掉了下来,直接滴落在男人的胸口,烫得原本被那些言辞彻底震住的宗政良缓醒过来,带着满心的百味杂陈,一把抱紧了那瘦瘦的身体。

    “二少爷,这种话,可随便说不得!”不知道为何,连自己的嗓音都颤抖了几分,宗政良闭上眼,把手臂收紧到可以愈加明显感觉到对方骨骼的轮廓,然后随着一声低沉的叹息点了头,“好,我负责到底,要走,咱们一块儿走。”

    “说到做到?”哀求一样的目光看着他。

    “说到做到。”男人边应着,边点了点头。

    那是在他正式开始实施计划之前,跟桂秀峰最后一次近距离接触。

    第二天,他哪儿都没去,把自己的想法再三研究完善,直到基本已经可以决定了之后,他对一对母子讲了需要他们如何配合。

    他没有说明自己到底要做些什么,让这两个人知道的越少,越简单,越好。

    再然后,他于翌日开车去了荣辛诊所。

    并最终在卫世泽的房间里,跟这位诊所的负责人讲了自己的想法。

    “卫大夫,我知道你是个明白人。我也知道你既然不怕和桂家扯上关系,就是骨子里有几分胆识的。这也是情理之中,你喝过洋墨水,见过上海滩,民国乱世大风大浪里走南闯北,这不是谁都办得到的。所以,我接下来想拜托你帮的这个忙……大概对你来说,应该不算太强人所难,更何况,事成之后,我绝不会亏待你。”说完开场白,宗政良点上一支烟,抽了两口,眼角余光观察着对方的动向。

    卫世泽起先只是沉默,而后,额角便渐渐渗出汗来,推了推圆眼镜,斯文体面的大夫解开衬衫的领扣,做了个深呼吸,似乎总算是尽快平静了下来。

    “宗政先生,正如你所说,你们……‘道上’的种种,我不是没见过,可我一向是秉承着事不关己的态度面对的。江湖事,我并不愿涉足太深,更何况,是‘桂家’的江湖事……”掏出手帕擦了擦鬓角的汗,卫世泽看了一眼沉默中只顾隔着烟雾,用犀利眼神看着他的宗政良,略作停顿,嘴角扬起一个有几分无奈的浅笑,“可……我也实不相瞒,我知道夫人也好,二少爷也罢,都是好人,跟……‘那些人’,不一样。所以,假如这事儿,不会让我引火上身,又不伤天害理的话……”

    宗政良心里,隐约看到了一丝希望。

    “放心,不仅不伤天害理,还可以帮夫人和二少爷一个大忙,而且,只要卫大夫这儿别自己乱了阵脚,或是临时改了主意,把事儿给抖落出去……就不会惹上半点麻烦。”一边慢条斯理说着,一边随手解开了西装的扣子,里头暗藏的枪带就自然而然显露了出来,那是明明白白的警告。

    卫世泽果然不傻,他听得清,看得懂。

    有点生硬地笑了两声,他低着头摆了摆手,示意对方自己不会愚蠢到那个地步,然后终于问宗政良到底需要他做些什么。

    一直严密观察着这个男人每一丝一毫细微表情变化的宗政良,最后到底还是决定暂且相信卫世泽,毕竟,他可走的棋,真的不多,而且步步凶险,反复斟酌,还是这个至少打过交道,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并且被褚江童评价绝对不多说不多问完全可以信赖的大夫,最值得利用。

    是的,是利用。

    他不想粉饰自己的意图,江湖二字,生来如此,从有这个词汇时起,它的每一个笔画就都是用拿不上台面的林林总总写成的。那些藏在或侠之大者,或义气千秋,或盗亦有道,乃至市井话本里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背后的,全是见不得光的龌龊跟残忍,就像下水道里的耗子,窸窸窣窣,犹如鬼影,隔着幽暗,从血红的眼睛里放出狠毒而怯懦的光。

    而相对于血雨腥风的残酷,权钱交易的肮脏,你争我夺的贪婪,“利用”,已经是最客气的一面了,客气到和其它描述相比,几乎有种诡异的,耳鬓厮磨一般的温柔。

    那么,就相互利用一下吧,以尽可能不伤害到你的利益为准则,利用你一下吧,最起码,不会亏待你这一点,是真的。

    “……既然卫大夫有意听,我就尽量简单明了说说。”隐约带着几分自嘲地笑了一下,宗政良一颗颗扣上西装的扣子,又抽了两口烟,才开始讲述。

    他告诉卫世泽,后天,他会在天擦黑的时候,开车过来接卫世泽去外宅,缘由自然是“紧急出诊”,但夫人病情略有些严重,家里怕照顾不周,需要马上入院为佳,到时就先把夫人扶到车上,二少爷也会以不放心为由跟上车,丁婶儿自然也会配合,演一出心急如焚的戏。严冬时节,天黑得很早,晚饭时分,家家户户都顾不上仔细盯着别人家的是非看个没完。就算有老宅的耳目发现了,也没法看清究竟是真是假。然后,等到他开车带着除去丁婶儿之外的另外三人到了诊所,就要赶快做出必须赶快实施隔离的样子,不让值班的护士进病房,更不能接收新的病患。到时,房门一锁,宗政良会跳窗离开,至于卫大夫,只要守好秘密,警觉一点,别让人发现入院的并没有生病,或是来时是三个人,中途少了一个,便足够了。

    “所以,我只需要演一出戏,就算是没事了?”卫世泽追问。

    “是。”点点头,宗政良把烟掐灭,头低着,眼睛抬起来,看着对方,“如果我能马到成功,过后会以一条‘大黄鱼’当谢礼。如果我未能成功,或是出了更大的岔子……二少爷他们,也知道该怎么做,该交代的,我都交代过了。”

    “宗政先生这么说,听来有几分悲怆呢。”尴尬地笑了笑,卫世泽单手托着下巴,思虑再三,终于狠了心一样,拍了一下大腿,“好,那我就舍命陪君子,演这一出戏。”

    “大恩不言谢!”站起身来,一身西装的男人躬身施礼,毕恭毕敬,一揖到地。

    这老派的礼节,宗政良太久没用过了,一向不喜欢弯腰低头的他,这些年来最多最多,是鞠半个躬,而后握握手而已,但这一次,不一样,这一次真的太不一样了……

    一想到他再三叮嘱那对母子,退一万步说,假如他真的没有在约定时间回来,绝对不要等,务必当即离开,直奔车站,和提前过去候着的丁婶儿碰头,然后登上他们事先确定好的那趟火车,能走多远就走多远时,桂秀峰指尖都抖起来的模样,就会莫名觉得心里一阵刺痛。他知道,不管他再怎么安抚,再怎么强调意外情况发生的概率并不高,再怎么劝慰即便有什么不测,他也终究可以脱身的。那个快要哭出来的少年都不可能真的放下心来。

    “要是我们先走了,你怎么保证找的着我们?”桂秀峰红着眼眶问。

    “只要二少爷在约定的站下车,再就近找一家客站暂且住下,我到时就找得到。”并没有说什么“假如怎么都等不来我,就赶快再去更远的地方安身”这种铁定会让人崩溃的话,宗政良尽可能让表情和语调都平稳缓和。

    只是,他心里有多么背道而驰的不踏实,天知地知。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必须走下去。

    几天来,他想到了一个冒险,然而收效最大的计划。

    每当桂明义从外地回来,都会选个日子,跟桂天河一道去如意楼看戏,这个日子,雷打不动,总会是他回来后的那个礼拜日。只因为这一天,戏最好,人最多,而对于别人而言礼拜日订包厢难比登天的如意楼来说,桂家父子同时驾到,就算得罪了别的达官显贵,把人家临时轰出去,老板也乐意用最高规格接待这对在黑道上势力最大的贵客。爱排场的桂老六,和他那同样爱排场的大儿子,是绝对不会错过彰显自家地位的机会的。

    于是,当宗政良从孙竞帆给的那一叠资料里整理出这样的信息之后,便有了最大胆的想法。

    一箭双雕,两发子弹,手起枪落,斩草除根。

    单独下手,不管干掉谁,另一个都会想方设法反扑,只有同时结果了,桂家才会天下大乱,彻底慌了阵脚。

    这样的机会,只有一次。

    他非抓住不可。

    正式采取行动之前的那段时间,外宅异常平静。

    这份平静,持续到计划实施当日。

    起初,一切都是顺利进行的。就像说好的那样,吴月绢假装急病,宗政良去接卫世泽,桂秀峰心急如焚非要跟着一同去诊所,丁婶儿大呼小叫告诉几个人自己会看好家,天一亮就收拾了住院必需品送过去。街里街坊一条胡同,来来往往的人怕是都知道桂家外宅出了什么事之后,车子开出了樱桃斜街,直奔荣辛诊所。

    天,很快就黑了下来,偷偷从诊所离开的宗政良压低了帽檐,赶奔并不算多远的如意楼。

    蛰伏在附近视线最好的一处建筑上等着时,他脑子里一直在考虑事成之后,他该怎么脱身才最快,怎么在最短时间内先去诊所报平安,而后把那对母子火速送到车站,再去找孙竞帆取事先说好的十条“大黄鱼”。至于分给卫世泽许诺的那一条,并最终也在约定时间内赶到车站,一起远走高飞……就都是相对容易的了。

    桂家老宅的天一塌下来,没人会想得起来外宅的人,到时候可以走个自在洒脱,这,便是最好的结果。

    只能说,但愿。

    但愿。

    等了大约一个钟头之后,宗政良听见了汽车喇叭声,看到了如意楼门口的一阵骚动。

    门口的伙计一看来了一辆分外气派的紫红色轿车,赶快一涌上前,有的负责让“碍事”的民众闪开,有的负责引导车子停在最方便离开的位置,有的小心翼翼弓着身子伸手去帮忙开车门。

    没有人不认识这辆车,没有人不认识车里的人。

    先下车来的,是个衣着华贵,两鬓斑白的老者。

    后头紧跟着的,是个西装革履,戴着礼帽,提着文明杖的壮年男人。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车身和车门能掩护到的区域。

    后者始终低着头,扶着飞扬跋扈昂着头的前者,迈步往戏院大门口走去。

    宗政良就是这个时候,看准机会,从怀里撤出了枪。

    那天,如意楼门口,爆出两声枪响。

    应声倒地的,是两个人。

    头一个,是右太阳穴中了一枪,当即横尸街头的桂天河。

    另一个,是旁边都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被另一枪打穿了脖颈的男人。

    宗政良眼看着尸体倒地时喷出来的血溅了附近的戏院伙计一身,眼看着周遭的人从惊讶得无法动弹,到瞬间惊醒狂呼乱叫四散奔逃。

    然而,见惯了这种场面的他,却并没有放下心来快速离开。

    因为就在已经收起枪,准备转身之前,他看见了霓虹灯映衬之下,那个年轻男人的礼帽被混乱的人群踢开,滚落之后,露出来的那张脸,和那丑陋的,满是血迹的,半张着的口中,明晃晃的一颗金牙。

    宗政良在道上混了这么多年,头一次,真的可以说是头一次,被人算计得这么狠。

    他并没有失败,却败得一塌糊涂,他几近成功,却距离成功万里之遥,他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他一步错,步步错,大错特错。

    最大的错误,是他低估了桂明义的狡诈,和阴险。

    他栽在了这个原来比他高明的男人手里,他意识到这一点了,就在他眼看着从车子前门下来的,穿着随从那种普通黑衣服的男人,抬起眼睛,往四周环视时。

    那张脸,那双眼,他都认得,那分明就是司机打扮的桂明义。可这时候他已经不可能下手,从后车里冲下来好几个保镖,围拢在近旁,牢牢挡在了子弹射程内,而更无奈的是,行刺这种事,就是一瞬间的过程,一旦错过了最佳时机,一旦行刺对象已经警觉,再想二度下手,可谓难如登天。

    完了。

    咬着牙狠狠闭上眼,他一咋舌,准备离开。

    他要先去诊所,跟那对母子说明情况,然后火速回家,让丁婶儿别去车站。他不能逃,更不能带着那三个人逃,因为桂明义还活着,固然桂天河已经不能发号施令,可骤升为桂家大当家的桂明义,现在的位置,和他爹一样,他想追杀谁,就是一句话的事。

    出城的机会还会有,但不是现在。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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